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姐,出来吧,陪陪我,你妹快死了。”“傻丫头,别犯傻了,快说,你在哪?”“江边的CATS-BAR,姐,你快来吧,我真的受不了了……”“别做傻事啊,姐马上就到!”唐恋找到我时,我已经喝得不省人事。唐恋找了个彪形保安将我扶到酒吧外,塞进一辆的士。“姐,我不回去,给我酒,我要喝!谁不让我喝我跟谁急!”“你还急呢!你没急死姐都快急死了!快给我老老实实回家去!”一见的士启动了,我趁着酒劲,拉开车门就想往外逃。唐恋反应极快,一把将我拉了回来。“啪”!唐恋一巴掌猛扇到我脸上,火辣辣地疼。“你……”我的酒劲彻底被这一巴掌打醒了。一路上,唐恋和我谁都没说一句话。唐恋将我带到了她家,确切地说是她和叶玮从前的家。自叶玮结婚后,这里几乎是她独自一人住了。一进她家,我就抱着马桶吐得一塌糊涂,恨不能将五脏六腑全都一吐为快。此刻,马桶是我的家,我爱我家。我愿化作马桶中的一尾鱼,外面的空间太逼仄,躲在马桶中至少我是安全的。我突然发现,呕吐也会产生一种快感,一种疼痛与隐忍过后身体极度宣泄之后的快感,尽管这快感也许令他人如此之不快,但快乐是我的,与你何干?你不快乐,又与我何干?隐忍的快乐过后,我沉沉睡去,一觉睡至东方既白。酒是个好东西,可以让你暂时忘却伤痛;酒不是个东西,会让你好了伤疤忘了痛,痛过之后继续结新疤。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唐恋硬逼着我灌下一大杯茶。“林素素,你的脸还疼吗?”“我的这张破面子能值几个钱呢?打了就打了,丢了就丢了呗!”“你在怪我?”“我谁也不怪,只怪自己太一穷二白,什么都左右不了,什么都拯救不了。”“林素素,告诉我,你怎么了?”“带我去那里!”“哪里?”“你知道的,请你带我去,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唐恋点燃一枝阿诗玛,同时也递给我一枝,我们吞云吐雾,长久地相对无言。“你真的决定了?”“恩,是的,我敢保证我现在非常清醒,比任何我睡着醒着梦游着的时候还清醒,我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林素素,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你是一个好孩子。”“请给我一个机会犯错误,因为我别无选择。”唐恋掐灭手中的烟,将烟头狠狠地用高跟鞋踩在地上:“明晚,‘一壶春色’见!”当晚九点,我来到“一壶春色”茶楼时,唐恋已经在同一桌七八个客人谈笑风生了。我真羡慕唐恋可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的见风使舵是我一辈子也学不来的。可是,如今,我不得不将自己放低到尘埃里,将自己看成一粒人人都可以忽略不计的卑微的灰尘。我木头一样呆坐在一群热闹的人中。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昏昏欲睡。白天上完课后,我还要到医院去实习,我已经累得感觉自己身心俱疲,人格分裂。为了生活,我不得不将分裂的自己重新拼接起来,继续佯装美好。“林素素,走,我们找家酒吧high去!”唐恋的一位老客人,今晚出手阔绰,甩手给了她一千元钱,唐恋兴致特别高,拽着我来到一迪厅释放身上过剩的精力。我和唐恋放纵地跳着各式舞蹈,直到筋疲力尽,跳完又开始抽烟,喝干白,猜拳。女人的放纵,拒绝男人。女人的伤痛,男人绕行。“你看到我的工作了?还要继续坚持吗?”“当然,我林素素一旦决定的事是绝不会轻易改变的。”“你这样做苏沐暮会原谅你吗?”我沉吟良久,道:“他已经去了天堂,如果这样我能过得好一些,也能帮助父亲,我宁愿自己在地狱里守望他。”“好吧,明晚九点,你跟我一起吧。”就这样,我拜唐恋为师,即将和她一起做人所不齿的茶楼陪聊小姐。其实很早我就知道唐恋在校外做这一行。苏沐暮也曾提醒我不要和唐恋在一起,免得我被她带坏。可我真的很喜欢唐恋,冥冥之中我把她当成亲姐姐。我和她默契得已经不能用“默契”二字来形容:比如,我俩同上某知名小说网站,一起点开的百分之九十八会是同一部小说;又比如,我和她会几乎同时想到某个创意,同时同意某个观点,所以,每逢校辩论赛时,我和她基本上不分仲伯。我带着自己的学生证去了“一壶春色”。