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小穆，我于寺。”他正与电话那头的人说着话，不远处，一个女孩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那女孩脸色有些苍白，嘴唇是干涸的，此刻一手捂着肚子，另一手握着手机，全身酥软的模样，显得十分虚弱，“于先生，我在这。”

“你怎么了？”于寺见她这副模样，也不忙说正事了。

“肚子疼，吃坏东西了。”小穆坐到了旋转椅上，艰难地从口袋中掏出钥匙，打开前台的抽屉，将一份开口被密封的文件递给于寺，“给你。”

于寺接过文件，看了一眼，确认无误后，又指了指华凌秋，“这份文件不急，其实我主要是想跟你说，这位华小姐……”

于寺的话还未说完，小穆的双眸中便泛起了光，“华小姐是吧？樊董交代过了，您直接到他办公室找他就行。”

章曼一惊，继续保持着沉默。

“好的，谢谢。”华凌秋并没有进去，而是站在原地翻着包里的东西，不一会儿，取出一排胶囊，她递给了小穆，“这个的治疗效果不错，你可以试试。”

小穆先是愣了一下，才从华凌秋手里接过药片，感激地对她说，“谢谢你。”

“不客气。”

华凌秋走向了启之尘内，丝毫没有因为身份而目下无尘或者因为施人恩惠而自感伟大。于寺望着她的背影，不急不缓地跟了上去。

一路上，两人虽没有交谈，但思想处却不如同表面般平静。

华凌秋想的是上回与于寺的交集。那是樊执计划的一部分，好在是樊执计划的一部分，否则……

于寺其实比华凌秋更早到达启之尘。只是因为来了电话，才没有直接前往前台处。他站在一根柱子后接听完了电话，刚要走向前台，便见到华凌秋来了。

他忽然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

在商场奋斗了不少年，他的酒量不差，且知道醉酒与非醉酒的反应区别，只是那时的他已没有太大的反抗能力。他熟悉她身上那种令人舒适的清香，那足以让他投降。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如何抱住华凌秋的，如何在她的头发上亲吻了一口，……。再见华凌秋时，他明白华凌秋与樊执的关系不普通，这一种关系足以让华凌秋有底气蔑视启之尘的任何一个人，但华凌秋没有这么做，面对那位睥睨她，甚至有些刻意刁难的前台女孩，她退到了一旁，静静等候着。

她……够傻。这是他的第一念头。和他妹妹于盈盈一样傻，他这个妹妹呀，和樊执谈了半年的恋爱，最终和平分手。分明是樊执不够热情不够体贴，她却偏偏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总说自己不够完美，配不上樊执，所以选择退出。作为一个哥哥，明知妹妹受了委屈，可她自愿承受，他有什么办法？出气都没有理论基础，闹出了事没准还当他无理取闹。

于寺沉浸在这些杂乱的回忆中，不知不觉跟着华凌秋走进了樊执指定的会客室。

华凌秋发现脚步声跟着自己走进室内时，吃了一惊，她转过身，问他，“你也找樊执？”

于寺才发现自己在做什么。这叫什么来着？走路就好好走路，别瞎想！好在他身份特殊，要来老板办公室也非说不通。他是应该来这的，但不是现在，按照惯例，他应当先到技术部，再往外联部，最后再来这与樊执进行沟通。

但现在，既然已经到这里了，也不能傻笑着解释走错路了吧？这不符合他的性格。

他严肃地点了点头，淡定地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心想着一会儿先将哪部分新技术与樊执探讨，简短的考虑后，将决定挂在了脑部一隅，空出来的部分，不大整洁。

室内是这样的：华凌秋站在书架边，通过玻璃门望向那排书的标题，专业性太强，她完全可以想象当她将它们捧在手心上时，脑袋里会生成多少个大圈圈；于寺坐在沙发上，翘着脚，拆开密封的文件袋，从中拿出一页纸，魂不守舍地看着。

这样的画面并不精彩。

于寺皱了皱眉头，室内太过安静了，他总觉得有些尴尬，那些暧昧的瞬间此刻如同空气般萦绕在两人周围，当然，这是他一个人的主观想法，对于华凌秋而言，昨夜的清风足以扫荡一切灰尘。

后来，还是于寺先开了口，光是想着开场白，便让他觉得耗尽了脑细胞，他承认于盈盈说的“哥哥，你在工作方面虽然智商高，但是脱离工作场合啊，尤其是在和女孩子说话的时候，有时还不如一个孩子”了。

“你还在华冬钦信息科技工作吗？”

华凌秋回过头，先愣了一下，才缓缓地摇了摇头，“离职了。”

