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闯入室内的清风夹着寒意,使床面上的棉被显得不够厚实。

华凌秋睁开眼,觉得浑身疲惫酥软。她揉了揉惺忪的眼,望向天花板,一切陌生怪异。她蹙着眉头,回想昨夜的一切:一杯酒,一个于先生,酒后那阵异常她不是毫无记忆,只是那时她已浑身无力,只隐约记得清醒的华冬钦将她扶了起来。

她咬紧牙关,堵塞思路,尽力让自己不去猜想瘆悚的可能,可那些念头还是猝不及防流了进来,最终皆化为对华冬钦一言难尽的憎怨。

枕边没有任何人。她确认以后,悬起的心并没有因此而落地。她满脑安慰着自己,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必太过放在心上,可眼角酸涩的泪还是溢了出来,甚至不争气地哭出了声。

有人敲了敲门,似扣在她心上。随后,那声音又问道,“凌秋,你醒了吗?”

她猛然抬过头,眼角的泪愈加汹涌。可心中的怒闷已生浅浅的温柔,她不敢相信地回了一声,“樊执?是你?”

那声音,她怎会辨认错误?

“我可以进来吗?”樊执的话还未说完,房门便被打开了。

樊执刚一进门,便见她赤脚跑来,一头扑进他的胸膛,呐喊着,“樊执,樊执……”

好像除了他的名字,她失去了其他语言能力。

“没事了,没事了,还难受吗?要不要喝水?肚子饿不饿?”他的声音十分低。

“不用……不需要其他的。”她将头抬起,再一次确认他的脸。

一刹那间,那阵支撑着自己起来的坚韧仿佛找到了避风港,四肢再度涌向软弱无力。她几乎瘫在了樊执的怀中,“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她无法确认一切猜想,对于自己的回忆,她竟是这样无力。

“嗯。”他先转身抽出几张纸,为她拭去眼泪。

眼前清晰后的华凌秋张望了一圈四周的环境,粗略地判断这里并非宾馆,墙面上挂着一副角度怪异的画,显然不是什么大师之作,大约是随手拍摄的作品,此刻打印出来镶嵌金边便会让人不自觉与市面上的佳作对比。

“喜欢那幅画?我拍的。”他的声音就这样贴在她的耳边。

“不喜欢,难看。”她丝毫不考虑樊执的面子,坦白道。

“哦……”虽然面对的是她毫不留情的差评挫折,但他喜欢这份真实。

华凌秋不舍得离开他的怀抱,似乎一旦隔开距离,她便又会再度回到疑惑的捆绑中。

“于寺是我的人,我料到华冬钦会拒绝启之尘的帮助,所以安排了他,华冬钦恨我入骨,果然迫不及待选择了他,但我意料之外的是……”

华凌秋能感受到樊执语气中尽量压制着的怒意。

她淡淡地接上了他的话,“意料之外的是,为了报复你,他选择从我身上下手。”

她甚至能够想象如果与华冬钦当面对质,他会说,姐,你误会了,我真的不知道,后来我有事我离开了,是那个于先生心怀不轨;而转过身,他便会与于先生说,你必须对她负责,以及按照约定交出投资的价款,立刻马上。

樊执继续说道,“昨晚我一直窃听你们的对话,发现不对劲,上菜后你的话少了,这不是你的风格,到后来华冬钦说要送于寺回房间,我有于寺的房卡,本来约了和他昨晚沟通投资的具体操作事宜,我一直待在房间里,于寺酒量很好,绝不会醉到要让华冬钦把他送回来。我等来的进门人居然是你们两个,华冬钦把你们推入房间就离开了。”

“后来呢……”她问道。

他没有多加一丝考虑地回答道,“后来,我就把你带回家了。”

确认完毕。她心底终于清亮。庆幸,生命的这一段给予她这份庆幸,她便要手执这串幸运,朝前走去,向过去的一切“不应当”告辞。

他不舍得让她离开自己的怀抱,便沉默不语。她先意识过来,便轻轻一推,有些不自然地说了句,“我……我有点饿了。”镇定之后,她觉得身体的不舒适感加强了,不止是胃部。

“你酒里的药我查过,有副作用,你可能会觉得身体不舒服,但随着时间会缓解。我帮你准备早餐。”他朝前走了两步,忽然又被她叫住。

她也不知自己心中究竟塞了多少莫名的情绪,才会忽然又将昨晚的惊险与樊执的帮助联系起来,想说句话。她愣了片刻,说,“谢谢”

他回过头,并不大满意这两个字,“我应该说,‘不客气’?”

