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深夜,温暖包裹着静谧的室内。

两枕头一棉被,两人肩靠着肩。

从走进房间到现在,两人之间没有一句对白。

可感情的存在,并不因为寂静而消失。

漆黑的室内像是炽热的海滩,两人如同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的细沙,又如波光粼粼的水面。

自我内心折磨到下半夜,樊执终于按捺不住转过身,轻轻推了一下脸红心跳的华凌秋,“你能不能……”

“不能。”华凌秋的拒绝果断坚定,因只有两个字,没有暴露出颤抖。

樊执的额头沁出了汗,“我是想说,帮我把床头边的衣服拿来,我手机放里面了。”

“哦……”华凌秋恨不得将头埋进床底下,但表面上还是镇定自若地抓起边上的衣服,递给樊执。

樊执掏出手机,打开俄罗斯方块,假装从容地问道,“你以为我要表白吗?”

今夜的气氛太诡异,以至于所有问题的异样都会被包裹在其中,不单独显露。

华凌秋认认真真地回答道,“不是,我以为是……哎,因为徐裕跟我说过,男生的想法总是……”下流。哪怕尴尬也要解释,因为她不想让他误以为面对表白的问题时,她会拒绝。可这样的答案会不会太过标准而终结这好不容易开启的聊天模式?不行,她要再补充几句,“表白?哈哈,怎么可能,我们是好朋友。还有,你是把事业放大到生活每一部分的人,怎么会有心思考虑这些?”

她转过头,望向他的眼。樊执手机中的游戏已发出失败的嗡鸣声,为这抹夜色的寂静增添生机。

那时两人还未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相似,沿着童年关注缺失造就的不安全感一路走来,曾经自卑得如同尘埃,生怕自己的平凡与肮脏招惹对方本应繁华的人生,却没有意识到早已成为彼此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霓虹。

樊执沉默了几秒,才说了一句,“你说得对,事业现在是我生活的大部分,就算再喜欢一个人我也不会开口。”

“你有喜欢的人啊。”华凌秋抓住关键点,眨巴着双眼,“谁啊?”

樊执旋将手机扔到一旁,转过身,严肃认真地对她说,“嗯,等启之尘成功推出第一款自有产品,我就告诉你。”

启之尘的新产品方案从大二开始萌芽,直到大四那年才赢得投资人的青睐,樊执从未觉得这段时间过于冗长,反倒庆幸拥有足够的时间能够完善产品并且,与华凌秋维持情谊。若她最后拒绝了自己,这段关系或许会大变。

华凌秋的心中打起了鼓,脸上泛着浓浓的红,或许是她太过敏感自恋,但至少这一刻的温柔是真实的。她在他枕边,想象窗外即将到来的迷人的拂晓。

她合上沉沉的眼皮,心里对着那位少年说,“嗯。”

她开始淡定自若地吃盘中的菜:绿油的叶子,香喷的酥肉,美味的酱汁。放入嘴中,一口一口嚼着。

华凌秋并不是非要和樊执老死不相往来,年轻时的想法着实幼稚矫情,以为划开距离便能保证心如清泉,可后来才明白,时间只会消磨应当消磨的部分,不爱的人即便朝夕相处也不会怦然心动,爱的人即便相距千年也深刻如初。

“如果启之尘愿意投资,我们一定会全力配合,按照你们的要求完成一切工作。”离开餐厅,走向静止的喷泉边时,华凌秋如是说。

优化项目是她当前迫切需要完成的,她耗费多少年华在华冬钦信息科技,并不想最终落地的只是浪费的时间与失败的经历。其实前段时间,她心中已有考虑:这些年公司虽没什么大进展,但她并没有停止与不同客户、同行、跨行打交道,加上这些年不断积累提升的能力,她大可以自行跳出创业。按照当时的情况发展下去,华冬钦思想顽固,一心渴望空中楼阁,不会同意转变方向,更别说放弃公司。她所能做的,便是及时脱离井底构建自己的商业基础,以便在将来华冬钦倾倒时给予经济与教训支撑。

后来新产品出现,项目形式符合她的构想,但这盘棋还需要好好下。她暂停创业计划,再度投入华冬钦的棋盘中。眼看着这盘棋就要绕入死胡同,抓紧时机改变方向是当前最重要的,她判断华冬钦会接受投资,而当进入项目组后,他的思想则会根据市场需要被迫全面完善,无论他最终能否改变错误的思维,至少项目会朝向稳进发展。

更何况,那个人是他:樊执。

“对不起。”华凌秋忽然说。

樊执有些疑惑,“你是指?”

