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后去了一趟报社，主编正坐在茶厅里看稿子，几个分刊编辑从冗长的稿件里寻出几篇文来，一一问过主编的意思。主编看过稿子却道：“把阿文的稿子换成漪笑的。”

副主编道：“阿文的稿子质量极好，漪笑的文笔太稚嫩，这一期怕是还上不了。”

主编道：“林公子的意思，我们只得照办。”

漪笑进门的时候，正好听了这一句，一只脚悬在半空中，却是进退不得。主编见漪笑站在门口，忙轻轻咳嗽一声，说道：“漪笑来得正好，有个采访要你去做。”

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看一眼自己的稿子，又看一眼阿文的，说道：“希望主编换用阿文的稿子吧，我新来报社，文笔到底稚嫩了些。”

“虽然稚嫩，但是真情实感还是在里面的。”

她摇摇头：“我不愿意欠着别人什么，林公子那里我自会去说。”她笑一笑，把冲印好的照片放下后，便道，“主编不必怕为难，哪一日我的稿子的确登得上台面了，还希望您不要吝啬版面才是。”

主编笑着点点头，漪笑走后，副主编道：“早已经为难一次了，如果不是林公子事先关照，漪笑那小丫头哪里进得了报社。”

门口有热风呼呼地吹着，袖口那乔其纱装饰随风翻卷，婆娑着漪笑的脸。她只觉得整颗心也像是被抓挠着，那种轻轻的痒竟令她有些流连。林邱哲到底在背后为她做了多少事，她只怕是要欠多还少了。

她迷迷蒙蒙地走出报社，三四个路人见她身穿礼服，却是孤身一人走在路上，都拿异样的目光将她看住。她却是丝毫不曾发觉，只陷在自己的思绪里。身后有个人喊了一声“笑笑”，她听到那声笑笑，才回过头去。只见沐筝站在那里，穿着一件洋服，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延边冒，笑容清清淡淡，整个人倒是比以前自信多了。

漪笑忙迎上去，将她一把抱住：“姐姐你回来了？”

沐筝也将她抱住，笑道：“美国的风景好，本是不想回来的。”

“那怎么不多住些日子。”漪笑从她怀里出来，不着痕迹地瞥了瞥她的脸，那一块疤痕还在，倒是比以前浅了许多。

沐筝道：“笑笑，有件事我要同你说。”

她点点头，沐筝却是道：“回去再说吧，这里不合适。”

回到沈宅，沐筝把在美国买的衣服一件件试给漪笑看，到底是芳华正茂的年纪，本就是个美人，虽有疤痕在，但还是遮盖不住沐筝的美。如今的她就像是一只翩然展翅的蝴蝶，不再像以前那样自卑。如果有一个男人不介意沐筝的缺陷，那样的自信定会持久一辈子的。

漪笑欣慰地看着她换完一件又一件衣服，笑道：“姐姐不是有话同我说吗？”

沐筝忽然就定在那里，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换上的是几分愧疚和自责：“笑笑，去了美国的这些日子，我发现自己其实也是喜欢周其润的。我总以为自己把他当做弟弟一样看待，原来不是的。”

漪笑的笑容也顿时僵在那里，她看着床头柜前那只琉璃台灯，灼灼的光从琉璃罩子下溢出来，令人头晕目眩。她不知道是不是被灯光刺了眼，眼前模糊一片。她定了定心，说：“姐姐是当真的吗？可是姐姐当初明明说不喜欢的……”

不等她说完，沐筝就说道：“我一直以为是这样，其实不是的。其润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男孩子，这么多年下来也算是知根知底了。他虽然不曾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但我到底还是喜欢他的。”

漪笑不再说什么，点点头帮她把衣服都仔细挂在衣橱里。沐筝握住她的手，说：“笑笑，容许姐姐自私一次吧。况且如今周家经济出了大状况，只有我们沈家能挽救，拿银子的事还得母亲点头。”

她不哭也不闹，咬了咬嘴唇道：“姐姐想要的，无论是什么笑笑都能给，哪怕是感情。”她想，谁让她欠了姐姐的一辈子呢，总是要还的，她能还得起的也只有那么多了。

夜里与家人一起吃过晚膳，漪笑推说明早有个采访，就早早地去了福利院的小房子里。因为母亲怕人闲话，始终不肯搬过去住，漪笑为了躲着周其润，只得一个人先住在哪里。

这时候沈家正在张罗沐筝与周其润的喜事，沐筝说周其润毕竟钟情于漪笑，她又改变主意一事最好还是不要同他提及，以免他又犯脾气。

周家只当是沐筝善解人意，也没有把婚事告诉他，两家人只在暗地里准备着一切。

周其润知道自己要与沐筝结婚的消息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他在家中闹了一回脾气，去报社找了漪笑几次都不见人，一气之下就跑去上海玩了。

漪笑知道他去了上海才敢回到沈家，她走去沐筝的房间，推门进去便看到红木四喜桌上摆着两件婚服，一件是传统的中式喜服，另一件是白色的西洋婚纱。漪笑对着桌上的衣裳恍惚了一阵，沐筝见漪笑站在门口发愣，连忙站起来收拾桌上的嫁衣。