她并不喜欢这样有话鲠在喉中的感觉,“其实……知道是你……我其实……对你……”要将那份感情不加修饰地表达出来,对她而言并不容易。

他见她无措的模样,嘴角轻轻一勾,埋了多少温柔,“我先准备早餐,晚点再说我们的事。”

华凌秋走出房间,站在二楼朝下望去,雅致装扮的大厅纳入眼底。

成套的浅灰色套皮沙发,扶手内塞满颜色各异的书籍,茶几上覆盖着钢化玻璃,电视桌上摆放着馥郁的盆栽,薄屏则挂在上空,方便仰卧在沙发上观看,空间极大,装置的物品偏少且沾满一层薄灰,看来主人极少关心。

客厅边上是一排房间,她没有太过耐心地一间间观赏,伴随早晨洗漱完毕、早餐入肚以及精神清晰,她心中的愤懑愈加强烈,也加速导致了她做出立刻脱离华冬钦信息科技的决定。

离开樊执家时,门外地面堆着几簇落叶,她朝前走了几步,路过几根细长的枯枝,这是这个季节应有的景象,但现实的背景则与她过去走过的那些年存在着太大的不同。

樊执将车开到了门前。她打开车门,径直坐上副驾驶的位置,戴上安全带。

他没有马上发动引擎,而是一手扯了扯她的衣襟。

华凌秋微昂起头,望向他,“怎么了?”

话刚落音,他的唇便贴了上来。

“喂。”

华凌秋历经温暖的缠绵后,竟只憋出了这么一个字。

樊执心满意足地看着她,“普通朋友之间不能做这样的事,对不对?”

华凌秋哑口无言。天啊,他哪里学的撩妹手法?古雍教的?

如果她说对,那意味着她承认樊执不是她的普通朋友。

如果她说不对,那意味着往后樊执可以肆无忌惮地做这件事。

他唇角微微上扬,实在不舍得就这样放她回去。

“樊执……”华凌秋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其实,早晨时,她心中的那个决定已经茁壮,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恰当的时机开口。

他又怎会不知道?樊执一手点着她的唇,“我来说,从今天开始,我每天都向你表白一次,直到你点头。”

她在不知所措的最后,点了点头。

樊执反倒怀疑自己了,“你允许我每天跟你表白?还是?”

华凌秋主动送上一枚吻,“普通朋友之间不能做这样的事。”

从此,你与我之间不是普通朋友。

时隔多年,她再次见到樊执脸上露出那种阳光大男孩的笑容,洁白的牙齿在她眼前摇晃着,欣喜到极端时大脑呈现言语的空白。

樊执第二次感受到这场迟到的感情与他们之间如此靠近。首次则是——昨夜,开门时,她靠在他怀中。她忽然伸出手摸向包包,掏出了一长串钥匙,其中包括当初创业中心的那一把,他绝不会认错。创业中心从不收回每届毕业学生掌管的钥匙,而是以换锁代替,宣称以该纪念品激励学生坚持向前。当年的樊执拿回三把钥匙,分别归自己、华凌秋与古雍所有,古雍在毕业那年将钥匙扔向了辽阔的大海,而他自己的那把呢?至少从未随身携带。当他凑近凝视那把挂着熟悉图案的钥匙串时,竟差点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那一刹,两人之间的距离那样近,却一影在当年,一影在如今。

将华凌秋送到华冬钦信息科技楼下时,樊执把车停进了车库,坚持要和她一起上楼。

但华凌秋没有让他跟自己走进公司,只在一众同事的瞠目结舌中让他乖乖坐在门口冰凉的铁椅上等着,自己要独自解决华冬钦的事。

华冬钦办公室内,他欣然地坐在老板椅上,对着桌面几块沉香发着呆,见华凌秋进门时,他表情突变,连忙站起身迎上前,“姐。”

华凌秋不等任何解释地给了他一巴掌。

华冬钦愣站在原地。

华凌秋将手插入口袋,没有半点犹豫该不该这么说,“我今天来这里,是为了告诉你两件事,第一,抱歉,您的计划泡汤了,丁寺是樊执的人,既没能让你姐落入陷阱,也没法继续配合你完成投资计划。第二,从今天开始我从你的华冬钦信息科技辞职,辞职信会在今天之内发送到你的邮箱。”

说完这一串话,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华冬钦的办公室。

华冬钦一脸不知所措地站在她后面喊着,“姐,你听我解释,一定是误会。”

她知道他不会追出来,因为丑陋的面目只适合在极少人数的空间内折腾。

他生怕一旦缠着华凌秋,这个怒气头上的女人难保不会说出什么让他更难堪的话。

他,做贼心虚。

这个夜晚,沉默的月影似乎饱含千言万语。

晚饭过后,唐潇回屋写作业。徐裕从卫生间踱步到厨房,又从厨房小跑到阳台,最终站在投射出背影的落地窗前,对着坐在沙发上若无其事的华凌秋问道,“你和樊执在一起了?”

