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樊执无奈地望着玻璃中的自己,里面的人像在窗外的景色中徜徉般,与室内的话题、温度显得并不适合。这些年来,他确实谈过几段恋爱,可主动温暖对方对他而言,从来不是一件容易事,他对待感情过于理智,以至于对方总是紧张地把握住这段关系,直到累了倦了。

过了许久,两人坐到了茶几旁。古雍泡了茶,倒入樊执的杯中。樊执手中端起茶杯,目光却锁在紫砂壶身上,思绪更是飘扬万里。

“我给你支点招吧。”古雍像是做了个重大决定似的。

樊执抱着听看看的心情说,“好。”

“热情点,明天就亲自上门去,带上些女孩喜欢吃的东西,什么糖果啊巧克力啊零食之类的。”他脑中一边在思索着还有什么,“这些东西我可以帮你准备。”

“我怎么觉得……”樊执听出了怪异之处,“你说的主要是小孩子喜欢?”

古雍的嘴中哼哼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也可以嘛,其实有时候哄女人和哄小孩的道理是一样的。”

樊执笑了一下,“你是希望我顺路给你带点礼物过去吧?”

“聪明。”古雍也不假装了,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的目的,“拜托嘛,拜托嘛。”

望着双眼几乎要眯成一条缝,苦苦哀求自己的古雍,樊执也不忍心拒绝他了。

两个大男人在达成一致后,迅速关上办公室的灯,进入专用电梯,走入浸泡在夜色中的城市,走向停车场。两人各自坐上自己车,前往市中心最大的超市。

夜深人静后,这两人的状态是不同的。樊执失眠了,躺在那张华凌秋待过一夜的床上,望着窗外,那凛冽的风似乎要闯入屋内似的;古雍睡得十分安稳,做着美梦,流出了口水,梦里的风似要燃烧起来。

第二天清晨,樊执醒来了,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树发起了呆。要带去的东西放在房间的墙角里,两个大袋子,里面装着各种包装的零食,他不确定它们能不能讨她欢心,但想到一会儿能够见到她,心中便升起了浓浓的期待。

这段时间,他是想去见她的,可心中却总是隔着她的那些话,他知道她在忙,忙着实现梦想,在她沉重可贵的梦想中,有着一段不希望他参与的标语,他便自然地做了一个自以为正确的选择。

华凌秋正站在窗台上往盆栽里浇水,这是唐潇从学校带回来的,老师要他们学会保护生命,这是一件值得重视的事。后来,唐潇忘记了这件事,华凌秋接手了。

苍翠的叶子缝隙中,可以鸟瞰楼下的景色。景色的模样是照常的,直到一辆黑色轿车驶了过来。樊执从车上走下,并拎着两个购物袋。一楼的小孩探出头去,和他说了几句话;他犹豫片刻,从其中一个袋子里取出某样东西,递给了小孩。那小孩将头缩回去。

华凌秋的心跳马上加速了,并在不知不觉中屏住了呼吸。她的思绪急剧旋转着,构思了许多剧情,排除樊执来探望其他亲戚;排除樊执走错路;排除那人不是樊执。她终于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她缓缓地走向门边,神情凝重地望向那扇门。

客厅的地板上满是混乱的积木,家里没有其他人。她听着脚步声由没有转为细微,再逐渐加重,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着装,才发现自己穿着一身睡衣,这睡衣还不是可爱型,而是中老年型,有一年徐裕参加什么抽奖活动赢得的,正好两套,她与唐黛容各选一套,两人都觉得睡衣是在家里穿的,又不是为了给别人看,什么图案不重要。真到了这重要的时刻,华凌秋的心里按上一层灰。

樊执按下门铃时,华凌秋刚拉开衣橱。她皱起眉头,心想应该先换上衣服再出去开门,还是先出去让他等等,再进门换衣服。她花在犹豫这件事上的时间,已经足够换一套衣服了,在她意识到这一点后,便耷拉着脑袋走出房门,对着门外说了一声,“等等,我换衣服呢。”

门外的樊执“嗯”了一声。

华凌秋换好衣服,打开门时,见眼前的樊执两只手各提着一袋零食,俊朗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眼里的笑意倒是比嘴角的浓。

她故作镇定地问了一句,“怎么突然来了?”

