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蕾芙特城
这世上的人们,是否希望自己被特殊对待呢?答案是不一定的。有的人可能会因为性格要强,不愿接受他人的特殊对待。但希望被特殊对待的人肯定也是存在的,只要这种特殊对待会为自己带来利益。那么显然,特殊对待是要分类型的。有的是行事上存在困难,不得不接受特殊对待,比如他由于极度恐惧,无法下水。有的是希望自身与众不同,从而得到特殊对待,就像小塞丽丝的父亲,一定也希望能在大城市里做出令王公贵族趋之若鹜的礼服,而不是在弗朗提那种小地方裁千篇一律的羊毛套衫。可这世间的大多数事情总是难遂人愿。出于无可奈何的原因而受到特殊对待的人,并不一定愿意接受这样的对待,性格要强或重视自尊的人往往如此。而希望自己与众不同的人又常常求而不得,在愤世嫉俗或自怨自艾中度过余生。人活在世难免感受这类痛苦。究竟是什么带来了这些无可奈何和求而不得呢?一个人遭遇灾难,是因为他本人犯了错,还是因为外界的影响将他引导上了错误的道路,又或是单纯的造化弄人呢?是什么让塞丽丝的父亲只能在一个小镇碌碌无为,而不是出人头地?是与期望不匹配的能力,还是这世间的不公?如果他怕水不能归咎于他本人的错误,而他又没能在搏斗中战胜艾因,进而没能让萝茜看到龙,最后还把和老爹缔结过契约的龙跟丢了,那他到底有没有资格换一条高级船,而不是站在一只竹筏上浮浮沉沉呢?一个暴栗打断了尼酒的胡思乱想,紧跟着一句话从他的背后传来:“发什么呆呢?我们快到了。”尼酒木然地扭过头,和祢莱对视了一下,又木然地把头扭正。“唉,我们都乘着竹筏漂了这么远了,你也该适应一点了吧?”祢莱的语气里全是无奈。尼酒动了动脚趾,感觉自己深陷泥沼。他刚见到竹筏的时候还觉得挺新鲜的,因为大陆西北根本没有竹子,他自然也从未听说过竹筏这种东西。可当他踏上竹筏的时候,他立刻就后悔了。他曾胆战心惊地乘坐过独木舟和木板船,那些水上载具都做得很严密,而组成这玩意儿的叫作竹子的植物之间居然是有缝隙的!还会溢水!一踏上竹筏,他就跟脚底抹了胶水一样杵那儿不敢动了,不一会儿鞋子就被水浸得透透的。至于适应……他可是宁愿从万丈高空坠落,也不想被七翼银星带进海里的人。午后,他们沿着这条小河顺流而下,经过水关的盘查后进入蕾芙特城,两边的景观立刻从农田变成了房屋。在尼酒眼中,这里和他见过的几座清蕾城市相似,都和大陆北边的建筑风格迥异,但这里明显新得多。他们的右边是石砖铺就的街道和造型统一的埠头,行道树将长长的枝条垂入水中。左边是一连串房屋的墙根,他们能透过窗户和屋内的人对视。据祢莱所说,蕾芙特城其实是有很久历史的,但在五六年前的叉字天灾中,蕾芙特城是受灾最严重的的几个地区之一,许多老旧的建筑都在灾难中变成了废墟。后来,清蕾王室对受灾地区进行灾后重建的时候,蕾芙特城获得东大陆商会的支援,迅速重整旗鼓,街道、河道和建筑都经过了大幅修整,所以看起来很新。萝茜坐在竹筏的边缘,用一只手在水面上拂过,留下一串波纹。自从上了竹筏,这个跳脱的精灵就一直很安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尼酒觉得奇怪,但也没问,一是不敢在竹筏上放松走动,一是不好意思——当他倒在霍尼亚布沙漠的海滩上时,是萝茜飞过半个沙漠找到了他,而他逮住救命恩人的手指就是一顿猛嘬……指不定人家是觉得恶心,洗了一路的手。“就在那前的码头下!”祢莱高声提醒。尼酒看到前方有一片广场,广场的边缘是圆弧形的阶梯,河流向左偏转,似乎要沿着这道圆弧转上半圈。圆弧阶梯的一角停着不少大型船只,船上货物堆积,水手们还在将一个个箱子往船上搬。竹筏一停,尼酒就跳上了岸。重新脚踏实地的感觉如此美妙,以至于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呻吟。