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闵家男儿

终于回家了。

终于回到了她身边。

这么多年,他一直无法释怀祖母,祖母瞧不起他的母亲。这个祖母和他没有血缘关系,是祖父的续弦,一个来自西海岸的贵族小姐。祖母说母亲是火地魔的细作,毫不留情面地将她赶出家门。

正处于丧夫之痛、丧子之痛的闵夫人,有这般冷静的头脑,顾全大局,肯舍下个人仇恨,将百姓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此等义举很快就传到沐阳,被封为一品夫人。

祖母知道齐楚尔说的话在他心中占着的分量最重,便叫齐楚尔带着阿杉向他讲解大泽朝廷的种种,要求他迅速成长为一个能在朝堂上为闵家争权夺利的人。

“还是要我上沙场吧。”他对齐楚尔说。

“靠军功立足,不够的。”齐楚尔说,“就像当年被关在大牢里,都是母亲靠其他手段让一家人活下来的。”

“什么手段?”他问。

“汪家用平定海寇之功央求皇帝派闵家信得过的人去北炙查明战败的原因,才查清楚夫君不肯投降绝食而死的事实;我的母族将珍贵的琴谱献出,才保住了闵家在沐阳的宅邸,不然早被抄家了。这些年,闵家的日子不好过,朝中肯协助闵家的人不多。即便如此,母亲还是上下打点,将昕妹妹嫁入东宫。”齐楚尔道。

“旭妹妹借着你的身份收复北炙大捷而归,结果又出了这档子事情,她只能在家里等待分娩。”齐楚尔心疼道,“母亲想借这个孩子巩固和皇家的关系。”

“你认同这做法吗?”他问齐楚尔。

“你也是吗?”他有些神伤地问齐楚尔,想知道这些年她都是怎么过的。

“我?”齐楚尔一笑,“有焌儿,我就知足了。只要她无病无灾健健康康地长大,我做什么都可以。你都不知道,在狱中,我还以为我们……”忽地意识到自己是在跟一个成年男子说分娩之事,齐楚尔便不再说下去,“唉,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呢,你在北炙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怎么现在才回家?烨儿呢?”

“弟弟死于瘟疫,战后北炙瘟疫盛行,死了很多孩子,闵烨也没熬过两天。我命大活了下来。”闵旭早就编好了这些谎言,“我跟着一个习武之人做镖师。等我攒够了足够的钱,赎回了自己的自由,已经是好几年之后了。所以,现在才回沐阳。”

“为什么不亲自送家人的骨灰回家?回到沐阳后为什么躲了这么久?”齐楚尔责备他。

“我……无颜面对家人,闵烨不在了。”他只能这样说。

有人送来两盒骨灰,分别写着是闵晗和闵晔的名字。

“你这盒子里是什么?”梅寻问。

“送人的。”便不再搭理任何一个人。

与梅寻和肃源道别后,他发现一直有人在尾随他。废了一番周折,他才甩开了那些人。他从一个富贵的路人身上窃走了钱袋,找到一处客栈落下了脚。

“喂喂喂,我刚从北面收完货回来,这段日子沐阳都发生了什么大事,快跟我说说!”一个富商问茶馆里的旧友。

“大事啊?就是废太子陆承勋私通南宁王,要据北炙为王。”

“啊?”富商吓得嘴张得老大。

“更蹊跷的是,揭发他的人居然是柳氏族人!”

“啥?”

“这废太子真是不得人心啊,母族的人都不待见他,居然截获了他亲笔写给南宁王的信!”富商叹道,“后来呢?”

“当今圣上龙颜大怒,将废太子打入天牢!”

“然后呢?”

“闵家公子闵炀将一份信函送到圣上面前,这废太子啊,立刻从天牢里放出来了!”

“什么信函啊,这么厉害!”富商心急地问道。

“要说这信啊,真是邪了门儿了!”那人饮了口茶,卖关子不说话了。

“哎呦,我的爷爷啊,您快说啊!”催促道。

“你们知道这信函是谁写的吗?”

“谁写的?”

“废太子陆承勋写的——”

“他可真倒霉,又一封信被截获了。”富商插话道,“这闵家女儿是太子陆承尊的妃嫔,闵家男儿跟废太子掺和到一块儿准没怀好心,你看看,被人阴了不是。”有人插嘴道。

“嘿嘿,你说的都不对!”那中年男子更加得意了。

“怎么不对了?”富商问。

“这信啊,谁看了都说是废太子写的。可实际上是别人写的。”

“谁胆子这么大,居然冒充皇子的字迹?”

“对啊,还有皇子的印章呢。”

“这闵炀啊,带来了两个人。一个呢,是北丠鼎鼎有名的刻印大师。这另一个啊,你们猜是谁?”

“谁?”富商探过身子焦急地问。

“这人啊,不是别人,正是废太子的启蒙老师!”