她在换衣服的时候仔细思索两人昨晚的通话内容。她说完最后一句话,挂掉电话后,便关机了。卧到床上,不流泪不大笑,就是憋着闷气,可闷到最后,没有“气”了,只剩下一丁点的期待,期待他会不会就此醒悟,今天早晨醒来,望着没有来电提醒的手机,她叹了口气,马上想到樊执的行动大概就是,今晚继续来一句短信晚安吧。

这件事没法解决。她只能这么想了。

刚看到他的车驶至楼下时,她脑中的思绪是拧成一团的,这也不能怪她不上心,她正发现自己计划书里的内容发生矛盾了,她在想办法解决这个矛盾,只能暂时将心中的失落推到最阴暗的小角落里,等她有空了再拿出来晾晾。

还未来得及晾呢,樊执来了。

樊执的长腿小心翼翼地避开地面上的积木,将两袋零食放到客厅的桌面上,面对华凌秋疑惑的目光,他解释道,“这是给你……们的,秋。”

她还没来得及深究所谓的“你们”里究竟包含几个人,随后的那声“秋”将前一个问题埋没了,她脑中嗡嗡转着,像是刚才精神错乱、幻觉滋生般,后遗症随之而来。

她还是小瞧了樊执的热情程度,否则她不会在他放下零食,笔直地走向自己时,只说了一个字,“啊?”

樊执按住她的肩膀,并立刻在她的唇上落下一个吻。

世界安静了,周围的一切像被堵住出口,它们困在狭小的空间中,那处阳光充足,适合生长。

华凌秋反应过来发生什么时,两人已靠到洁白的墙壁上,刹那间,她只觉自己是个毫无想法的角色,不知道自己应该闭上双眼还是继续维持瞪大的双眼。

“好想你。”结束完那个吻,樊执含情脉脉地望向华凌秋,说出这句话。

华凌秋觉得自己一定是工作太久耗尽了脑力,才会面对樊执的深情时,回了一句,“你怎么了?”

“想你啊。”他淡定地重复了一遍自己说的话,“想你啊。”

“你……”她没有接出下面的话。

“你呢?”他伸出手,在她脸上轻轻一触,“想不想我?”

“我……”她突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他神秘一笑,一把将她腾空抱入怀中。像是不得不配合他的热情似的,她在刹那间做出将双手勾到他脖子上的决定,完成这个动作后,她又觉得有些做作,可此刻再放下,又显得多心了。

他径直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她的头靠在他的怀中,此时此刻,她是这世上距离他心脏最近的人了。可她心中想的,却不是什么浪漫丰富的事,反倒是些疯狂怪诞的事,大概是因为昨天刚听徐裕谈起他最近在看的谍战剧吧,她竟在想,如果自己是个女特工,樊执是自己的目标,她背负着一个刺杀他的任务,此刻她会怎么选择?是为了光明,埋葬爱情,还是为了爱情,放过自己?还有其他的选择呢,例如说服樊执与自己弃暗投明。

“秋?”樊执见她一副犹豫的模样,唤了声。

被这类似剧情的呼唤拉回现实,她自己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微昂起头,望着樊执熟悉的脸庞,“怎么突然醒悟了?又是送礼物,又是改称呼,又是玩浪漫?”

樊执一脸被识破的模样,却也不尴尬,镇定地回答道,“先有了错误,通过错误造成的结果发现了错误所在,再由错误出发寻找正确的途径,希望为时不晚。”

“如果晚了呢?”她假装严肃地问道。

“不断补救。”他吻了她的额头,吻了她的鼻尖,吻了她的脸颊,示范着补救的方式。

她的严肃早被击垮了,前几天心中僵硬的一隅也柔软了。眼前的樊执是陌生的,可这阵陌生却不冰冷。

“好了好了……”她觉得脸颊热热的,尤其在樊执的脸凑近时。

他一脸意犹未尽,“补救成功?”

“嗯。”像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回答,心底却又偷着乐。哪有那么多矛盾呢?世间不易的事太多了,感情中争取最舒适的状态吧。

这份原谅比他预期的还要快速与简单。该怎么形容昨日与古雍沟通后,他心中的感受呢?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想方设法补救的。他要缝破洞,于是上街买针与线去,即便找不到针与线,他也会想些其他的法子填补这个洞,哪怕是拿着难看的布往上黏去也行,这不是件可有可无的裤子。

他还没吃早饭。她也忘了自己是根据什么猜到的,总之突然将双脚踩到地上,钻入厨房,为他煮了一碗“冰箱里有什么就加什么的面”。

她脑中捆成一团的线似乎突然理顺了,在樊执吃面时,她惊喜地转过身走入房间,留了一句,“等等我。”