祢莱给撑竹筏的老者结清了费用,拉着萝茜也跳上岸。原本停在萝茜肩上的眼镜朝空中腾飞了一个头的高度,等萝茜站定时才回到她的肩上——这小家伙在萝茜头痛期间一直被塞在祢莱的腰包里,颠簸中差点被压成肉饼,脱险之后就除了萝茜谁也不亲了。奇怪的是,这只“小圆鸡”在进入清蕾后越来越不圆,原本毛茸茸的羽毛脱落了不少,转而长出不少强韧的飞羽来,竟然能在空中多扑棱几下了。“你自己去找人吧——他应该就在这附近。我们先去旅店。”祢莱宣布分头行动。萝茜一听,立刻抱住尼酒的胳膊:“不要!我也要出去玩!快让老师放我走!不然我就把你的秘密说出去!”“哎哟,还有小秘密了?”祢莱笑得很恐怖,“你今天就是把现任清蕾国王穿什么颜色的内裤抖出来,也得跟我走!”于是萝茜哀嚎着被祢莱拖走了。尼酒后背都是冷汗,不管是祢莱的笑里藏刀,还是萝茜所谓的“秘密”,都把他吓得不轻。他不知道祢莱笑的时候目露的到底是什么凶光,但一路上祢莱多次表露出质问的态度却都欲言又止,让他确信肯定是哪里出了大问题。至于萝茜提到的“秘密”,他是心知肚明的——萝茜在海滩上把他救醒的时候,还把他被割断的右臂带过来了。当时萝茜盯着他在燃烧药剂的药效下重新长出来的右臂,发出遗憾的叹息。他一问,萝茜便从背后的包裹里掏出一个冰匣子来,里面赫然保存着他的旧右臂。按照萝茜的说法,她是想着尼酒可能需要把手臂接回去,才在祢莱发现之前偷偷保存起来的,但现在的尼酒显然不需要第三条手臂。最后,在他的严正拒绝下,萝茜放弃了文火慢烤的尝试,转而将废臂一把火烧成了灰烬,并担保不会把他用燃烧药剂战斗的事透露给祢莱。他揉了揉被萝茜抱过的胳膊,残留的触感清晰得令人难以置信。尽管过了这么多天,利用燃烧药剂战斗留下的虚弱感依旧没有完全消除。此外,他胸口原本近乎消失的鳞片状疤痕也再次变得清晰了起来,这样的症状让他忧心忡忡,不知该找谁征求意见。而另一件让他忧心忡忡的事,是祢莱让他来这里找一个人,一个他以前相处过的人,并且不把话题聊完了不准去旅店。“哎,这不是尼酒吗?”一个抱着木箱的人从尼酒面前经过,一眼认出了他,“你什么时候到蕾芙特的?”尼酒定睛一看,这不是去年在他的指使下被捆了个结实的瑞迪姆大哥吗!他一个激灵,差点转身逃跑。鉴于他对雇主做出的造反行为,瑞迪姆这个当事人完全有理由一拳头呼他脸上。“你稍微等我一下,我有些活要干。干完了我们叙叙旧。”瑞迪姆没有等尼酒回答,径自从他面前走过,将木箱抱上了船。叙旧?叙什么旧?“请问尼酒先生,你把我捆起来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尼酒心神不宁地站了一会儿,累了才在一级石阶上坐下。祢莱只告诉他能在这附近的一家店里见到瑞迪姆,他还在犹豫要不要硬着头皮不去见,找个地方熬一夜算了,却没想到瑞迪姆先发现了他。瑞迪姆一遍一遍地从尼酒面前走过,将货物都搬到船上,最后还拿着一份清单和水手核对。这个昔日贵族尽管生活得不如过去那么安逸,皮肤还晒黑了一些,但精神依旧饱满,眼睛里闪着光,似乎不管是贵族身份的丢失,还是以龙之力东山再起的失败,都没有在他的意志上留下伤痕。看到这些,尼酒的心情逐渐放松了下来。当瑞迪姆的工作告一段落时,太阳已经到了西南方,阳光也变得相当柔和了。他挨着尼酒在石阶上坐下:“怎么样,身体还好吗?听说你那次受了些伤,被带去治疗了。”“还好吧……”不好,目前似乎还严重了。“你得自己多注意,身体不好不要逞强。”“嗯……”已经逞强过了,并且还尝到了苦果。“你什么时候到的?祢莱小姐呢?”“刚到,”尼酒有点糊涂,因为听起来瑞迪姆似乎知道他是怎么来的,“但是你怎么知道……”“哦对,祢莱小姐跟我说过她要请你来玩。难道你不是跟她一起来的?离今年的活动就这几天了,我想她也该到了呀。”