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9: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想,这一定是我家老太太开的玩笑,一定是。

大街上一路的灯光闪烁。

出租车师傅也像是要赶着回家似的,把四个轱辘的出租车当成了飞机开,整个就一风驰电骋,于是,那些忽红忽绿的灯光还没来得及转换就已经不见了踪迹。

我开了车窗,冷风呼呼地吹打在我的脸上,灌进了我的脖子里,但是我并不觉得冷,恰恰相反,我的手心里攥满了汗水。

我一个劲地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或许只是他们太想念我了,于是跟我开了一个玩笑。但是,我越这么想越觉得底气不足,我家老太太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又变得清晰,变得绝望,我甚至能看到她眼泪滑过松弛的脸庞,我伸出手来想要抓住些什么,比如萧雨泽那双宽大的手,但是,我身边的位置是空的,我只是缓缓抓住了我的衣角,紧紧地,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总以为我渐渐摆脱了“家”这个概念。和萧雨泽拍拖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我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要宣布自己的独立,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世界证明我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甚至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跟我喜欢的人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我是说,如果法律许可的话。

直到现在,我才为我那些自以为是的想法感到可笑,这些单纯而又幼稚的想法除了证明我依旧是个孩子依旧单纯依旧幼稚以外,别无它用。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家”的概念不仅仅是一套房子,不仅仅是几个人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生活,它是我们一辈子都丢不掉的归宿。不管我们身处何地,它总是我们心底最柔软的牵挂。

在看到家里灯火阑珊的那一刻,我紧绷的神经终究松弛了。我像是跑了马拉松一般对着漆黑的夜空深深地舒口气,白色的气体在我面前渐渐扩散,直至消失不见。

推开门的时候我着实被眼前的场景吓着了。

我家老太太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她的衣着很随便,棕色大衣的扣子敞开着,露出了纯白色的高领毛衣,她的头发很随便地捆绑在一起,因为太过于松弛,我甚至有点怀疑那些凌乱的头发会随时都会崩塌。她的目光呆滞,即便是我走进了屋子,她依旧保持着呆滞的神情。

而我家的小老头就坐在另一张沙发上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全然忘记了他根本就不会抽烟的事实。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怀疑这究竟是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应该是热闹的,七大姑八大姨会吵吵闹闹地坐在一起打麻将,会讨论LV最新女款包、香奈儿香水,甚至是哪家太太的老公包养了小三之类的八卦,虽然我一直讨厌这些毫无意义的讨论,但是,这一刻,我特别希望此时的家里依旧是闹哄哄的,一片鸡零狗碎的声响。

事实证明,我家老太太的那个电话不是玩笑,尽管我在心里不承认,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不管你承认与否,它都摆在你的面前,让你无法抗拒。你可以选择逃避选择不接受,但是这并不代表它们不存在。

“妈妈……”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我家老太太身边,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她的皮肤依旧细滑,跟她的年纪一点都不符合。我还记得在我十七岁那年跟她一起在商场购物的时候,导购小姐笑着对我说:“你姐姐长的真漂亮!”就为这句话,我家老太太一高兴就买了一堆根本用不上的商品,于是,我光荣地做了一回苦力……

她看着我,眼神空洞而又绝望,我甚至能看到她脸上的泪痕,“没了……什么都没了……”她喃喃自语。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应该问他!”她忽然就变得暴躁起来,声音嘶哑,目光里竟是愤怒,她指着我爸爸,青筋暴跳。

我爸爸没有回应她。他依旧保持着抽烟的姿态,喷云吐雾。

“你倒是说话啊,说啊,今天当着女儿的面你就说个明白,你对得起我们母女俩吗,你摸着你自个儿的良心问问,你对不对得起我们母女俩!”

“妈……”我一把拉住了她,我生怕她会从沙发上跳起来,然后像是要拼命一般跟我爸爸决斗!