她自嘲似地勾了勾嘴角,社会的规则委实与校园的不同,当历经事关生存、梦想、余生的挫折,她不知道此刻返回那年,是否会再次做出同样的决定。有时给自己一个机会,一些可能,并不是那么难的事,“我是指毕业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我们曾是朋友……”

樊执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直接,他忽然有丝小庆幸,庆幸于过去他们之间感情的空白,因为没有真正地与对方谈过一场恋爱,少了无数狰狞的可能。如果他们这次再见是分手数年后,那他们之间便叫:路过生命无数的可能。错过可以补正,迷茫的未知会让他们更多考虑的是当下有没有可能,但撕心裂肺的分开则会让他们思考从前为什么不可能。

他们之间,甚至还没等到他开口说出这一句,“凌秋,我喜欢你,我要追求你。”

不是“我可以追求你吗”,不是“我想追求你”,而是“我要追求你”,没有要商量的意思,这是他所坚持的事。

华凌秋先是一愣,这句话她幻想过多少回。阻挡这多少回成真的,如今细想,不过是自己的敏感矫情,她最恨的便是自己曾经自卑的模样。

后来的后来。

“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你。”华凌秋声音低低地说。

樊执忽然拉住她的手,没用太强劲的力道。他用那双深沉的眸子望着她,“我不问当时,只想知道现在的答案。你不用急着回答,或许过去让你拒绝我的理由,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这样简单地站在樊执面前听他表白,华凌秋心中缠绕的繁杂倒也消散了。感情从开始到结束的因果没有标准答案,言之有理即可,而他的表白着实也戳中了她的心,两人之间没有半点矛盾误会,究竟有什么不行呢?年少时精神洁癖过于拧巴,直到如今风吹雨打,面对其他坚实的胸膛即便她再脆弱也不肯倒下。

华凌秋觉得自己精神有些错乱,否则怎会在这样青天烈日下,在樊执突如其来的表白前,有那么强烈的冲动想投入他温柔的怀抱?

樊执认真地望着她,眼前与他设想可能接收到的反应并不同,他预计的是三百六十种类的拒绝方式,而他也有三百六十种类坚持的说法,可眼前华凌秋严肃思考且脸颊微红的模样,丝毫没有退缩的打算,只让他更加坚定了信念。

樊执的庆幸确实有道理,如果两人曾经有过一段不愉快的交往,那么此刻华凌秋定会让自己不断回想从前的矛盾,以坚定自己的心加以组织故事的发展,可偏偏他们之间没有这样的经历,连相爱的可能都是未知的,还有什么无法尝试?

但莫冲动,莫冲动,莫冲动,华凌秋在心中对自己吐着舌头默念。她竟有些忘了自己当初是如何被自卑捆绑着直至毁灭了这段没有萌芽的感情,如果一切并非如此,是否足以见到眼帘、耳畔之外的另外一种可能?

“我是你独一无二的选择吗?”

刚说出口,华凌秋恨不得咬碎自己的舌头,明明已不是个少女,怎还问出这样粉红色的问题。

樊执坚定地按住她的肩膀,“你一直都是我独一无二的选择。”

“那我们就试试……”她顿了顿,“从朋友。”

华凌秋大四。

那日,她前往创业基地。

她抱着一叠毕业论文材料打算复印,并借机偷看樊执几眼。他最近总是忙碌,可他忙碌时全身散发的魅力真叫她迷恋。虽然最近她满脑都是论文与就业的事,但他的存在却像阵风似选择性扬走她纠结的部分。