在尼酒的印象中,祢莱根本没想带他来,是因为萝茜想见他才顺便把他带上的,不知道祢莱告诉瑞迪姆要带他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是一起、是一起的,只是……”他一想到自己今晚的过夜条件要取决于对方的态度,就觉得自己矮了一截,“她非要我来跟你道个歉,不然就不让我知道在哪里过夜……她自己已经去旅店了。”“道歉?哦——”瑞迪姆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在说什么,一把搂住尼酒的肩膀,“哎呀,你不用紧张!祢莱小姐就是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共患难过的兄弟,喝过一只锅里舀出来的汤,挤过一张床嘛!而且我现在也不是一无所有,这个国家对商人的态度不一样,祢莱小姐还帮我疏通过关系,我能轻松地做些生意也挺好的。”尼酒看瑞迪姆笑得挺亲切,心里宽了不少,但肩膀上一点也不宽。他感觉自己脆弱的骨架都要被压扁了,忍不住腹诽:你被我拿弩指着的时候,还说不会接受商人的施舍呢。“那等会儿她来找你?”“她说让我问你,说你知道她常住的是哪家旅店。”“那你运气挺好的,明早我要跟着船到下游去,”瑞迪姆抬手指了指泊在岸边的货船,“要是晚到一天,你就找不到我了。祢莱小姐常住的啊……应该是上次住的一样吧,等会儿我带你过去就是了。”他们在广场边缘的台阶上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太阳在这段时间里逐渐西沉,河面上的波光随之变红,光与影的对比强烈得妖异,乘船漂在河上的人却越来越多了。人真的变多了,不仅是乘船把河面挤得满满当当,广场也被结伴游荡的行人占据。这些人几乎都是男性,而且大多都比较年轻,但通过气质和服饰,可以看出这些人的社会阶层跨度相当大。最显眼的当属坐船来的人,几乎个个衣着光鲜,想来是出身于贵族或者富裕的经商家庭;而在河边支起画板的那个蓬头垢面的人,显然是个穷困潦倒的画家——如果非要在性别外找共同点的话,那就是他们可能都属于会去游山玩水的人群。尼酒东张西望,有点紧张:“怎么突然……这么多人?”瑞迪姆却只是望着河对面的小楼,喃喃道:“差不多到时间了……”什么时间?尼酒又望了望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在留意那幢小楼,每一秒钟都有十几道目光从顶层的窗户上扫过。这是要举行什么聚会活动,还是在等待某种邪恶的宗教仪式?“叮铃”一声,小楼顶层的窗户被推开了。一个留着黄色披肩长发的人用一根细竹枝撑住窗板,然后搬来一张椅子,在窗边坐下。这个人面容精致、身姿曼妙,此刻正慵懒地用手托着头看夕阳,眼睛在落日的余晖下流露出无限柔情。原来都是来看她的。尼酒也被吸引,但他不太能接受这个理由:“那是谁啊?”瑞迪姆瞟了他一眼:“你……嫖过吗?”尼酒沉默。弗朗提是有娼妓的,他常听到几个喝酒的客人提起那些隐蔽的小巷。他作为一个陈年单身狗,不是没有动过那方面的心思,但一是他的零花钱不足以充当嫖资,一是他深受同为陈年单身狗的老桶的影响,给该特殊服务的从业人员打上了“罪孽”和“耻辱”的标签,所以想法从来没有视实现过。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瑞迪姆笑了,只是这一次的笑在尼酒看来十分猥琐。他用胳膊勾住尼酒的脖子,低声提议:“要不哥带你去玩玩?虽然现在比不得从前,但叫两个漂亮姑娘的钱还是有的。”尼酒尴尬地往后退了退,视线却不受控制地向小楼上飘去。那竟是个妓女吗?一个妓女值得这么多人聚集在这里,只是为了一饱眼福?他不是很能接受这样的价值取向,但那个女人确实好看,尤其是眉眼,让他想起忒瑞达,或许这对被夕阳软化的眼睛里也隐藏着刀光。