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旅行箱上的标签
宋宵第一次在蒹葭巷留宿的时候,他说自己是习惯睡右侧的。永微马上反问,那通常谁睡在左侧?宋宵把手放在她头发里搓了搓,笑道:“干吗要这么机灵?”永微不放过,仍然用她的一双猫眼紧盯着他。“既然可以说出来,就表明是以前的事。告诉你,我现在每天睡中间,摆个大字!”他翻过身和永微对望了半晌,吐着气息喃喃道,“看样子,以后我又要睡右侧了。”宋宵就是这样,有时表现得像个世故的老管家,有时又天真得好似顽童。然而,因为她的话音里带着三分酸意,他还是有点喜不自禁。事实上,永微根本不在意这些,也从来没兴趣去探究,但是话说到这个份上,如果不即兴地配合一下,未免太无趣。永微深知,男人的恋爱史就如同旅行箱上的托运标签,无论贴了多少张,都只代表了一次次的光荣历程而已。但是同样的经历换作女人就完全两样了。女人贴的都是一张张创可贴。只是有一点,在男未婚女未嫁的二人世界里,原本似乎都应该有个婚姻计划作为前景,然后两人一起奔着这个前景再来花前月下。可是第二天清晨,宋宵在永微身边醒来,揉着眼睛说:“哎,别忘了吃药。”“嗯?”永微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药?”“我可还不想当爹,更不想结婚呢。”他语气懒散,态度却是坚决的。永微听懂了。她在心里恨道,不想结婚,是拿我寻开心吗?他仿佛听到了她未出口的话,忽然翻转身体,隔着被子将她团团拢住,低声道:“我爱你。”永微不语。他又解释道:“自由自在的日子,我还没有过够呢。”永微用一个起伏很大的动作翻过身去背着他。“告诉你一句实话,”他喃喃低语,“我现在的一切都不是我的,我需要建立自己的事业。”永微将嘴唇咬得生疼。“相信我好吗?”“你自己相信就好了。”永微的声音冰冷,捎着笑意。有一个晚上,宋宵喝醉了之后来找永微,捏着永微的手说:“你知道吗?你即将帮我赚到两千万,这回我老爸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永微抽回自己的手,冷笑道:“你喝多了。你即将赚到的哪止两千万,恐怕三个两千万都不止吧!”宋宵笑而不答,一把拉她过来,作势要吻她,她却偏了偏头,避开了,笑道:“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半的酬劳,等《石湖烟雨图》拍出去了,按百分之五的比例支付。”“好,精明!你有成为宋夫人的潜质!”他勾着手指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脸上竟是赞许的神色,“比我妈精明多了!”酒气喷到她脸上,她一转身闪回工作台边去忙自己的事,心中却道,宋夫人的路不好走,不如做个自由的杜永微吧。这么想着,她便有些恍惚,手中的蜡板打磨着一幅画背,来来回回好长时间都停在同一个地方。是宋宵突然炸响的手机铃声将她唤回现实。手机铃响了很久,宋宵只是盯着手机看,却不接电话。而那打电话的人比他更执着,只顾着一遍又一遍地拨过来。“手机不是用来看的,是用来接的。”她说。“也有例外。”他的视线离开那只不停欢唱的手机,停留在她脸上,“打电话的是王宝芝。”“女朋友吧?”她终于沉不住气。“三年前的女朋友。”他更正之后又强调,“三年没有见过她。”“看来是余情未了。”她的蜡板从指间滑脱。“她父亲以前是个高官,最近下台了。所以,经济上出现了困难。”他给出一个解释,又放缓声调宽慰她,“放心吧,不是像你想的那样。”“哦?我有不放心吗?”她笑了。他也笑了,双臂抱在胸前,将脸埋在臂弯里。不多久,手机铃音也消失了。她疑心是因为没电,走过去看他,发现他竟然垂着头睡着了。闭着眼皱着眉,口鼻间扑哧扑哧的,酒精使他的呼吸变得粗声大气。第二日一早,宋宵和平日一样,一手抵着永微家的老式木门,一手提着他的包,回头和永微说再见。尽管是在逆光里,永微还是可以看到他脸上挂着一贯的笑,那是一种狡黠和诚实掺半的笑容,因为太过自信,所以从不掩饰,因为从不掩饰,所以让永微觉得可以相信。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让人觉得快乐和安全。也许,就是这一种安全感在作怪,让永微冲动地叫住了他。“等等!”她拿定主意,打算告诉他。“什么?”他反身走到她面前,避开她涂好口红的嘴唇,俯身亲她的脸。“我可能怀孕了。”“什么?”宋宵脸色大变,他的嘴唇像是被她的面颊烫到了似的迅速移开,整个人也往后直退两步,一双眼睛惊恐地盯着永微的肚子,仿佛那是一个正在“嘀嗒嘀嗒”倒计时的炸弹,“你没吃药吗?你为什么不吃药?”“吃了的,但不知怎么……”她突然不想解释了,紧紧咬着嘴唇。他的反应和她试想过的一样,可到底还是激怒了她。“那你怎么会怀孕?到底怎么了?”“宋宵,我只是告诉你一下而已!”永微涨红了脸,胸线起伏得厉害,“这是个意外,你听懂了吗?”“可你知道的,我现在还不想结婚,你也知道我还不想有孩子!”他如临大敌。“所以,你觉得我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我最好是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去打胎,这样你就满意了!”永微说到最后,声线崩溃,近乎歇斯底里。“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就是那个意思!”孕初反应,让她变得愈加敏感和易怒。永微抡起工作台上的一把新买的羊毛竹排笔,向宋宵砸了过去。宋宵偏了偏身子,排笔砸中了他的侧脸,又弹落到地上。所幸只是羊毛刷的那一面打在脸上,并没有受到皮肉之痛。“你是个混蛋,你为什么不敢接那女人的电话?天知道你做过些什么!”她扶着工作台撑住自己。“不是这样的……”“你给我滚,滚!”她叫他滚,然而自己的眼泪倒是先滚了下来。宋宵从来没见过如此失控的杜永微,一时间吓得不知所措。“你让我想想……”她仿佛听到他嘟囔了一句。然而,很快地,他道了声“我还有事”,便落荒而逃。候在巷口的司机看到宋宵就像逃离火灾现场似的从巷子里一脸煞白地跑出来。司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然也不敢问。可是,他之前每次来蒹葭巷,总能看到他的少东家几近雀跃地在巷口那株榆树下向他挥手示意,如同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郎。然而,在这个清晨,他只闷闷地说了声:“去九松画廊。”从此,一路沉默。永微伏在工作台上,纵声痛哭。眼泪淌在光滑的红漆桌面上,漫延开去,浸湿了近旁的一幅快要收工的狂草书法。她气他竟没有留下半句扎实的话,甚至连一个安慰的拥抱都省了。也许,宋宵根本上就认为永微的怀孕是一个阴谋。这也是永微最为痛恨的地方。男女床笫间的事,永微是毫无经验的。她只和兰娣讨论过,兰娣虽然还没成家,却终日混在食品厂的婆姨堆里,在道听途说中得出了不少间接经验。“叫女人吃药的男人都不是好男人!”兰娣断言。兰娣说话的样子像个阅历丰富的老江湖,这让永微笑了半天。永微知道兰娣虽然和顾安青梅竹马了这些年,至今却未越过雷池,所以,永微笑兰娣根本是个“学院派”。现在,永微回想着兰娣的话,却笑不出来了。她忽然觉得“学院派”说的都是真理。事实好像就是这样,宋宵丢下一句“我还有事”,便打算逃避所有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