“嗯。”她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想镇定自若地喝进去,却发现手竟是有些颤抖的。

徐裕确认着第二个问题,“你要离开华冬钦的公司,自己创业?”

她的手恢复正常,平稳地将水送入口中,又放至桌面,“是的。”

徐裕托着腮帮子沉思片刻,瞥了眼全程将信息纳入耳中的唐黛容,“黛容,你怎么看?”

“恭喜,祝福。”她走到华凌秋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来,一手揽住她的肩膀,“我们凌秋做的任何决定,我都支持。”

徐裕眯着眼,“我倒不是说不支持,就是这事……来得太快,我有点消化不了。”

唐黛容笑了笑,“消化不了就慢慢消化,做决定的人又不是你,你的消化能给樊执还是给凌秋的新公司筑基?”她拍拍身边的座位,“还不如坐下来,接受现实,朝前看去。”

“这倒是。”徐裕走到唐黛容指定的沙发位置上,三人坐成一排,如同当初看日出般,身边人依旧是身边人。

“我知道开始会比较难。”华凌秋将背部靠在柔软的沙发背,双眼盯着前方,显得有些无神,“但还是要试试。”

徐裕忍不住插话道,“感情的事当然要试试,就是今天这个人不是樊执,也不是说你谈了恋爱就要结婚啊。你还年轻,可别突然就把红色炸弹送我碗里咯。”

“我不是说这个……”华凌秋连忙纠正道,而提起婚姻,她的心竟在顷刻间拧起,那褶皱的纹路皆在向她宣告着奢望的恐惧,与樊执的婚姻?她暂时不敢妄想。

唐黛容将另一只手搭在徐裕的肩膀上,“你看看,你还是不如我了解凌秋,她不用解释我就知道,她说的是创业那部分。”

徐裕撅了撅嘴,将双手放在腿上,比上课时还认真地分析道,“这不能怪我误会,这是因为我的脑中有着固定的规则,她和我说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恋爱,第二件事是创业,所以在这之后她发表的看法我也会依次对应,更何况她说的是‘开始’,在这两件事中都适用,这两个新开始中,首先……”

“停。”唐黛容收回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摁了摁太阳穴,“徐裕啊徐裕,我不想听你的解释与分析,你要真想说,就录下来,发给我,以后上课要有学生睡觉,我就逼他循环听十遍,看看以后还有没有学生和我斗智斗勇。”

徐裕双手插在腰上,摇了摇头,“就不。我闭嘴,凌秋发言行吗?”

华凌秋有些无奈,她并不介意徐裕将话说完,但两人既然已将隐形的麦克风送到她嘴边,她便也不再坚持,“我现在就想找几个靠谱的人,组成个小团队,研发新项目,从小做起,至于成功还是失败,这不是现在可以算出来的问题,先这样埋头做吧。”

徐裕忍不住发言,“凌秋,我就这么说,你那边要是有什么忙我可以帮上的,马上告诉我,你就是要我马上辞职过去你的团队也行。”

唐黛马上接话道,“凌秋可请不起您,您徐裕大爷跳个槽不都得办公条件、薪资要求、前台长相一项项罗列考察吗?”

“喂!”徐裕一脸严肃,“唐老师,你说话要负责的,你怎么就这样定义我呢?我只说了辞职以及加入凌秋的团队,我并没有提出办公条件、薪资要求、前台长相等等一系列,我就这么说,只要凌秋要我,就算在路边办公,没有工资,前台是只狗,我都不在乎!凌秋跟我什么关系啊!能用钱衡量吗?我们走过了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还有……”

华凌秋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心中的感动确是柔软而真实的。

唐黛容的手指头在徐裕嘴巴前轻轻一晃,堵住他的话,“好了好了,凌秋心领了,再下去就深情表白了?樊执能放过你吗?”