“啊——”瑞迪姆看到尼酒的眼神,把他放开了,“风铃小姐不行,就是把我们两个都卖了也凑不出那么多钱。”“嗯?”“风铃小姐在首都圈里都是非常出名的,大多数时候都只卖艺。偶尔卖身,对象也都非富即贵,不是你想见就能见得到的……当然,”瑞迪姆抬头欣赏了一眼小楼上的美人,“每天傍晚,她都会推开窗看日落,这个时候倒是想看就能看到。所以你看这里这么多小色胚,都快成每天固定的集会了。”以风铃为名的女人坐在窗前,仿佛看不到楼下的人,眼中只有缓缓下落的太阳和流向远方的河水。夕阳洒下的光在小河上随波逐流,也从她的眼中流过,像是温暖的火焰,在眼睛这个壁炉中跳动。广场内外的人聊着天、散着步,看上去都在做自己的事,但总时不时地瞥向小楼,无一不沉浸在这种温暖之中。不久,太阳沉入了西边的地平线,天边只剩下一片金色的光,河水也变得深沉起来。风铃眼中的火熄灭了。她把竹枝一收,便重新让窗板掩住了面容。尼酒觉得自己在最后一刻从风铃的眼中看到了某种忧伤,突然问:“话说,你不是觉得商会能给的和你的期望不在一个层面上吗?”“哈哈,你记得还挺清楚!”瑞迪姆没有对这个话题表现出丝毫反感,“人嘛,总得活下去。鹿在山林里有嫩叶子肯定啃嫩叶子,但没有嫩叶子,老叶子也得啃,‘没有嫩叶子就饿死’这种选项是不存在的。人也是一样——这样不行,就那样。所以,我现在就‘那样’了。”“哦……”尼酒似懂非懂。“怎么?遇到问题了?”问题?尼酒陷入沉默。他在和艾因的战斗中失利,这不就和瑞迪姆在向莉莉安许愿前被他捆起来了一样吗?“其实……我最近在想要不要去做一些事,可是失败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算了,就是……这样不行,去那样。”“那件事对你很重要?你很想做成那件事吗?”“呃……也不是,”尼酒有点惭愧,“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做,只是想着……试试,就去做了。”“你逞强了。”瑞迪姆的目光意味深长。尼酒没敢吱声。“唉,”瑞迪姆知道自己说中了,“我知道你跟我很像,所以叫你不要逞强。在我翻出祖父的羊皮卷之前,我已经做过许多其他的尝试了——注意,‘这样不行,就那样’是建立在充足的尝试的基础上的。如果那件事真的很重要——首先你要确定那件事是不是真的很重要——我建议你还是多多尝试比较好。只是要注意限度,我曾经就在尝试的过程中,差点因为强己所难而受重伤。我不是在告诉你应该怎么做,只是如果你跟我很像,那尽力去‘这样’尝试,实在不行再转去‘那样’,可能会让你的心里舒服一点。我给你的只是建议,就算你听我的也不一定会成功,你得自己作出选择。”尼酒将瑞迪姆的话咀嚼了一遍,依旧心里没底。但他还是满怀感激的,毕竟瑞迪姆不计前嫌地帮他解疑释惑,还没有追问他受挫的具体过程——他真的不想描述自己和艾因嗑药斗殴的场面。风铃不再露面,广场内外的人也就没有停留的理由了,不一会儿就散得一个不剩。瑞迪姆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好了,我带你去找祢莱小姐吧,再拖下去天就要黑了。”当天傍晚,蕾芙特城里发生了一起诡异的案件。报案人为城内的一位市民,该市民在归家途中忽觉内急,无奈之下钻进一条隐蔽的小巷,于巷中发现了受害人。据报案人称,受害人为黑发女性,头部左右太阳穴处各有一血洞,推测为尖锐物贯穿所致。该市民第一时间向最近的卫兵通报,可在重返现场后,却发现尸体不翼而飞,只剩下满地满墙的血迹。鉴于报案人的裤裆已被屎尿浸透,加上现场残留的新鲜脑组织在医生的检查下被确认为人脑碎片,治安官认为确有其事,将该案定为凶杀案,当即封锁周边街区并实行宵禁,带领卫兵彻夜开展调查。在卫兵挨家挨户搜查的过程中,相关案情不胫而走,受害人的凄惨死状和尸体消失的现象,搞得周边街区人心惶惶。