尽管是去这种声色场所,可那个老板还矫情地要进行面试,而且要求必须是大学生!我苦笑着叹道:这世道变得真让人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啊。我去“面试”了才知道,原来“面试”的不止我一人,竟还有几十个女孩。我和她们站成一排,像萝卜白菜一样等待着被茶楼老板挑肥拣瘦。一位长得酷似某当红女名星的小女生首先被老板挑中,站到另一个队伍,很快,老板又挑了两个女孩。老板看到我时,眼睛晃了过去,又很快晃了回来。“你,留下!”我的身体也随着老板的指示晃到了翻版女明星旁边。老板共留下了包括我在内的七个人,余下的十几个人惨遭淘汰。一个自我感觉非常好的女孩被淘汰了,她掩面哭着跑了出去。我鄙夷地想:“这种事,还值得哭吗?”是啊,入了这种污浊之地,有你哭的时候!选不上,只哭一次;选上了,有可能哭一辈子!第一轮“面试”下来后,还要进行“口试”。第一个问题当然是自我介绍,这难不倒我,我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先用标准的中文说了一遍,后来又改用流利的英文,最后,还不忘了幽默地问:“有日本客人吗,需要我用日语介绍吗?”老板笑了,投来几许赞赏的目光。“口试”下来,有一位羞涩的小女孩因为说话结结巴巴铩羽而归。老板最终只留下了六个人,我有幸位列其中。老板说:“现在我们进行最后一轮测试。”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孩面面相觑,紧张异常。表情一直很严肃的老板突然换了一副淫邪的样子向我们走来……老板淫笑着,一步步向我们逼近。他首先走到小A面前,摸了摸她吹弹可破的脸,小A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又来到小B跟前,将手放到穿着吊带装的小B的香肩上。小B无所谓地耸耸肩。打扮得十分性感的小C扬起头挑衅地看着他,老板被激怒了,索性将他的手直接伸到小C迷你裙内。我咬牙切齿地看着这一幕,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小C躲闪着,还调皮地冲老板做了个鬼脸。轮到小D了,老板开始对她袭胸,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准备立即冲出大门。老板却绕过小E直接来到我面前。我的心思似乎被老板看穿,他一只手放在我肩上,另一只手按在我头上,他的脸越来越近了,他的嘴唇慢慢凑了上来……“老板,喝杯茶吧!”我顺势将身旁的一杯茶塞到老板嘴里。老板一愣,继而转怒为喜,他放在我头上的手轻拍了一下我的头,说道:“小青做得对,客人的要求都是无休无止的,甚至是贪得无厌的,你们不可能无原则地满足,要适当地运用技巧既保证自己不吃亏,又不能让客人生气。”忘了说,我化名为“小青”,我希望自己是那条妖娆的青蛇,不解风情,不食人间烟火,这样免得像我的白蛇姐姐一样在人间受苦受难。老板花了一上午时间对我们六朵金花,我听得心里感觉既好笑又悲哀。我将老板所说的几大点进行了归纳总结:要钱多卖茶,卖茶钓上他,钓人更钓钱,要钱不要脸。来“一壶春色”的第一天,我便亲手将自己从前格外看重的面子撕得粉碎。夜晚九十点钟,茶楼来了四个打扮光鲜,看上去像高级知识分子的男人,老板较赏识我,便钦点我前去接应。我堆起满脸的笑朝他们走去,这笑假得可以挤出水来,但看起来特真诚,特无辜,我曾对着镜子练习过。我感觉自己像刘胡兰,像江姐,即将奔赴刑场,等待自己的是狗头铡。我生的并不伟大,死的也不可能光荣;我虽不能光宗耀祖,但亦不希望遗臭万年。又来了几个“老”姐妹,说她们老,只是因为她们比我先来一段时间。就这样,我和另三个“老”妖女一对一,接待四人陌生男人。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叫住我:“小妹,坐过来。”我顺着他的竿子往上爬,顺从地坐到他面前。他让我想起那个趁人之危的系主任。“以前没见过你啊。”“可我从前见过大哥。”“真的?”“大哥,你看我像撒谎的人吗?我真的感觉你似曾相识。”我真佩服我说谎的技术和脸皮的厚度,为了生存,为了让父亲能住更好的医院,更直白地说是为了他们荷包里的人民币,我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但有些事我是绝不会做的,我有自己的底限。