“那……到启之尘工作了？”于寺忽然有些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他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些……可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知道的是什么，或许只是单纯地想和她说说话。

“没有。”华凌秋依旧站在那儿，只是已转过身，正对着于寺。

“以你现在的情况……”于寺托着腮帮子，“很适合来我这做事。”

“你那？”华凌秋有些诧异，她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哪些“情况”符合对方的要求。她只知道，于寺是为樊执做事的。

于寺神秘地眨了眨眼，“你可以跟樊执提一下这件事，如果他同意，我保证你会成为我们团队里出色的成员之一。”

华凌秋虽然不知道于寺所谓的“团队”的具体工作内容是什么，但见他这样肯定自己的工作能力，表示不解，“你就这么肯定我能做好你们的工作？”

于寺对她极有信心，“之前你代表华冬钦信息科技与我交谈那一回，我已经见识过你的能力，当时差点‘心动’了，要不是自己身在计划中，真会当场和你们签合同。”

华凌秋谦虚地摇了摇头，“其实……说实话，当时我并没有太充足的信心，和你谈的那个项目……我和他的观念不太吻合。”

“我知道。”于寺不必过多思考，便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那天的交流，虽然没聊太多，但从有限的交谈中，我能感受到，华冬钦拼命地强调‘全方位’，而你则偏向于弱化‘全方位’，强调项目的其他优势。华冬钦虽然是公司的负责人，但在这件事情上，我赞同你的观点，说实话，以当时你们公司的实力，能够在具体领域占有一席之地已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在站稳脚之前想宣布控制世界，未免有些……”

说到这里，他再次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妹妹对他的评价不断回荡于耳边，他尴尬一笑，“不好意思，我嘴巴比较……”

“我觉得你说的没错。”华凌秋弯起了嘴角，和聪明人交谈总让人心中舒坦，尤其是这个聪明人认可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所以我离开华冬钦信息科技后，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了这条路。”

于寺惊叹，“没想到华小姐还是一名杰出的开发工程师。”

“这方面我还真不懂，只有一腔想法，找了一个朋友帮忙，现在他出国了。”华凌秋朝前走了几步，距离沙发越来越近，“我选择的是与启之尘深度合作的方式，除了资金以外，其他方面也需要一些帮助……现在这个项目通过了审核，接下来会开展合作，继续完善。”

“想法是最重要的，手指碰到键盘很简单，思想汇入手指才是最难的。”于寺觉得自己这回的话没有说错，如果于盈盈在，没准会对这个哥哥刮目相看。他觉得两人聊得很来，她也朝着这边走了过来，便挪到了一旁，指了指距离自己不近不远的位置，笑着说，“华小姐，您坐会儿吧，要不一会儿樊董来了，以为我占了位置，让你不敢坐下，这个责任，我可不想担。”

华凌秋也不拒绝，径直走了过去，她确实不想站立太久，困倦并没有伴随着入门而消散。

坐于沙发上的她抬起头望了一眼时钟，心想他的会议时间大概延长了吧。

于寺没有再深入询问那个项目，他想若自己追问太深，没准会引起对方对商业秘密保护的敏感，便换了个话题，跳跃得有些远。

几乎是以一问一答的形式进行的，华凌秋回答了于寺从“哪个大学毕业”到“计算机二级考试是如何准备的”的问题，这些问号大多集中在大学，且没有深入涉及隐私，反倒勾起不少有趣的过往，爽朗的笑声在室内热情地飞舞着。

当樊执走进会议室时，有些意外，他可从没想过，华凌秋能与于寺聊得来。他皱了皱眉头，想起之前的事，但眼前的画面足以打断他的瞎想。只能说，看来于盈盈对于寺的了解也不全面，否则不会轻易下“我哥这人，跟除了我之外的女人聊天啊，被甩耳光的概率是正常男人的八倍”的结论。

除了惊奇，有股不悦顷刻放大临近质变。他花了很长时间抚平心中的愤恼，绝不能让它此刻复出。

两人停住了聊天内容，两双眼睛齐齐望向樊执，令之有种作为客人被主人审视的奇异感。

樊执可没有客人的拘谨，他大大方方地走到了沙发边，坐在华凌秋边上，从容地搂住她的肩膀，对着于寺冷冰冰地说，“要汇报工作？”

于寺沉吟了片刻，感受满室的尴尬感迎面扑来，才说道，“晚点吧。”

樊执点了点头，并不挽留。

于寺站起身，离开会议室。在他转身关门时，多看了一眼：沙发的后边，隔着落地窗向外望去，是辽阔的天空，天还未全黑透，却预示着结果，这过渡的景象，总让于寺有种黯淡蔓延的感觉。当年，他将于盈盈送到机场，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时，转身便是这样的天空。