不幸的是,祢莱所在的旅店位于封锁区域的另一头,尼酒跟瑞迪姆一靠近封锁区的边缘就被卫兵拦了下来。作为一个外来的白头发,尼酒自然受到严格盘查,要不是瑞迪姆在一旁帮他解释,他可能就要去监牢里过夜了。这一盘查,天就黑了,由于宵禁的实行,瑞迪姆只能和尼酒分开,让卫兵带他们前往各自的住所。尼酒忐忑地跟着卫兵穿过幽静的竹林,沿着缓坡拾级而上,最终在一座石拱桥前停下。在高耸的围墙外,一条小溪涓涓流过,石拱桥的那头是被夹在两座瞭望塔间的大门,这头是手提魔法灯张望的祢莱。尼酒突然想起他和瑞迪姆告别前,瑞迪姆提醒他祢莱肯定等急了,让他到达后多多安慰祢莱。于是他满脸堆笑地跑过去,却见祢莱把眉头一皱,眼神凶得像要吃人。“很开心嘛!去哪儿玩了?玩了这么久才知道过来!”祢莱一开口就阴阳怪气的。尼酒当即把良心塞进狗嘴里:“是啊,我们看美女去了。”他和瑞迪姆确实看到了美女,虽然是隔着河看楼上的美女,还有百来号人跟他们一起看。这项活动占用的时间并不多,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忍不住想气气祢莱。可他忘了,祢莱不是个脑袋很灵光的人,却唯独在男女关系上想象力十分跃进。尼酒见祢莱把嘴张得越来越大,表情从冷嘲热讽变成瞠目结舌,就知道自己开错玩笑了。祢莱对这座城市相当熟悉,肯定那片广场的对面是什么建筑。这妮子……指定是以为瑞迪姆带他去嫖了……果然当祢莱闭上嘴后,她已经不再看着尼酒,而是将视线投向了来路,咬牙切齿。看来,要不是有宵禁,她现在就会冲出去找瑞迪姆算账。“我们就看看,没……”尼酒连忙为自己和瑞迪姆开脱,却被祢莱一个瞪眼打断了。祢莱气得眼睛发红,哪里还肯信他。偏偏带尼酒过来的卫兵还站在旁边,正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们,搞得她不好当场发作。气急之下,她一把拉住尼酒的领口,一声不吭就往桥的另一头走。“哎,你听我解释……”尼酒试图垂死挣扎。“我自己会去确认的。”祢莱根本不听解释。尼酒心里苦。这要怎么确认?瑞迪姆明天就跟船去下游了,鬼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难道拽着他冲进妓院问有没有接过他这个客?大哥啊大哥,你可千万要早点回来,你不回来这事就说不清了……他一边被拽着走一边暗自祈祷。他被祢莱拽着穿过大门,在种着翠竹和鲜花的庭院中七弯八拐,走上用竹竿和木板搭成的长廊,来到一幢独立的小屋前。一路上他都不敢挣脱祢莱的拖拽,所以一直佝偻着,此时总算被放开,可以好好打量一下他们要住的地方了。这一抬头他就感觉自己上了当,看外边的围墙和大门,他还以为自己要去住城堡,结果面前的小屋朴素得跟农村房子一样,唯一不够还原的就是没有在前院里养几只鸡。可跟着祢莱进屋后,他感觉自己又上当了。绝没有哪个普通农家会有这么豪华的大厅——地上铺着地板,木的;墙上贴着墙纸,图案是手绘的;天花板上挂着魔法灯,三步一盏——除非他之前都是活在原始社会,外界早已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变了天,农民都快马加鞭迈入新时代了。敢情这家旅店的真面目是进了门才能看出来的,外面的农村小院外观只是个用来满足有钱人癖好的幌子。“你住那边,”祢莱指了指大厅左边的门,“你的东西都给你放在房间里了。”说完就往右边的门走。尼酒忸怩地走了两步,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这地板是真的擦得锃亮,比他的鞋子都干净。“踩吧,会有人打扫的。”祢莱推右边的门进去,隔了两秒,喊了一声萝茜,气冲冲地又出来了。尼酒还站在原地没动过,见状小心翼翼地问:“呃……怎么了?”