那个男人长得精怪细瘦,说话油腔滑调的,一看就知道经常来这种地方。我忽然很想送他个雅号“油条男”。我的话很快拉近了和“油条男”的距离,他饶有兴致地问我:“小妹今年几岁呀?”还几岁呢?学的一口老广腔调,本小姐年方二十二,但真实年龄我绝不可能告诉他。打死我也不说半句真话,打死他我也不说。我不会打死他,我只会拼命拍他马屁,然后让他心甘情愿地掏银子,然后我痛痛快快地将他的银子放进自己荷包。“大哥您看呢?”其实那人我可以叫他大叔。“最多二十。”“大哥您眼力真好。”“家住哪儿呢?”“北京。”我将自己想像成唐恋。“油条男”开始嘲笑我:“小妹呀,不好好念书,到这儿来不务正业啊?”我真想抽他,要不是他们这种人渣有需求,良民林素素会来这种地方吗?我立即换了一副忧伤的面孔,哽咽着说:“大哥,我老家在北京,很小父亲就离异了,将我扔在乡下外婆家,现在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剩下我一个多余的人……”“油条男”怜惜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不知怎的,我在说唐恋的故事,自己却莫名地想哭。“油条男”开始注意到我的手,纤细,修长,上面涂着腥红的罂粟花。女人的手是第二张脸。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人时,我总以第二张脸示人。我花十五元钱从地摊上买来指甲油,精心涂抹自己的指甲,只要在这种声色场所呆一天,我就会让指甲上的罂粟花盛开一天。“油条男”开始将他的肥手放到我的罂粟花上,轻轻地抚~摸。我一阵恶心,似乎有一只刚从茅厕飞出的苍蝇停在自己手上。我想将手抽出来,却被他捉得更紧了。“大哥,我给你讲个段子吧。”我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趁他犹豫时,我迅速抽出了自己的手,心里高唱“得胜归”。我所讲的段子当然是荤段子,带着某种颜色,引人浮想联翩的,逗得“油条男”哈哈大笑。他兴致愈发高涨,也开口讲了一个他在生活中碰到的非素的段子。“前几年我们去下面的二级学校视察,到一所技术学院时,他们给我们开会隆重欢迎。一个四十多岁的教导主任一开口便说:‘下面有请技院的朴(piao)校长讲话……’妓院的还嫖校长,一屋子人都笑翻了……”我也和“油条男”一起笑翻了,笑得前仰后合,虽然他趁势极力往我身上靠,可我技巧性地直往两侧躲。虽然这笑话并不好笑,可我装作那是我听过的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我装作不经意实则故意地看看表,天,才过去半小时!同没感觉的人在一起真的是度日如年!这半小时里,我不停地对他吹,拍,捧,我想这招凡人没几个能抵挡得住的。这一切并非我无师自通,而是拜唐恋言传身教所赐。我学得非常快,总结归纳为几点原因:一是本淑女悟性极高,从小在夹缝中生存,懂得察言观色,故唐恋一教便能上手;二是通过平日的兼职训练出来了,本淑女所做的兼职多为服务业,早已将客户心理揣摩得八九不离十。但还有一样非实地操作所不能为:泡茶。泡茶是一项技术活,并非看几眼就能会的。尽管同“油条男”相处的这半小时内,我一直在用余光向旁边泡茶的女孩偷师学艺,但若真要实战,我还尚有欠缺。为了打发时间,“油条男”建议不如跳舞。面子是什么?面子就是你吃饱了喝足了睡醒了活滋润了后的一种自我心理安慰。有钱就有面子,没钱里子和面子,底子和帮子一起掉光,没钱你的面子只能用来扫地!尊严是什么?尊严就是你拿着钱站在高处,所有的人对你无比景仰顶礼膜拜。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错了,了不起的是你口袋里的钞票!没有钞票做后台你一钱不值,走大街上狗都不睬你!你指望狗理你吗?那么请准备好狂犬疫苗吧您呐!如今,我正和一位面子十足尊严完备的男人一起。可我的面子丢哪儿了?《不如跳舞》是我曾非常喜欢的一首歌,如今从“油条男”嘴里说出来,却如一根放馊了的油条一样,猪肝色狐臭香臭豆腐味一应俱全。我犹疑着被“油条男”拖进茶楼大厅的跳舞场。我假装自己不会跳舞,每跳一步都战战兢兢,生怕踩死蚂蚁。跳着跳着,“油条男”故意与我越来越亲密接触,一只手将我的腰搂得紧紧的。我别扭地扭动腰肢,想将他的脏爪子甩开,那只手却像牛皮糖一样黏乎乎的,挣不脱,甩不掉。“油条男”的爪子开始向下游移,我一阵阵恶心,一个踉跄,高跟皮鞋轻踩在“油条男”的猪蹄上。