她想通了,她觉得自己想通了方案中的矛盾该如何解决。

樊执吃完面后,站到华凌秋的房间门边。此刻的华凌秋端正地坐在电脑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双手在键盘上敲击着。那是一个人的世界。他有些恍惚,刚才经历的就像幻境般,要不是面条的美味舌尖犹能回味,那便真的是虚无了。

他也不打扰她,就这样站着。

片刻后,她的双手停住了,虽依旧按着键盘上,可已随意放置,她先是微微低下头犹豫片刻,又转过头对樊执说,“对不起啊,我突然有了想法,就来记录了。你如果要忙的话……”

经过这段时间寻求未果,她已经放弃在获得资金前招募团队成员了。好在启之尘有项极为适合她的合作方式:提供资金与技术、团队。也就意味着由她带着项目加入启之尘。那么这个项目方案的内容便显得更为重要了。

“不忙。”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反常,他已习惯回答“很忙”、“下次”、“先这样”,突然改成了“不忙”时,整个人空荡荡似的挂在那儿。

她将椅子朝后一拉,站起身,朝着樊执走了过来,一路依旧是愧疚满满的表情,“对不起哦……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对,但我担心再过一会儿脑里的想法就要飘走了。”

“没事,你忙你的,如果你觉得我站在这里,你会不自在,我可以到客厅去。”他朝后退了两步,示意自己要到客厅。

“但我这样晾着你,心里总觉得……”她尴尬一笑。

樊执望了望她,又望了望原本应该走向的客厅,“嗯,那我先回去吧。”

他的脸上没有呈现出任何喜怒哀乐,说完话后,便迈开了腿,朝着门外走去。

“晚上……”她顿了顿,“一起吃饭。”

他回过头,嘴角轻轻一勾,“好。”

樊执离开了。

华凌秋回到房中,说服自己打起精神盯着屏幕,这是她牺牲感情的一时甜蜜换来的时间。坚持了一会儿,她将矛盾解开了。可另一个问题迎面扑来:她突然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总结整个方案了。这是致命的,根据小道消息,启之尘的考核官通常先看总结部分,若总结部分不合适,那么极有可能被斩杀于此。

总结时,总要想到开始,她回想起自己埋头这个计划的第一步,从那往后走,花费了不少时间,可这些时间都是必要的吗?她仔细审视,竟发现整个过程中穿插着不少自己与自己较劲的举动,还有许多不必要的修改于她的反复自我否定中被迫改了,她几乎是单打独斗的,因此在产生怀疑时,倾向于自我否定的答案,就这样走着走着,绕了一圈,将自己也埋了进去。她太希望完善它,但无懈可击谈何容易?不断地绕弯,不舍得结束,自我否定多了,补洞成了拆洞,肯定成了否定,甚至乱了阵脚,盖过了开头的思路清晰……

或许是樊执的到来与离开,或许是面临总结的困境,又或许是两者的合力将她拔出了泥沼,使她突然之间能够站在局外,冷静地回望自己走过的路。她只能尽自己的努力,达到能够达到的水平,这些,是她再清楚不过的呀。

她滑动着鼠标,转到了技术内容方面,这是她最薄弱的部分。离开华冬钦信息科技后,决定成立工作室开发项目的计划还没有被推翻的那段期间,她曾私下找前同事欧昊帮助。

欧昊是个专业的开发工程师,因计划到国外发展,他比她更早从华冬钦信息科技离职。欧昊当初能够顺利进入公司,全因华凌秋不遗余力地坚持说服华冬钦。欧昊进入公司后,两人关系还不错,曾聊过彼此的梦想,欧昊始终支持华凌秋离开华冬钦独立创业。

因此,当华凌秋向他提出请求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无偿帮忙。

后来,她便没有再找人验证,一方面出于她对欧昊的信任,另一方面出于省钱的目的考虑。虽然现在的合作方式有无这一块内容皆可,但保留着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展示自己的靠谱与项目的可行,她便没有将之删除。她握住鼠标继续向上滑动。

从某一瞬间开始,她进入了回忆漩涡中,欲从那儿寻找最合适的答案,粘贴到方案上,以最真实的情感精华融入方案的灵魂,寻找她想达到的程度,落到总结上。这一摸索,持续到晚上十一点钟。今晚,唐黛容与徐裕下班后带唐潇去吃儿童套装与看电影,只留她一个人在家,她也没注意到时间的流逝,肚子也没有感受到饥饿。