祢莱深吸一口气:“没事。这后面有水,你可以先去给自己洗洗。我要出去找萝茜。”尼酒完全没有感到意外——趁祢莱不在偷偷跑出去玩,这很符合萝茜的性格。他看着祢莱急匆匆地冲出门,自己都替祢莱觉得累。怪不得瑞迪姆要叫他安慰祢莱,光是他一个就不让人省心了,还有萝茜这么个任性的精灵在,祢莱在这一趟旅程中肯定没少操心。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又犯了错,心烦意乱地进入自己的房间。卧室里的装修也同样华丽——挂着窗帘的玻璃窗、照亮房间每一个角落的魔法灯,还有一屁股坐下去会让人担心把床板坐穿的软床。他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决定去洗澡。一进后院,他总算知道为什么祢莱偏爱这家旅店了——祢莱所说的“水”其实是指温泉。此刻他站在几乎占用整个后院的大池子前,脚下是略微硌脚的石板,眼前是一池热气腾腾的泉水。这里临崖而建,竹林掩映,透过竹林的缝隙能隐约看到下面城区的火把光芒,颇能满足某些人希望被特殊对待的心理。水池连同整个后院被一道致密的竹篱隔开,属于他的只有其中一半,大概是祢莱为了避男女之嫌而让人设置的。他绕过几个石凳,翻过池子边缘的圆石块,将身体浸入温暖的水中。作为一个长年生活在北方的人,他已经被这里的潮湿气候困扰了很久,泡个热水澡正好能将他的不适感驱除。他靠着一块石头坐下,仰头望向星辰。使用燃烧药剂战斗留下的虚弱感仿佛也被温泉溶解了,这让他感到空前放松,思维随即得以发散。那天,七翼银星飞向了白峰。要不要以后去一趟白峰,试试能不能再找到七翼银星呢?他把血肉模糊的艾因扔下了塔,那家伙不会死了吧?要是还有机会见到弗尔维亚,也许可以打听一下。瑞迪姆让他自己作出选择,是跟着控制他的那股力量走,还是听艾因的去做别的事,而他依然不知该怎么选。唉……成人礼啊,怎么办……祢莱到蕾芙特城来是有正事的,他是不是该多注意一下,不要给祢莱添麻烦呢?说好了要带萝茜看看龙,结果完全失败了,要不要换个目标,争取在萝茜去学院前让她看到呢?昏昏沉沉间,他几乎睡着了。他梦到自己躺在海滩上,枕着萝茜的大腿,鼻尖的气味奇妙又有吸引力。那时他真的将萝茜当作前来救他的女神了,甚至分不清萝茜头顶的是阳光,还是女神的奇迹之光。在等待他恢复行动能力的时候,萝茜一直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全然改变了平时跳脱的形象。也许就是在那段时间里,他才对祢莱所说的“搅拌着和煦阳光的湖水”有了一丝感触。咚、咚、咚,有人敲门。尼酒艰难地抬起头,向门口望去。这个后院是通过一扇门和卧室相连的,他的房间可以通到竹篱的这一边,祢莱和萝茜的房间应该也有一扇门可以通到竹篱的那一边。理论上祢莱和萝茜要泡澡,肯定是经过她们自己的房间,而不会在这个时间来敲他的门,可他偏偏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了萝茜的脸。他还在做梦?咚、咚、咚,门又被敲响了,这次还附带着萝茜的声音:“温泉舒服吗?我来跟你一起泡!”尼酒哗啦一声站起来,又扑通一声坐下了。这绝对不是梦!萝茜正裹着一条浴巾,隔着玻璃一边朝他招手一边笑!萝茜根本没给尼酒拒绝的机会,直接开门进了后院。她把头发高高地扎起,随意地在身上裹了块浴巾,露出光洁的肩膀。男女有别这种观念大概在她脑中也是不存在的。她快步穿越空地,扑通一声跳入池中,溅起大朵水花。尼酒看得心惊胆战,死死地盯住萝茜的胸口,生怕那块浴巾在震动中掉了。要是浴巾真的掉了,祢莱大概会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吧?“来,一起泡温泉呀!”