我准备狠劲儿地踩下去,最后快落地时临时改变了主意,毕竟人家是上帝,得罪了上帝我可就得下地狱。淑女林素素还等着上天堂去找我的苏沐暮呢。我连声向“油条男”致歉,“油条男”虽有些不悦,倒也很快恢复了情绪,本来嘛,上这地儿来就是为了找乐子,何苦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呢。下了舞场,我频频向“油条男”敬茶,讲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逗得“油条男”不时地开心大笑。“油条男”不知是喝多了茶还是吃少了“汇仁肾宝”,频频上卫生间。趁这当口,我开始注意观察其他美女是如何应付客人的。美女甲正依偎在一秃顶男身上,那男人长得活像一只秃鹫;美女乙正向一生涩的小男生放十二万伏的高压电,将少不更事的小男生勾得神魂颠倒不分东西;美女丙更离谱,将玉手放在一大肚男人的罗汉肚上,不时拍两下。美女丁,也就是淑女林素素强忍着笑,同时也暗自庆幸,与那三个金主相比,我手上的这位相对来说质量还算强点的。终于盼到四大金刚四大天王要走了,我心中暗松一口气。那位罗汉肚开始掏钱包了,美女甲乙丙丁四双美眸同时像激光一样射向罗汉肚。罗汉肚先给美女甲和乙,还有淑女林素素一人发了一百元钱,像发派薪水一样郑重其事,美女丁也郑重其事地接过。罗汉肚走到美女丙面前,先抽出了两张老人头,美女丙冲他放了强直流交流变频电压,他一高兴,又加了一张钞票。四大美人欢天喜地假装依依不舍恋恋不舍地将金刚们送出门。淑女林素素正偷着乐今晚没让那个“油条男”占到便宜,却不料“油条男”临出门前,伸出爪子在她胸口猛捏了一把。我顿时感觉一大块玻璃稀里哗啦地在眼前碎成一地碎片。那只肮脏的爪子生生地将我的尊严无情地撕碎了,摔裂在一堆玻璃渣中。我强忍着泪,想冲到洗手间,却被美女丙拦住了:“新来的吧,以后我的生意少来凑热闹!”美女丙恶狠狠的话语让我打了一个冷战。恶有恶报,美女甲和美女乙同时围攻美女丙,每人在美女丙的高跟鞋上狠狠地踩了一脚。美女甲还指着丙的鼻梁说:“识相的就不要跟我抢客人,你给我小心点!”刚才客人在时还表现得亲密密无间的女妖们,现在都现出原型,凶相毕露,成为争风吃醋的妖孽。我蓦地想起一句歌词:钱啊,你是杀人不见血的刀!我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生怕这些美女蛇们将矛头对准新来的自己。我是幸运的。第一次来茶楼就拿了一百元小费,这足够我在超市站一周的柜台,在麦当劳卖几十个小时汉堡薯条,在学生面前唾沫横飞地讲几个小时课程,这薄薄的一百元也是我在医院实习一周的薪水。我是不幸的。二十几岁如花的年纪却要盛开在这种阴暗的地方,盛放给那些低俗的男人们看,他们不是观赏,而是猥亵,你打着一个女大学生的幌子,操着一口甜死人腻死人的腔调,将他们的钞票哄骗过来,让他们数钞票时还对我们这些杀人不见血骗人不眨眼的女妖们感激涕零感恩戴德。这就是人生。这就是淑女林素素的人生。人生没有教条,林素素的人生教条早在母亲早逝,苏沐暮突亡时一起葬进坟墓了。父亲,为了你我得活着。苏沐暮,我其实已经死了。回到家时,已是深夜。路过某星级酒店门口时,一些流莺们向着过往的行人们厚颜无耻地招手。一阵阵悲哀划过心头,像刀割般。淑女林素素其实同她们又有什么区别呢?只不过多了张体面的文凭,只不过不用上~床,可五十步离一百步又有多远呢?只要走出了这一步,走多远性质都是一样的。我坐在街心公园,从小手包里掏出一枝烟,是“油条男”落下的一包黄鹤楼,一百五十元一包,我没舍得扔,信手搁包里头了。点燃那枝价值近十元的烟,我的心和缭绕的烟雾一起跳着悲伤的舞蹈。我闭上眼,将烟头狠狠地烫在肩膀处,一股剧痛袭来,我却痛得麻木了。我想用一枝烟在身上烙下印记,让自己永生铭记:XX年X月X日,林素素从此沉沦。唐恋的电话打来了,她高兴地说:“今天碰到一位傻根,陪了一个小时就给了三百元钱,姐高兴,不如一起跳舞去吧。”我们一起high到了某迪吧。我问唐恋:“你每次去茶楼会觉得有什么不自在吗?”唐恋哈哈大笑:“傻妹妹,我俩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自在过吗?要找自在你就成天抱着厚书老老实实地啃冷馒头去呀,你愿意这样平淡乏味地过一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