“什么?”富商惊奇。

“废太子的字就是启蒙老师教的,自然仿得一模一样!”

“这闵炀把他二人弄来做什么?”

“这都看不出来?柳氏一族为了铲除废太子,拿军国大事陷害他。这次收复北炙,军师正是闵炀。他先斩后奏把陷害太子的人都给抓起来了。印刻大师和启蒙老师都招供了,说是唐大将军的夫人柳氏指使他们这么做的。”

“这闵炀的姑姑是太子的嫔妃,他到底想干什么,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富商奇怪这不智之举。

“这就难猜喽!我看啊,八成是闵家女儿不得宠,使个小性子教训一下太子夫君。”

“你们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呢?”闵炀见门外走进一个老者吸引了众茶客的目光。

“哎哎哎,你们说的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您来了!”茶楼小二儿迎上去。

“我跟他讲废太子被陷害一案呢。”那人道。

“都是隔夜的新鲜事儿了!我刚刚得到消息,丠人余孽的军队杀进南丠北境,五六个大城失守了!”

“啊?!这倒是怎么回事?”众人骇然道。

“唐大将军不是叱咤沙场的老人儿了吗?怎么失守了?”

“就知道你们对南边的事儿不了解。我刚从南边收完账回来,幸亏收得早啊!”那老者仍有些后怕,“这些年啊,唐大将军把边防的一些事都交给了独子。”

“就是与公主早有婚约的那位唐浩唐少帅?”

“除了他还能有谁!”老者道。

“他怎么就让丠人欲孽杀进来了呢?”

“是啊,这丠人这几年多怂啊!”

“为什么?哼,还不是因为女人!”老者气道。

“女人?”众人更加好奇了。”

“你们忘了,前段日子陆承熙公主被当今圣上训斥一顿,遣她去西边修心。”

“听说了,可这跟唐少帅有什么关系?”

“公主说打死都不下嫁给唐家,圣上很生气。许是那唐少帅听说了负气了,便胡乱找了个女人风流。”

“很正常啊!男未婚女未嫁,谁也管不着谁!”

“可这个女人不简单呢!”

“怎么不简单,难道还是丠人的细作,来了个美人计。”

“且,就你们那瘪瓜大的脑子能想到的也就这些吧!土包子,没见识!”老者不屑道,“这女人可不简单,是南丠的一位公主,潜进唐府就是为了窃取情报的。”

“真的假的?跟南丠公主有染,还痛失领土,唐家这是晚节不保啊!”

“已经证实过了!当今圣上亲自审问的,沐阳几个大户人家的丠奴以前是南丠的宫女,见过那女人,就是公主。”

“哎呦,这唐氏一族和柳氏一族真是祸不单行啊,拿军国大事陷害废太子被逮个正着,被丠人的公主迷得神魂颠倒失了好几座城。啧啧啧!”

众人无不唏嘘,眼看着显赫一时的两大家族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这废太子陆承勋前脚刚走出天牢,唐家父子和柳氏后脚就进了天牢。这几个月咱大泽可不太平啊!”

只见齐氏急急慌慌地跑出来,跑到杨树下,翻开黑箱子,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又惊又恐地抱起一个打开来看。

“除了你,还有谁能送大哥和闵烨回来呢?”

“这里并非我的家。”闵炀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出了这句话。

“怎么不是你的家?你是闵家的孙子。”

“我娘,才是我的家。”

“你怎么知道的?”闵炀还是有些不相信。

“这个家里没有人比我更懂母亲。”闵晴道,“母亲的胸襟才没有你想的那样。”闵晴认真道,“母亲嫁过来的时候,大哥只比她小几岁,几年相处下来,母亲把他当做弟弟一样看待。把大嫂赶出家门,大哥明了这是父亲的用意。”

“这些,你怎么知道?”闵炀问。

“是我亲耳听到的,母亲求父亲再给大嫂一次机会,可父亲不肯!”

“祖父……他不会这样对我们!”闵炀难以接受。

“我才是这个家的外人。”闵晴坦然道。

“我不是闵家的孩子,我是母亲弟弟的女儿。”闵晴道,“母亲很爱这个家,她不会伤害自己的家人。只有我最懂她。”

“母亲知道你讨厌她,想尽办法对你好。可大嫂离开后,你跟每一个人作对,谁的话,你都不听,越是亲近你,越惹来你反感。是你推开所有人的。”

……

原以为她会告状的,却没有。

一家人谁都没有对他说一句重话。

“对不起!”闵炀鼓起勇气对齐楚尔说。

也是那一刻,他觉得这个沐阳来的娇小姐其实很了不起,也很好看,总是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一从天牢里出来,母亲就派人去北炙寻找你和烨儿的下落,找了五六年,一点音讯都没有,可她一直坚信你们都还活着,一定会回来。这些年母亲真的很辛苦。”闵晴道。

“我现在不想回去。”闵炀道。

“真的?”闵晴语气有变。

“嗯。”闵炀道。

“那你陪我去趟西海岸吧!”闵晴道。

“什么?”