萝茜朝尼酒泼了一捧水,发现尼酒离她有点远,便趟着水走过去。“别别别!你们那边不是有另一半池子吗?为什么非要到我这边来啊?”自己还是全裸的,加上胸口疤痕的变化,让尼酒根本不敢站起来,只能露着一颗头逃离萝茜。“一个人泡很无聊嘛——”萝茜继续朝尼酒逼近,“你躲什么呀?”这半边池子的中间立着一块削平的石头,可以用来放置一些物件。尼酒干脆绕着这块石头和萝茜转起来,只要保持自己、石头和萝茜在一条直线上,就不会和萝茜零距离接触。而萝茜似乎认为这是在玩一种抓人游戏,兴致盎然地陪尼酒转。这场闹剧最终以祢莱黑着脸踢开门收场,刚刚跳上石头准备扑击的萝茜被当场带走,池子里只留下心有余悸的尼酒。当天晚上,祢莱和萝茜同床共被。祢莱背对着萝茜,没有睡着,没有说话。“祢莱……”萝茜从后面搂住祢莱的腰,“生气?”“没有。”“那就是吃醋?”“吃什么醋啊!”祢莱想转身给一个脸色,转到一半发现快和萝茜嘴对嘴了,又转了回去。萝茜轻笑两声,把鼻尖埋到祢莱的头发里,手渐渐往下……祢莱一掌拍在萝茜的手上。“你在忧虑什么?”萝茜收手。“我在想,尼酒他是不是在做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我怕他跟……”“跟那个人一样?他干了什么?”祢莱沉默了很久,然后伸手确认放在枕边的手镯:“那个时候,他……去阻止战争,借用了不属于人类的力量。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东西影响了他的记忆,每用一次,他的记忆都会有一点缺失。呵,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的吗?这个手镯被踩碎的时候,我哭着去找他,他居然问我……哪来的手镯……”“那是特例,像世界树计划那样的事情不会有第二次了。”“我不知道……”祢莱颤抖着蜷缩起来,“是我教尼酒要有点追求的,但又怕他在追求的路上受伤。你说,我是不是糟透了?”“至少,他肯听你的话,说明他是喜欢你的呀。”萝茜用温柔的嗓音安慰道。祢莱干笑一声:“难道不是喜欢你?你们精灵总是这样,又聪明又好看。”“可他,没有先来救我。”萝茜的嗓音附带了一点空洞。“什么?”“我们挂在木梁上的时候,他先把手伸向了你。我想,在他心里肯定还是你比较重要。”“这……只不过是巧合吧?”萝茜又轻笑两声:“人呢,总会对在关键时刻救下自己的东西产生好印象,像是最饥饿的时候吃到的食物,最寒冷的时候穿上的衣服,最无助的时候对自己伸出援手的人……如果他真的喜欢我,那他已经错过了一次让我也喜欢他的机会。”“那个时候,”祢莱犹豫着问,“你是……真的?”“当然是真的。那种症状离上次发作过去太久,我几乎把它忘了,没想到会……”萝茜的手再次下滑,“我真的陷入了危险之中。”“我说了不要再这样了……”祢莱扭腰躲避。“去年!”萝茜突然提高嗓门,同时用力将祢莱搂回怀中,“在你离开秘林的时间里,有没有想起过我?”祢莱轻咬下唇:“没有。”“其实我也没有。”萝茜的嗓音重新变得温柔,只是这次附带的是落寞,“可能我半年,甚至一年才会想你一次吧。可是几十年之后呢?当我再也见不到你,我依然会每年都想起你一次。十年十次,一百年就一百次。我也很害怕啊。祢莱,你能理解吗?精灵的一生其实很平直,不管过多久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但是你和我们不一样,你的人生过去了多久?我真怕在不经意之间,你从我的指缝中溜走了,就像霍尼亚布的沙子一样。所以,趁现在,让我把最美好的你留在记忆里,好不好?放松,可能我们无法摆脱那些痛苦,但至少可以在暂时的欢愉里躲避一下……”祢莱的身体随着萝茜的言语软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