而这次，他望向樊执与华凌秋的目光不是依依不舍，而是其他的，连他也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感受。他没有停留太久，便离开了。

“我的项目通过了。”于寺刚离开，华凌秋便对樊执说。

“嗯，我知道了，接下来会安排你签合同。”他的手掌抚着她的发，眼里充满了温柔，“那些技术程序是找谁帮忙的？”

“欧昊，之前华冬钦信息科技的开发工程师，他现在在澳大利亚留学。”华凌秋如实回答，她知道这件事，樊执不会全然不过问，但对他提出的这个问题，感到有些疑惑，“为什么提起这个，程序有问题？”

“一点……”樊执没有表现出任何担忧，“合作以后，会完善的。”

她微微一笑。

“我晚上约了个朋友。”

她没有多问，“嗯，你忙你的，我回去和黛容吃饭。”

“晚点接你。”樊执的语气中不容商量。

“太晚的话就算了，别耽误了休息……”华凌秋将头埋到了他的怀中，大概她也没想到，自己的回答竟是毫不犹豫的顺从，或许是意识到反抗是无效的。

樊执将华凌秋送到楼下后，便离开了。

华凌秋回到公寓时，发现家里依旧空无一人，她这才想起又是许久没看手机，这一瞧发现没电了。回房刚充上电，唐黛容的电话便进来了。

“黛容。”

电话那头，唐黛容几乎是崩溃地大喊着，“凌秋，你在哪里……”

“我在家，怎么了？”华凌秋意识到情况不对，自己离开的期间定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让向来从容淡定的唐黛容反常的会是……

“潇潇回家了吗？”那带着哭腔的询问扎疼了她的心。

“没有啊，家里没有人，潇潇怎么了？”华凌秋的心极速挑动的，脑中旋转着无数种可能。

“潇潇不见了……”

唐黛容的反常瞬间得到了最贴实的答案。

“发生什么了？潇潇怎么会不见？你在哪里？”华凌秋翻动着抽屉寻找充电宝，眉头紧紧锁着，心跳没有放缓。

唐黛容揉着哭腔断断续续讲了许久，忽然意识到以自己现在这种状态，几乎丧失了完整讲述事件的能力，她扶住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根柱子，颓废的灯光洒在她惨白的脸上。她必须振作起来，必须。

华凌秋听她说了许久才知道，原来昨夜自己与徐裕先后离开之后，唐黛容望着满桌的饭菜，油然而生一个想法：邀请段律师来家里吃饭。

段律师便是之前在学校开讲座时与唐黛容相识的男子，两人互留了联系方式后，段律师便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他是睿智、英俊、温柔的追求者，懂得投其所好，采取适度的进攻，在知道唐潇的存在后，更明确表示自己能够接受，意欲尽快将唐黛容与唐潇接到自己的世界中，尽快展开合法的家庭生活。

唐黛容是如何动心的，在此处并非重点。

昨夜，段律师这位陌生人到家后，唐潇礼貌有加，但并不亲近，即便是面对段律师带来的零食与玩具，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对不起，叔叔，不能拿。”

“为什么？”

“就是不行。”

唐潇转身朝着房间走去，几步后，像碰到隐形的墙壁似地猛然停了下来，回过头，望向正站在段律师身边，几乎没有距离的唐黛容，那眼神让唐黛容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妈妈，该睡觉了。

唐黛容尴尬地送走段律师后，回到了房间。唐潇背对着唐黛容，冷冰冰地说了一句，“我有爸爸了。”

两人没有再讨论这件事。今天下午，唐黛容下了班，得知徐裕今天加班后，便自己前往幼儿园接唐潇，可没有等来唐潇，只等到了一脸焦急的老师。

“唐小姐，潇潇回家了吗？今天下午我们幼儿园安排外出绘画，结束之后，我们发现她不见了，原以为她先回了幼儿园，可回来以后还是没找到她……”

唐黛容惊慌失措地回了家，发现家中空无一人，便一路寻找，直到绕回了幼儿园，依旧没有唐潇的身影，徐裕的电话打不通、华凌秋的电话打不通，她甚至主动联系了古雍……依旧没有打通，她几乎要认定自己走入了另一个世界，不是她失去了他们，而是他们失去了她。

可伴随着夜越来越深，她努力维持了多年的心终于爆炸了。

华凌秋能够想象唐黛容讲述完这一切后，喘着粗气，孤零零地站在路灯下的模样，她也同样担心着，但她知道此刻必须保持镇定，“黛容，你先别急，会有办法的，这样，你先回家，我马上报警，有警察的帮忙，潇潇……”