刚走到创业基地门口,她便不凑巧听到了古雍与樊执的对话。

古雍说,“你听我说,这件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爸已经限制了我的支出,我现在必须混出个名堂给他看,这产品的推出我们耽搁了这么多年,现在好不容易有笔资金,管它的来源对吧?我已经替你接受了资金,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装傻,坦然接受艾叶这笔钱投入我们的产品,然后呢,你怎么跟华凌秋相处就怎么跟艾叶相处,男人嘛,暧昧这件事好就好在这,跟谁不都行?你要什么时候觉得跟艾叶该结束了,就跟华凌秋表白,这不就一段继续一段结束吗,反过来也可以,还有……”

推开的木门阻断了对白,艾叶来了,室内,响起轻柔的嗓音,“走,吃饭去。”

古雍摇了摇头,“我……晚上约了黛容,你们去吧。”

一切都没有错,就像毕业的夏天烈日炎炎,就像娇艳的青春充满欢声笑语。樊执应该跟着艾叶离开,一双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内,留华凌秋一人站在那处,等着暮色四合,等着晚风清浅。

可他却没有这么做,他对艾叶冷静地说,“我要再忙一会儿,你们先走吧。”

他不喜欢艾叶。这句话在当时是“他连艾叶都不喜欢”。那日她想了很多,可越是深入,那种从骨子里蔓延开的自卑感越是包裹得深切。

她是一个失败的朋友,家境与现状无法让她腾出空余的财富支撑樊执的大事业;她是一个妒忌的朋友,在暧昧的摇曳中容不下第三者插足,就算他们之间没什么,宛如自己与樊执之间也没什么一般;她是一个贪婪的朋友,因为自一开始她便抱着要与樊执走向相爱的初心,渴望与他成为彼此生活中绝无仅有的伴侣,两人关系的发展一度让她自以为结局毫无悬念。可在这越来越现实的撞击中,让她不得不面对那些可能发生的结论。

例如,她依旧是他的朋友,听着他说,我爱上了一个女孩;

例如,她依旧是他的朋友,亲眼看他,拥抱亲吻某个伴侣;

例如,她依旧是他的朋友……他本就只是她的朋友,凭什么为她拒绝一段段崭新的暧昧?未来有无数的可能。

她是否能够始终选择逃避?如同从前一般:受不了酗酒的父亲与迁怒的母亲,独自一人坐到近郊的孤儿院门外痛哭;受不了养父母的白眼与孤立,大学四年独自生活不再回头。而他们真的与她再没联络了,时间当真可以冲淡一切,让自己回归空气中无拘无束的清澈?她最怕这样的念头,会一步步吞噬自己的,哪怕一开始只是一个小巧的光点。

她恨自己的矫情,可这些事确确实实发生了,就像回头观看中学时期贴在空间的个性签名一般,一条条删除,一声声自嘲,一阵阵哭泣,但回不去了,历史便挂在那儿,她甚至找不到回去的路。

他来了,樊执回来了。

事实上,一切并没有这样顺利。

自从启之尘股份放出要投资华冬钦信息科技产品的消息后,公司上下斗志昂扬,除了不知从何处风尘仆仆归来的华冬钦。

办公室内,华冬钦喝了一口杯中的水,眼睛盯向墙上那幅迎客松,“不要,我拒绝启之尘的投资。”

华凌秋瞪大了眼,“为什么?”

华冬钦镇定自若道,“姐,我早就说过了你别相信樊执他们,你看看前段时间他们故意伪造那个什么证据来说我故意陷害……”

华凌秋不想耗费时间和他纠结这个问题,她严肃地对他比出一个住嘴的手势,“你知道你离开这段时间公司流失了多少人才吗?你知道目前我们公司的财务状况到了什么地步吗?你知道多少被我们泄露信息的客户等着我们赔偿吗?先不说你们存不存在这些恩怨,至少现在不是计较个人恩怨的时候,如果这局我们没法扳回,那抱歉,我也没法再等你了。”

华冬钦第一回见华凌秋以离职作威胁,可他没有半点紧张,“放心吧姐,我不是消失了一段时间吗?我可不是去玩,我已经找到合适的投资人了。”

“什么?”华凌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华冬钦昂首挺胸,“我说,我找到合适的投资人了,你完全不用担心,也不用考虑什么启之尘,我对我们的项目有信心,这笔钱才不让启之尘赚,人家这个投资人愿意出的数目和启之尘一样,最重要的是人家诚恳。”

