漪笑从西楼离开的时候，在路上看到几个警察正往周记米铺的方向走。漪笑心里一惊，慌乱中竟跟着警察跑回了西楼。回到西楼的时候，周记米铺早已经关门了，门口的地上零零落落散了一地的米，一块写着粳米的木牌子掉在地上。

米铺的大门关着，那两个守门的佣人已经不见了。刚才门可罗雀的米铺如今竟是显得荒凉不堪。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周其润一定是早就接到了消息。警察见米铺关着，又道：“再去几处分店看看。”

漪笑抄小路去了周家最近的一家分店，也是关着门。她这才把一颗心完全落定，看着警察一窝蜂又撤走了，正打算再折回去看看，就听走在最后面的一个警察指着一头说道：“那边围着一群人，去看看。”

她所在的位置正好能够看到巷子尽头的情形，那里本是一间杂货铺，亏了些钱财后老板就改行了。那间杂货铺一直空置许久，如今却是围着近百人。那些人或是捧着麻袋子，或是抱着米罐子。

“全金陵的米已经被我哥买下了，保证是市价。每户只许买十五斤，谁也不许多买，应付黄梅天足够了。”静姝就站在巷子中央吆喝，虽没有了名媛淑女的气质，但眼下看来却是十分可爱。她远远见着漪笑，挥手道：“漪笑姐，下着雨你怎么在外头。”她迎上来，担忧道，“衣服都湿透了，小心着凉。”

漪笑这才发现，刚才担忧周其润的铺子查封，人会被警察抓去，一路上连伞也顾不上撑，到了这里周其润竟是这样的说辞。她拿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笑道：“碰巧经过这里，你怎么也在这里？”

静姝道：“接连下雨，金陵的米价一涨再涨，我哥说要将全金陵的米买下来以原价卖出去，就当是做一场善事。但是他还要忙自己的生意，就只得我来代劳了。”

“邱哲倒是想得周全。”漪笑替静姝拢一拢披在外面的风衣，笑道，“你自己也要留心，可别着凉了。”

静姝点点头，走回杂货铺的时候，周其润不知从哪里走出来，凶神恶煞道：“我说怎么就有人肯以六倍的价格买走我们周家的米呢，原来你是在帮邱哲来追笑笑。”

静姝见了他，不由笑容盈盈，甜甜地喊了一声“其润哥”，解释道：“这件事同我哥无关，是我听说政府有了新政策，怕你这头出事才买走所有的米的。”

周其润气恼道：“可是你却对笑笑说是你哥的主意，你这摆明是在替你哥博得笑笑对他的好感。邱哲最是逐利，他怎么会有这份心。”

静姝听他数落自己的哥哥，把脚一跺，说道：“可不许你诋毁我哥，我这么做可不是替我哥买好感的。我是为了你，如果我没有买下所有的米，你已经被警察带走了。如果不是我肯花重金买米，周伯父欠的赌债你要怎么还！”

说到自己父亲的赌债，周其润果然就说不出话来了，气呼呼地往墙上砸了一拳头，扭头就走。

“其润哥，可别再做傻事了。今时不同往日，金陵政府换届，眼下是多事之秋。”静姝追了几步，高跟鞋卡在缝隙里，竟是结结实实跌了一跤。

周其润本打算去追漪笑，见她这样，只得走回来将她背起来，说道：“你是知道的，为了还我父亲的赌债，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漪笑那里你还得保密。”

静姝眼珠子一转，笑道：“我自然不会说的。”她把头靠在他的背上，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香，那股香味令她觉得很安逸。

这场雨一直下到傍晚时分才结束，漪笑洗过澡换了身干衣裳，母亲早已经让人熬了姜汤送过来。漪笑在书房里喝过姜汤，就听张妈在楼梯的拐角处道：“三小姐，二小姐来了，不过说什么也不愿意进府里来，说是让你出去呢。”

漪笑连忙下楼来，一面走一面对张妈道：“二姐过来的事可别对家里人说起。”

张妈见她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也不多问，只是笑道：“陪二小姐过来的还有一位先生，斯斯文文的，瞧着挺不错。”

她笑着点点头，早猜到陪她一起过来的人应该是余毓祥，但是见到他陪莫姚一起等在门口的时候，却是故意笑道：“余老师倒是好巧，竟然也在这里。”

余毓祥笑得腼腆：“我下班的时候看到莫姚在街上，就陪她一起过来了。”