“我怎么没想到呢……对啊……报警啊……”唐黛容的眼泪顺着脸颊再度流淌着，“凌秋……报警……赶快报警……我跟你去……我跟你去。”

两人从派出所回家后，疲惫与饥饿都被甩到了脑后。唐黛容先进的门，却没有如同往常一般打开灯，她宁愿沐浴在黑暗中跌跌撞撞，踩到了一只鞋子，踢到了桌角，坐到遥控器上，这个家似乎在短短几个小时之间变得无比陌生，这种孤冷的陌生捆绑着她，令她无从挣扎，索性抛弃一切陷入沙发中，等待着宣判。

“先别担心，一定会找到的。”华凌秋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她。

唐黛容沉吟了许久，说道，“会不会是古雍。”

华凌秋在黑暗中走向她，坐到了她身边，握住她的手，“黛容……”

“我知道……”她的语气似乎又恢复了从前那般的冷静，“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可我现在宁愿他就是，他愧疚地将潇潇送回家，告诉我对不起，他只是想女儿了……”

她的眼泪顺着脸颊不断滑落，屋内若下雨了，屋外又怎能放晴呢？

“潇潇的班主任告诉我，潇潇比同龄小孩都成熟……以前我觉得这是好事，可现在想想，怎么会是好事呢？她这个年纪，应该当个幼稚的小孩，吃喝玩乐，无忧无虑，我为什么要破坏她习惯的生活？我太自私了，我不该这么着急地将段律师带到我们的生活中，她会不习惯的，我明明可以理解的啊……我知道她多喜欢徐裕这个爸爸……”

空气中，只剩下哭声了，凄凉地蔓延着每一块砖，每一样家具以及屋内的每一个人。华凌秋的手紧紧拽着手机，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来电打断了。

“喂，我这里有点事，你先回去吧……是……”华凌秋尽量压低着声音，却恰好暴露了周边断断续续的哭声。

忽然，唐黛容转过头，透过一片黑暗，望向她，“是樊执吗？”

电话那头，樊执正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华凌秋点了点头。

“可以让他帮我联系古雍吗？我没有办法了……什么途径都要试试……”她的双脚本就蜷在沙发上，这一下更有要下跪的意思。

樊执匆匆来了以后，见华凌秋没事，松了口气。他坐到了沙发上，拨打的是古雍的家庭电话，那串手机号码他几个小时前也试着联系过，但结果与唐黛容的无区别。

本只是应华凌秋的请求，帮唐黛容拨打电话试试，他不相信古雍会那么做，因此接听与否，他认为对这件事没有什么实质性帮助，且古雍极有可能不在家，意料之外的是，古雍接了。

“干嘛？”古雍的声音有些紧张。

樊执没有开公放，在华凌秋与唐黛容的目光集中沐浴下，他问道，“你在家吗？”

“在啊。”

“一个人吗？”

古雍竟犹豫了片刻，才缓缓道，“对……一个人，还能有谁。怎么了？你要来……？”

“不是。”樊执对着华凌秋轻轻摇了摇头，“你最近见过唐潇吗？”

古雍这回果断回答道，“没有，本来有个绘画比赛，没想到唐黛容不让她参加……没办法……这件事过段时间再说吧，我这几天……家里有点事要处理。”

“嗯，先这样。”樊执正要挂断电话，却没想到，电话那头，就在声音即将消失之前，突然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我饿了。”

古雍挂断了电话。

樊执举着电话僵了片刻。华凌秋与唐黛容见他的模样，自动联想了结果。

古雍那边，确实传来了个小孩的声音，他能保证，但不是个小女孩。

“徐裕呢？凌秋，你知道徐裕的公司在哪里吗？我们去找他，他比我还了解潇潇……”熄灭的一撮火让她陷入了片刻的暗淡，可内心的坚强让她马上抓住了另一簇希望。

“徐裕也联系不上吗？”樊执放下握住手机的手，望向她们。

唐黛容抢答道，“联系不上……他说他加班……真是奇了怪了……这么多年他多珍惜下班休息时间，从来没听过他加什么班，偏偏今天说要赶什么工作……”她的双眸里点燃了微弱的希望，“会不会和潇潇的事有关？会不会是潇潇要他带她去玩，才故意骗的我们？”

“不会的。”樊执的回答浇灭了她的希望，“今天文案策划部的确全员加班。”

唐黛容紧紧皱着眉头，可另一个疑问马上涌起，“为什么他们公司的文案策划部加班，你会这么确定？”

樊执比她更加困惑，“他们公司？”

华凌秋这才想起来，徐裕在启之尘工作的事，至今还瞒着唐黛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