“你跟人家见几次面,聊几次天了,就断定对方诚恳?人家来我们公司调研过吗?项目资料他过目了吗?项目成员他了解过吗?就这么扬言要投资这个数目,你确定对方靠谱?”华凌秋不可置信地望着华冬钦。

华冬钦坚持着,“当然靠谱,反正比启之尘靠谱,樊执就是想来看我笑话,我和他肯定是什么命里犯冲、相克什么之类的,才会让身边的艾叶啊,姐姐啊,都被他勾走了魂,还被他盗窃、陷害。”

华凌秋当真是这几年养成了好脾气,才没有现场举刀,“我觉得你有妄想症,晚期的那种。”

“姐!”华冬钦最厌倦的便是得不到信任,“反正我已经下定决心了,这次就把这个项目给那位投资人,你放心好了,人家真是靠谱的,我今晚约他出来,咱们三个人吃顿饭,你要不信啊,自己验证验证。对了,长得挺帅的,姐,把握机会哦。”

华凌秋被华冬钦的坚持堵得哑口无言,手中紧紧拽着的手机上是樊执刚刚发来的信息:“凌秋,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饭。”

她暂时不想告诉樊执这个消息,一切等她今晚亲自见面后再议,按下回复键,“我晚上临时要见个客户,改天吧。”

“嗯,回家后联系我,等你电话。”

虽然华凌秋让自己尽量不去对应从前,可这段逐渐温热的感情却总有让她心态年轻的感觉。

漂浮的云像是要嵌入楼宇。启之尘樊执专属办公室内,古雍对着地板咬牙切齿,“要不我们把楼下给买了吧。”

“为什么?”樊执将手机放到一边,拿起桌面的上报选题审核。

古雍回答,“我昨天看到徐裕从那里离开,然后到幼儿园接我女儿,我确认过关系的亲生女儿!我觉得他是个关键点。昨晚我给唐黛容发了条碰面的短信,用她最喜欢的那种文绉绉的语调,结果她回复我两个字‘做梦’……我觉得还是得从我女儿下手,但现在徐裕就是我和我女儿见面的阻碍,所以他成了我第一个需要下手的对象。”

樊执微微一笑,“那完全不必靠接下那间盈利微薄的公司,在调查唐潇资料时,我已经把他们的资料都看过一遍。徐裕这些年换过无数公司,或许……”

古雍双手一拍,“那就这么办,我今晚下班就去和他谈谈跳槽的事。”

樊执翻过一页资料,“突袭只会让他加强防御,这件事需要一些技巧。”

古雍连忙拉住他的手臂,“什么技巧?求指教。”

华灯初上。

晚上的见面地点被指定在市区五星级酒店的自带餐厅。华冬钦说,这位投资人这段时间恰好到本地出差,工作行程排得满满当当,为了方便对方,他忍痛掏钱请吃大餐。

他订到了最后一间包厢,一进门便能看见闪耀的水晶吊灯,灯芒铺陈在实木复合地面。华冬钦与华凌秋落座时,那位投资人已经到达。

对方约莫三十来岁,西装革履,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模样文雅。他自我介绍道,“您好,我是于寺,很高兴认识您,华小姐。”

两人握手期间,华冬钦站起身,“我去催催菜,顺便要点酒来,你们聊。”

华冬钦走后,华凌秋便与他聊了起来,“请问于先生目前在哪里高就呢?”

于寺回答,“我以前在启之尘工作,现在退出了自己干,选择合适的项目投资,这个,华小姐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

华凌秋只是觉得奇怪,这样的投资更应当慎重,怎会就如此轻而易举出了份与启之尘相同的数目?

两人聊了一些关于项目的情况以及合作的程序,事情太过顺利让华凌秋更加忐忑。华冬钦带着两瓶红酒回来,亲自为于先生与华凌秋倒上,他酒量极差,与两人碰杯后只沾了一小口。

他们深入聊起项目,各抒己见。

被华冬钦催促后的菜肴上得及时。华凌秋觉得毫无胃口,没吃几口便饱了,且浑身疲惫,水晶吊灯的光刺着眼睛,却渐渐柔和了。

第五章
职场黑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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