她看着我,极其可怜地看着我。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她老了,真的老了,不管她用多少化妆品来遮掩岁月留下的痕迹,不管她一周去七次美容院还是去八次美容院,她都擦拭不掉岁月的足迹,那些足迹刻在她的皮肤里,她的头发上,她的身体上,密密麻麻。

“我只剩下你了……我只剩下你了……”她忽然哭了起来,像是个孩子一般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她的眼泪低落在我的脖子里,很凉。我拍着她的背,像她小时候哄我睡觉一样,轻轻地,富有节奏。

“没事的,都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我安慰她,其实,我也在安慰我自己。

“不,小涵,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要败掉这个家……那是因为……”

“王宛亦,你够了!”他没有将烟头丢在烟灰缸里,而是甩在了地板上,然后从沙发上站起来,狠狠地踩上了一脚。

王宛亦是我妈妈的名字,我没有跟我父亲姓,而是跟我妈妈姓,至于为什么,我也曾问过我妈妈,她给我的答复是:谁规定儿女就一定要跟着父亲姓了?生你们的是我们这些怀胎十月的女人,难道我们就没有资格要求儿女跟我们姓了吗?!

“我偏要说,这些话我都已经压在心底二十年了。二十年,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吗?你知道吗?每一天我都劝自己忘掉那件事情,但是我忘不了,不管是睁开眼还是闭上眼,我都被它纠缠着。既然你都有那个脸去做这件事,去毁掉这家,为什么我就不能说了?凭什么,凭什么!”她近乎咆哮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像泼妇骂街一般的剽悍。有那么一刻,我甚至觉得她不是我家那个温柔贤淑的老太太,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还没等我从这突如其来的角色转换缓过神来,噼里啪啦的声响打破了流动的气流。那些声响的后果就是王宛亦的脸红得可怕,她的嘴角甚至流出了细微的血。

张弘文,我的父亲,站在她面前,青筋暴跳。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张弘文打王宛亦,也就是这么一次,让我觉得揪心的疼痛。

“别忘了你都答应过我什么!”张弘文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他像是做了很大的努力才让自己平息下来,但是我依旧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颤抖,丝丝的颤抖。

王宛亦不说话,她只是盯着张弘文,眼睛里都是嗔恨。

我知道,她恨不得亲手杀掉他。

我拉住王宛亦的手臂,她的身体一直都在发抖,像是有股冷风在她的身体里肆虐着。我抱住她,很用力地抱住她,像小时候她抱着我那样,我唤她:“妈妈……”她看着我,眼珠晶莹闪烁,但是她没有流泪,直到张弘文转身离开之后,那些强忍的坚强与固执瞬间就土崩瓦解了,泪如雨下。她将我抱得更紧了,像是生怕松开我之后就再也抓不住我。

这天晚上,我跟王宛亦挤在一张床上,她的身体一直都在抖,不管我加了多少床被子,都驱散不了她的寒冷,我只能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我说:“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说着说着我就哭了。她擦掉我脸上的泪花,笑着说:“没事……妈妈没事……”

我知道,王宛亦的心一定是凉了。心凉的人都会觉得冷。就算是在最炎热的夏天,也驱赶不了她身体里的冷。心若是冷了,那么整个世界就是冰天雪地。

我没敢追问她与张弘文之间的秘密,我怕那些秘密会让她觉得更加的寒冷。于是,我拼命地回想小时候的事情,比如四岁那年,我用她的口红画眉毛,把自己化成了一个火星人;五年那年,我在她的钱包里放了只毛毛虫,她打开钱包的那一刻惊恐到差点昏厥了过去;再比如,八岁那年,我把她刚买的丝绸晚礼服用剪刀剪成了乞丐服,其实我那个时候只是想要一件自己的晚礼服,我在书本读到那些教妈妈自制宝宝衣服的步骤,我觉得我应该也可以做好,所以我就依葫芦来画瓢了,只是可惜了那件丝绸晚礼服……

我说了好多好多,仿佛一瞬间我就回到了小时候,没有太多的杂念,也没有太多的悲伤,我的世界不是阴晴不定的天空,简直就是一个童话王国,在这个王国里,除了欢声笑语,还是欢声笑语。我想,不管我们以后过的是种什么样的生活,好或者不好,我们都会怀念小时候,都会觉得小时候的岁月是我们这辈子最完美也最欢快的日子,只是幸福的日子永远都会那么短暂,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嚼,它们都想风一样哗啦哗啦地吹过了,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回忆,快乐而又遗憾的回忆。

王宛亦一直都不说话,她只是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她的脸上挂着苦楚的笑,与其说是笑,还不如说是哭,“答应妈妈,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开妈妈,妈妈只剩下你了,只剩下你了……”她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枕头上,发出碎碎的声响。

我紧紧地抱着她,我像对小孩子那样对她说,“傻妈妈,我不会离开你的,不会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一个极其可怕的梦。我梦见王宛亦和张弘文又撕扯在一起决斗,不管我怎么唤他们,他们都不理我。他们的决斗如此的壮烈,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最后我看见张弘文从栏杆上摔了下去,他的手里还紧紧抓着王宛亦撕碎了的衣角……