……

在西海岸待了两个多月,闵炀带着几近崩溃的闵晴回到沐阳,不得不将她亲自送到闵母面前。不想闵母正为闵昕和闵旭的事情犯愁——太子陆承尊把她们软禁在一个破落院子里近半年,谁也打听不出原因。她担心这是陆承尊在报复闵家与陆承恩的联盟。

夜风凉爽,闵炀向齐楚尔道出自己回南炙的打算。

“还在记恨,我们把大嫂赶出家门吗?”齐楚尔道。

“父亲和母亲,也是没有办法……”齐楚尔想开解他。

“他们都不曾给过我娘回头的机会!”这是闵炀恨的根源。

“傻孩子。断断不能信任一个细作。”齐楚尔叹了一口气,“一日为细作,终生是细作。”齐楚尔叹道。

“就没有例外吗?”闵炀难以接受这样的说法。

“有没有例外,你可以去问旭妹妹。”齐楚尔将难题抛给了闵旭。

“你用她做什么?”

“去北丠柳家复仇。当年哥哥们被暴民困住,派人给唐大将军送信。信兵九死一生终于将信送到唐将军的家。可是信被他的妻子柳氏扣下来,烧了。若不是那信兵命大逃出来留住小命,我永远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闵旭仍旧没有胆量承认自己被人利用对付柳家、唐家。

“柳氏为什么不救父亲和叔叔?”闵炀不解。

“闵家与梅家有过婚约,想通过二哥和闵家长孙女梅凌的婚姻,建立两个家族的联盟。后来,梅家孙女擅自悔婚。几年后,柳氏听闻肃家计划着再度让梅家和闵家联姻,便先下手为强,彻底击毁闵家。”闵旭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编出这么个谎话。

“我不明白,肃家和梅家的儿女姻缘与柳氏有何干系?”

“柳氏虽然荣升为皇后,心中却对肃贵妃背后的梅家势力十二分忌惮,自然要想办法阻止这样的联盟。”闵旭继续编故事。

“好复杂。”闵炀叹道。

“柳氏一族,不仅是太子的母族,还是唐大将军的姻亲。我必须先折断这两个翅膀,才能向柳氏雪恨。我派她去迷惑唐大将军,实际上是在迷惑柳氏,将柳氏的所有注意力牵扯到她身上,从而忽略了在最前线的唐浩。”

“唐浩身边也有你的细作?”

“不是我的细作,是丠人的细作。她潜伏在唐浩身边获取一些军事信报。这世界上,不仅我一个人在记恨柳家,还有更厉害的人物想毁灭柳氏一族。”

“你这么做,和当年的柳氏有什么区别?为了一己之利陷害忠良?!”闵炀激动道。

“可我没有别的选择!”闵旭辩解道,“陆承尊的势力太强大了!我无法原谅他对闵家的羞辱!”闵旭也不知道怎么就扯出了这些,或许是因为心虚吧。

“你们现在要我学的,也是这些东西吗?”闵炀并没有听懂闵旭说了什么,本能地后退道。

“当然不!”闵旭正色道,“你学不来。闵家的男人怎么可以学这些。重振闵家,离不开你的赫赫军功,也离不开我的谋略经营。皇上开疆拓土的野心从来没有停止过,只要你能为皇上攻下一座座城池,我闵家一定能恢复昔日的辉煌。”

“你?你要对她的孩子做什么?”闵炀惊恐地看着闵旭,她若非唐家有恨,岂能善待唐家的孩子?她已经不是他记忆里勇敢正气有担当的旭姑姑。

“我在你眼里就是这副嘴脸吗?”闵旭皱紧眉头看着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侄儿,被她视为依靠的侄儿会这样理解她。

原来自己在他眼里是这样一副可憎的模样!

“没有……我只是,很不适应力这里的一切。”闵炀立刻察觉到自己伤害了她,不知道如何解释。

“你以为我愿意变成这个样子吗?!”闵旭痛苦愤怒道,“父亲和哥哥死在了北炙,若不是汪家和齐家帮衬,一屋子女人早就成了官奴。大姐嫁到东宫不受太子待见,他还羞辱二哥……我不反击,等着闵家没落,任人践踏吗?”

“姑姑,我不是这个意思……”闵炀羞愧得无地自容。

“我为这个家做了这么多,换来的却是这些……”闵旭大恸。

也许是自身的经历,也许是多年未见的陌生,闵炀竟然为那女细作腹中的孩子感到紧张,才会本能地以为细作和细作的孩子都很难拥有最基本的幸福。

14. 闵家男儿
悯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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