莫姚见漪笑出来，拉着她的手急急忙忙走到另一边。余毓祥是聪明人，知道她们有话说，就拦了一辆黄包车，给了车夫一些钱，坐在上面抽烟。

沈家门口的两个家丁这会儿正被派到屋里头去吃晚饭，眼下只有两只张牙舞爪的石貔貅蒙在月光下。莫姚看了看身边没有人，才道：“笑笑，钱借到了吗？”

“我把自己和母亲的首饰都当了，也只筹了四千多块。”漪笑说着就把钱交到莫姚手里，“剩下我再去想办法。”

莫姚道：“不了，我已经问毓祥借了五千了，剩下的我自己再想办法吧。”她再次叮嘱，“借钱的事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起。”

漪笑点头应下来，就听到沈力行在大门内说道：“外头似乎有人，你们出去看看。”漪笑正想劝说莫姚进去，却发现她早已经躲到了貔貅后头。莫姚不愿进沈家的门，她无法强求她，便赶紧推门进了宅子。

余毓祥从车上下来，抖落手里的烟，说道：“莫姚，你能否告诉我，这么多钱是要用在哪里？”

莫姚轻描淡写道：“生意上出了一点事需要周转，说好不打听只做我保镖的。”

余毓祥笑着点了点头，语气里有点宠溺：“都依你。”

漪笑回到房里，隔着薄薄的院墙，就听到隔壁大太太的院子里传来呵斥声：“让你管教个下人你都管教不好，要是同别人说你是沈三姨太，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了。”

随后是母亲的声音：“太太，小柔是新来的，不知道您的喜好，不如等明天我给您重新买一块料子来。”

大太太道：“哟，我是忘了，你从前是下人出身，自然不敢责骂自己人了。”

在漪笑的记忆里，大太太每天都会因为这样的小事找母亲撒气。从前二姨娘在的时候，还有个人帮衬，如今莫姚带着她搬离了沈宅，母亲就只能一个人忍气吞声了。漪笑想着现在自己有了工作，是时候同莫姚一样带母亲搬出去住了。

她拨了一个电话到周其润的办公室，电话是周其润的秘书接的，一接起来也不问是谁打来的，只说周其润出去谈生意了。然而她分明听到了那话那头响着唱片声，她也不说自己是谁，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没多久，电话铃又忽然响起来。

她迅速接起来，竟是林邱哲打来的。她不等他说话，就急切地开口道：“邱哲，你那里可有房子出租？”

黄梅过后的金陵仿佛是被雨水洗刷过一般，清凉舒爽的风拂面，花枝虽落了一地，零零散散，却是带着一股冷香。林邱哲今天特地换下了西装，只穿一件普通的运动衫，干净阳光。他带漪笑上了山，是俄国的租界，也是漪笑与林邱哲曾经住过的福利院。

漪笑探头去看，这里的一草一木竟是没有半点变化，一如多年前她刚来这里的时候。林邱哲将车子停在了枫树林下，对漪笑道：“你当真打算带着你母亲住在外头？”

漪笑点点头：“我已经同父亲说过了，报社离家远，实在不方便。我又照顾不好自己，就带母亲一道出来了。”

她的脸上有种隐隐的不快，她虽是在笑，但是笑容里总是有那么几分不由衷。林邱哲知道事实一定不会那样简单，也不问，只是点头道：“俄租届离报社近，这里又是福利院，你与伯母住着不仅不会惹人闲话，还能够帮福利院给孩子们上课，你意下如何？”

“自然是极其愿意的，倒是感谢你想得周到了。”

林邱哲笑一笑，帮她把行礼提上山去。福利院的环境极好，两边是一簇簇的小花，或红或粉开的在阳光下，犹如一团团鲜妍的绣球。她身上穿着一件白色带碎花的旗袍，纽扣是精致的盘花，她立在两侧花丛之间，竟是那样相得益彰。

只不过因着林邱哲临时起意，她出门匆忙，也不做打扮，只是随便挽了一个髻，没有半分装饰，到底素净了些。他忽然从草丛里摘了一枝花，折了枝叶往她的发髻里一戴，笑道：“原来人比花娇竟是这样的。”

漪笑顿时脸一红，也不好去拿鬓边的花，只是摸了摸，他笑道：“没戴歪，很好看。”

她只得无奈地点点头，脸上竟有些红了：“我可不能与花比。”

他不由脱口道：“是花太娇气，无法与你比。”话犹未落，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扯了话题，“过了前面的房子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