我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天依旧是黑的。王宛亦睡着了,细微的呼吸声打在我的脸上,痒痒的,我伸出手来掖了掖她的被子,像是个大人照顾孩子一般。后来,我就睡不着了,我一直都在想我该怎么办,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办,张弘文的公司破产了,虽然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是我知道,我们变成了穷人,一无所有的穷人,包括这栋别墅,明天一早也会归属到别人的名下,也就是说,明天一早,我们就无处可归了。我仔细盘算我银行卡里的数字,那些都是他们从小到大给我的压岁钱,我一笔笔地存了下来,一共二十万。这些钱自然恢复不了张弘文的那家大公司,至少能帮我们挺过一段日子。明天,我得先去租一套公寓,安顿好他们之后再仔细调查公司破产的原因,我不相信一向将公司放在重心的张弘文会毁掉那家公司,这其中肯定有猫腻,肯定有。

萧雨泽的消息永远都是那么灵通,灵通到好像整个世界都尽收他眼下。

有的时候我觉得我不喜欢他些聪明和细心,太容易让人暴露秘密。

此刻,他就站在我家楼下,像高中的时候来接我一起去上课一般。只是这一次,他要接的人不仅仅是我一个。

“我已经都安排好了,在豫园小区定了一套房子,虽然比不上这里气派,但是环境也不错。”他一边说一边接着行李,塞到车后备箱里。

“这对我们来说,已经知足了……”王宛亦笑着说,她依偎在张弘文的怀里,全然忘记了他们昨日的争吵。不过这也是他们的本性,在外人面前一定要装出一副恩爱的样子,我知道,他们还是把萧雨泽当成外人。纵然是萧雨泽从那场婚礼里逃出来然后带走了我。

“你在哪里弄得钱?!”我盯着他说。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凝结了,但是三秒之后,他依旧露出了笑脸,很苍白的笑,“我求了我爸爸……”他说,很轻松的样子,然后继续往车上塞行李。

我把那些行李一件件地往外搬,灰尘站到了我白色的外衣上,但是我不在乎,我依旧搬,努力地搬。

萧雨泽用力地抓住了我的手,“你这是要干什么?!”他刻意压低了声音。

“不需要你的帮忙!”我回应他,挣扎掉他的束缚,继续往外卸行李。

“你疯了吗?”

“疯了的是你!”我放下手中的行李,盯着他看,我说,“萧雨泽,你为了做的够多了的了,别这样,别在委屈自己了!”

“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委屈!”

“可我委屈!”我咬着牙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你为了我毁掉那场订婚,与你父母决裂,然后又去肯德基做小时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苦楚你心里的煎熬吗,你为了做的够多了的,而现在你又为了我去求你的父亲,你让我如何承受得起?!”这个时候,我的脑海中又浮动出顾叶叶的那番话,我在心里狠狠地骂她:去死吧!

“可是我愿意!”他笑着说,继续往车上搬行李,一件又一件,像极了一个苦力。

“不……”我拦住他,“我欠你的已经够多的了,我怕我还不起!”

“别傻了,我不要你还!”

我依旧摇头。

“别这样……你爸妈还站在旁边呢。难道你想让他们在冷风里受冻是吗?王思涵,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他用双手抓住了我的肩膀,紧紧地。

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什么,但是我没有说出来。我只是缓缓地移开了身子,任由萧雨泽将那些行李塞到后备箱里,接着在他的命令下上了车。

王宛亦一直对萧雨泽说谢谢,我看得出来她是真心的说这两个字,因为她的表情极其的真实,没有丝毫的虚假与伪装。张弘文的表情也是真实的,但是,他的表情不是感激,恰恰相反,有点蔑视甚至是憎恶。王宛亦用手臂蹭了他几下,但是他果断地把脸扭向了车窗,不理不顾。

萧雨泽一边开着车一边给我们讲笑话,但是他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我们都没有笑,其实我们也没有心思笑。

于是,萧雨泽也沉默了,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开着车,脸上的表情极其的严肃,就像考试一样。

其实,我也知道萧雨泽刚刚从考场下来了。

只是这场考试不是简单的作答,而是一场隆重的选择。

很遗憾,他在考试之前却没有征求我的意见。

Chapter19:
让我最后哭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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