徐裕昂起头,“我跟樊执之间,谁胜谁负还不一定。”

华凌秋没有对这场不存在的比赛进行胜负裁决,她笑着望向徐裕,“徐大爷,感谢你的无私相助,我可不敢挖你,但要在推广阶段,求你帮我想点文案倒是必须的。”

徐裕给华凌秋送了个飞吻,“没问题。”

唐黛容将手搭在华凌秋的腿上,“刚开始确实比较难,要是有需要,我这里还有些存款。”

还没等到华凌秋的回答,徐裕翻了个白眼,“拜托,黛容小姐,这你就不懂了,凌秋讲的恋爱与事业,表面上是没什么关系,但实际上,你真以为没关系吗?人家樊执有什么?投资!现在凌秋需要什么?投资!这么好的资源,咱们凌秋可不傻,还用得着你的小金库吗?你那点钱呀,就多给潇潇买点营养品吧。”

华凌秋听完徐裕的评论,心中竟泛滥起了些尴尬。经徐裕这么一提,她忽然联想到,樊执是否也会这么想呢?两人分开那么多年,毫无联系,如今重逢,两人交往后,她恰好要出来创业。

唐黛容看着华凌秋稍有异变的表情,转头对着徐裕便是一顿批评,“你说什么呢?咱们凌秋会这样联想吗?感情和事业就算偶然间有些交叉,那也只是上天给予的恩赐,凌秋拼搏了那么多年,这叫福气,懂吗?”

徐裕被唐黛容的批评说得有些自责,轻声说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朋友间……说话没有经过大脑嘛。”

见徐裕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华凌秋连忙安慰道,“我知道,我没多想。”

徐裕见有华凌秋的理解,吐了吐舌头,“就知道我们家凌秋懂我。”

昏黄的光铺在楼下几根红色铁柱上,那红色如同变了质般。徐裕曾说,它们大约是供小孩娱乐的设施,通常被明艳带动着欢声笑语。白天时,光亮似乎能够充数,你看不出它现下这般稀落。

樊执约华凌秋饭后散步。徐裕接的电话,他如同秘书般,正正经经道,“您好,樊先生是吗?我们华小姐正在洗碗,请您稍等。您好,樊先生您还在吗?我们华小姐还在洗碗,我只是确认一下您在不在。您好,樊先生是吗?是这样的,我们华小姐……凌秋,你来了啊,电话啊,樊执的。”

于是,樊执耳边终于迎来了华凌秋悦耳的声音,“樊执?嗯,我刚忙完,你要来?”她看了眼时钟,“这么晚了……哦……好,一会儿见。”

挂掉电话,徐裕以双眼八卦迷离状盯着华凌秋,“约会啦?这么晚呀?你答应啦?”

“只是散散步。”她强调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天花板上的灯落到手机屏幕,黑色的包裹中,竟依旧那样灼亮。

两人走出了小区。

樊执的车停在一棵枯枝低垂的树下,那里没有任何灯光,似乎在用黑暗埋葬枯萎的现状。

拖着影子,柔风吹着,终究是樊执先开了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华凌秋回答道,“我懒得自己折腾,想找家靠谱的公司代办,先成立工作室,再招人,项目这部分,我打算成立团队制作产品。”

两人在行走过程中,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放在路人眼里,未必会将两人定义为情侣。

“资金呢?”樊执问出这句话时,牵起了华凌秋的手。

她没有将手甩开,心也没有因这只温热的手而炽热,反倒咯噔一下。樊执说得这样直接,她本应该松口气,坦然面对,可不知为什么,她做不到,反而有些脸红心跳,不是因为这只手,而是因为她心中确实曾有过这样的信息:樊执能够帮上忙。

这不是他们感情的全部,当然不是。只是,即便今天两人不是情侣关系,作为一个需要资金基础的项目,她也同样会向启之尘提交申请,哪怕知道这会让两人再度产生联系,她也会硬着头皮一试。为了这份事业,她能够多么拼搏,谁比她更清楚呢?

但无论是从前,还是今天,她都没想过以这层关系为自己的项目争夺本不适合的机会。她愿意遵守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程序与规则。华凌秋止住了脚步,转过身,望向樊执,坦诚道,“樊执,我确实想过要向启之尘提出申请,但这件事……”她的目光微微垂下,又回到樊执身上,“我希望我自己完成。”

樊执明白她的意思。他摁住他的肩膀,沉稳的声音划破一时的宁静,“我不会在程序上对你产生影响,但前期,我可以插手。”

“什么意思?”华凌秋不解。

第六章
职场黑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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