漪笑却是走过来，大大方方地握住了沐筝的手：“姐姐，这两件嫁衣是周家送来的吗？真好看。”她笑得欢喜，似乎并没有半点伤心的迹象。

沐筝却是愧疚地把衣服往盒子里收，漪笑拉住她的手，说道：”姐姐怎么不试一下，万一不合适也好让人早些修改。”她说着就将房间的窗帘都拉上了，捧着婚纱要帮沐筝试。

“笑笑……”沐筝正要说些什么，漪笑已经帮她拉开了婚纱的拉链，她只得脱下旗袍来试。

漪笑帮她把婚纱穿上，打理好底下的裙摆，推她到镜子边：“姐姐穿上婚纱竟是这样好看。”

谁知沐筝竟是仓皇地把脸别开了，扭了扭身子想要逃离：“就这样吧，没什么好照的。”

漪笑知道，过了这么多年，沐筝都无法直视自己右脸颊上的那块疤。她现在已经二十有三，因为这块疤痕，没有人家敢上门来提亲。漪笑明白这是姐姐唯一的机会，她也希望姐姐能够嫁个好人家。周家向来与沈家交好，周其润又是从小与她们一起玩到大的，相信姐姐如果嫁过去，周其润必定会好好待她的。

漪笑想到这里，只觉得就算放弃整个世界也是心甘情愿的，只要姐姐幸福，她这一辈子才能过得安心舒心。她说道：“姐姐，不如我给你梳个西洋发式，把这一块挡去了如何。”

沐筝眼里有稍纵即逝的冷光掠过，随后点了点头，撩开挡在脸颊上的头发。漪笑给沐筝梳了一个西洋的新娘发式，刘海正好挡住那块疤痕。沐筝把刘海掀起来，摇摇头道：“不如再扑些蜜粉试试，这样总还是看得太明显。”

漪笑点头，拿了香林蜜粉要往她的疤痕处扑。她偏巧动了动，漪笑的手背正好碰触到她的疤痕，那粗粗糙糙的感觉在她的手背上划过，便如碰触到一块烧红的铁块，她立即缩回手，极力压制住眼里的恐惧。

沐筝道：“吓到你了吧。”

漪笑摇了摇头，继续给她扑蜜粉。帮她把发髻梳好，又化了妆容，待沐筝满意后，漪笑才推说回报社去上班。

今天本是漪笑休假的日子，如此一说，则不便留在府中。一个人走在桥上，外面风沙凛冽，飕飕地扑面。午后的桥上空旷无比，唯有几辆车子从面前开过。身后一辆车子开得极缓慢，几乎迎合上步行的速度，漪笑屡次想要摆脱，它都紧跟着不放。

“周少爷似乎很闲。”她最终停下来，冷冷抛出一句。

周其润从车子里探出头来，说道：“笑笑，你上来！”

“我与周少爷不同路，不必相送了。”

“你上来，听到没有！”周其润忽然开了门，手一伸便将她拉到跟前，漪笑无奈，只好走到另一侧上了车。

车子开出了许久，两人坐在后座，至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周其润向来都是烟不离手，只因顾及漪笑讨厌烟味，他便一直忍耐着，右手在西装口袋里摸索了几回，都没有将烟拿出来。尽管是极细微的动作，漪笑终归是动容的，只是想到他们注定不可能有任何交集，心头便瞬间凉了下来。

她也并非要对周其润冷眼相对，只是话到了嘴边，就有些不由己了。

大概又开了十几分钟，周其润让司机将车子停在一处，自己则带了漪笑往前面走了数百米，漪笑问道：“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儿？”

“带你私奔啊。”他并未就此停下来，一直拉着她的手往前，漪笑挣扎了几次他都不肯放手，她索性停步，说道：“你要再不说去哪儿，我可喊人了。”

周其润将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立时间被一股暖意包围，她心头一暖，竟忘了避嫌。他说道：“你从前说过我们的婚礼要在教堂举行，我已经找人将教堂重新布置了，我带你去看看可满意。”

只觉得眼前一片雾蒙蒙，眼里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她将它强压下去，笑道：“周少爷又说玩笑话了，和周少爷结婚的是我姐姐。希望你好好对姐姐，真的希望。”

“你何必勉强自己，我喜欢的人明明是你，为何要委屈自己将我让给你姐姐。我不是物品，由着你让来让去。”他终于忍耐不住，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燃后猛吸了几口。漪笑咳嗽着退后，说道：“我不喜欢你，我向来不喜欢抽烟的男人，只有姐姐不介意这些。”她最终还是将外衣脱下来还给周其润，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很客气地笑一笑便走了。

周其润一拳砸在树干上，枯叶簌簌掉了一地，落在肌肤上有扎扎的疼痛感，就像是不堪往事有意无意刺痛了自己的心。他对着漪笑喊：“沈家也好，我父亲也好，都休想让我娶你姐姐。”

漪笑不说话，一扭头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