在她临睡前,习惯性地瞥一眼手机有没有新讯息时,通过满满的未接来电想起与樊执的约。

当她回电时,樊执已关机了。晚安讯息已发过来。

华凌秋熬了个通宵将方案完成了。

从接触这个方案开始,她从未这样肯定自己战胜了自己。敢于结束,比选择开始需要更多的勇气。

完成这一切后,她再次给樊执打了个电话,依旧没通。

徐裕入职启之尘,得到了理想的职位与满足的薪酬,可心里却是堵了一块。堵塞的原因是唐黛容。这么多天,他始终没跟唐黛容开口说出这件事,反倒在遇见她时心中愈加虚,虚到了有时连目光也不敢对上的地步。

这种难受与快乐并存的感受怕是持续不了多久,内心的煎熬总会慢慢覆盖上表面的荣誉,因此他决定换种方式解脱自己:将对唐黛容的抱歉转为对华凌秋的仗义。

这与他这几天的听闻有关。那一日,他坐在独立办公室内棕红色的皮质沙发上,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倾洒入室,欣赏着风撩过枝叶抖动的景色,那一幕幕的颤动,是规律的,是协调的,是曼妙的,哪怕叶梢泛着枯黄,他也自动将之划定为被阳光沾染。这个城市的模样便是如此,他热爱极了。

谈话的声音便传来了,几个女人的谈话内容虽然大部分冗长无味,但他得到了某小部分有效信息:樊执在交往华凌秋之前,在公司内部有过不少女友。

单是这样,倒也没什么,男人嘛,还是这么个英俊潇洒且多金的男人。只是流言汇入了污水,变了味,以污浊的模样呈现出来。樊执不仅是个女友史丰富的男人了,在这丰富中还添加了渣渣,这些来源于挂在徐裕脑中印象深刻的几句话:

“我听小蛋说,她和樊执分手的时候,樊执居然不否认和她在一起只是因为深夜的寂寞。”

“听说樊执每次都是把女人往近郊的Z度假酒店带,那地方交通不便,大半夜的女人肯定不敢自己回来,那他不就得逞了呗……完了就翻脸不认人,就这样,谁说得清楚。”

“我知道,听说他在那里有个专门的房间,我表弟就在那里当客户经理,据说樊执可从没独自出现在那里过。”

……

这就不单纯了呀。徐裕是这样想的。他樊执可以正常恋爱,哪怕有过几段刻骨铭心的生死恋也无妨,可如果恋爱观扭曲了,将欲望摆放到了感情前面,那么华凌秋极有可能成为弱水三千之一,樊执极有可能每瓢都取。

而且是在近郊的Z度假酒店取的。

这个想法初泛滥已是灾祸,再深入钻研更是末日来临。六年时间可以把一个人雕刻成禽兽,更何况是樊执这样当年在他眼中便不太纯洁的男人?这与艾叶有关,他总觉得樊执与艾叶的关系不大正常。

那么华凌秋会相信吗?相信这么多年的执着,终究成了一片黑茫茫的淤积。

疑神疑鬼的程度是渐进的,当徐裕有了第一个念头后,往后樊执的定义就在这个框架中了,因此被他总结出了一系列观点:樊执喜欢与漂亮的女员工关在办公室内开会;樊执虽然没有名义上的专门女秘书,但实际上有着一整个女秘书团为他密切服务;樊执确实喜欢Z度假酒店,每当有客户来访,定会安排在那里招待,与其同时,樊执为了方便,也会住进该酒店,几夜不归是常态。

徐裕想,自己应该使用比较有智商且隐晦的方式让华凌秋知道这件事。

站在窗边极目望去,黑夜与霓虹灯的配合将城市的模样几乎捧成传奇,即便是疾驶而过的车辆也抹成了令人惊叹的一笔。

也许是因为沉重的压力过后放松了心,华凌秋才会这么想的。

她在等一场迟到许久的约。自从那日放樊执的鸽子后,两人没有再见面。她知道他在忙,听说公司来了几个俄罗斯的客户,在谈一笔很大的单子,她没有向徐裕求证,她相信樊执,所以没必要。另外,她觉得徐裕最近有些神秘兮兮的,尤其是在见到她时,总是欲言又止,叹气连连。

到了约定的时间,樊执的车没到,只来了通电话。

挂掉电话,华凌秋收拾了一下包包,又对着镜子整理头发,之后,拎着包包离开了。

临走前,她对唐黛容说,“黛容,我要到Z度假酒店找樊执,今晚不跟你们吃饭了。”

唐黛容人在房间内,声音却飘荡在整个房子中,“怎么跑那么远啊?”

她回答,“他这几天都在那里忙,本来今天要回来的,但客户临时变了卦,他们还在那里开会。他希望我过去那里,让司机过来接我了,正好我也没事做,就答应了。”

“你也该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了。”

第十章
职场黑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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