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说不清楚

顾安已经很久没有和兰娣说上话了。当手机上显示出兰娣的来电号码时,他竟觉得有些恍惚。他的通信录里从来没有兰娣的名字。亲近的人,特殊的人,通常都不用登记在册,那一串数字是在心底存了档的,不依赖任何记录方式。

“永微现在真的成了嫌疑人吗?”她的嗓音嘶哑,像是哭过一场。

顾安尽量将事态形容得轻描淡写,告诉她只因之前宋敬亭是以失窃案上报的,这回《石湖烟雨图》在永微家中出现,永微当然免不了要到公安局里接受询问、做笔录。

“你放心吧,总能说得清楚的。”顾安这样安慰兰娣。

然而事实上,永微在公安局里的口供是:根本说不清楚,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子念在家中坐立难安,反倒是爷爷一派气定神闲,晚餐的时候还问,永微怎么还没赶回来吃饭,今朝可是冬至夜,冬至大如年,冬酿酒都快凉了,这记者采访的时间也太长了点,难道他们自己不要过冬至了吗?

“爷爷,”子念突然坐到爷爷对面凝视着他,“文徵明的这幅《石湖烟雨图》,你以前看到过吗?”

“你说什么?文徴明的《雨余春树图》?那是他画了送给他的老朋友濑石的,我可没见过……”爷爷笑道。

“不,我说的是《石湖烟雨图》。”

“哦,石湖烟雨啊……我十来岁当学徒的时候,听师父说过一桩事情,就是这《石湖烟雨图》惹出来的。”

子念来了精神,还想再问,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是顾安将永微送回家来。

永微在玄关处俯身换鞋,还没直起身子,突然就翻江倒海地吐了一地。顾安急忙上前搀扶,永微待稍稍缓过劲来,才看到地上有双男式皮鞋被她吐得一塌糊涂,这是子念的鞋。

“唉呀,对不起了。”永微喘口气道。

“跟我还说这些客气话呢?”子念蹲在地上擦拭,一边抬头探询地看向顾安,“永微没事了吧?”

顾安愣了一下,道:“很快会没事。”

“这幅画到底是怎么跑到爷爷的工具箱里的呢?”子念的问话更似在喃喃自语。

“这还用问,当然是宋宵出事前放进去的,他可能觉得放在那里反而比银行还保险呢。”顾安道。

“问题是,宋宵根本不知道这么个工具箱,我也从来没和他说过。”永微道。

“可能他也是无意间找到的?”子念推测。

“顾安啊,一起坐下喝杯冬酿酒吧。”爷爷起身招呼着。

顾安忙道,他马上要回局里,有个紧急会议正等着他。

“当警察真是太辛苦啦,吃口菜的时间也抽不出。”爷爷摇头道,“这两瓶酒是下午兰娣买来的,可她也说厂里加班,放下就走了。你们这两个孩子啊……”

顾安笑道:“留一瓶给我,等我忙过了这阵,专门来和你吃酒。”

然而,这从天而降的《石湖烟雨图》,到底是给永微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永微告诉子念,手中的那幅宋人绢本纨扇卷的修复工作要告一段落,目前的状态下她已经无法静下心继续做这么细致的活了。

直到两天之后,顾安带来消息,说宋敬亭已经撤销了报案,表示永微是其未过门的儿媳,他们完全相信是宋宵特地将古画收藏在蒹葭巷裱画店的。

尽管这样的说法疑点重重,但是两位记者的证词最终成了让永微得还清白的关键。

因为正是永微亲自取出了工具箱,并且当着记者的面打开了箱子,才让《石湖烟雨图》浮出水面。如果永微有意要隐瞒或者将画占为己有,那她的所作所为就完全违背逻辑了。

宋敬亭特为此事约见了永微,请她不要因此有心理负担,他们全家都相信她。

同时,他也向永微透露,这次《石湖烟雨图》失而复得,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访陈天轩。

陈天轩是国内古画鉴定的权威之一,更是研究“文徵明”的专家,此前一直被台北故宫特聘去为之工作,上个月刚回到苏州。

“对啊,毕竟脱手那么多天,是有点不放心,请陈天轩过目之后也能安心。”永微表示理解。

然而她没有告诉宋敬亭,这陈天轩与爷爷是多年的好友,而且不久之前还与永微联系,近日将亲自登门祝贺杜家乔迁之喜。

陈天轩年逾古稀,然而在爷爷眼里,他却仍是个小一辈的“年轻人”,老哥俩也算得忘年交。

这天,陈天轩果然如约带着贺礼上门拜访爷爷。

他带来的是一尊足有二十公分高的猫头鹰牙雕,是冰河世纪的猛玛象牙料,质地细密、色泽柔润,而且雕工极为精致。

永微忙道:“陈伯伯送这么厚的礼,实在不敢收啊。”

“什么厚礼薄礼的,你可以说它值点钱,你又可以说它一钱不值!”陈天轩将牙雕往茶几中间推了推,解释道,“这猛犸象牙虽说是几千年前的古象牙,都是从冰层里发掘出来的,不沾半点杀戮血腥,但是目前政策下,个人是不能自由买卖的,所以它也可以是一钱不值啊。”

爷爷倒也不客气,拿出放大镜上下端详,不时赞道:“嗯,这一对眼睛活灵活现啊!哎哟,翅膀还是“牙皮巧雕”呢,不错不错。”

永微搞不清爷爷这是真欢喜还是出于客气,但她也不好推辞,只得向陈天轩连连道谢。

陈天轩看着那牙雕笑道:“我家里头还有一头松鼠和两只猴子呢,不过,现在也只有送朋友的份了!”

闲谈中,永微问起宋敬亭前去鉴定“文徵明”一事。孰料,陈天轩听到《石湖烟雨图》这几个字,即刻皱起了眉头看向爷爷。

“杜老,您可曾听说过文徵明的《石湖烟雨图》?”

“我不但听说过,我还见过!”爷爷有点眉飞色舞,“不过,当时我年纪还小。”

“哦,什么来路?”

“说不上来,那时,我还是个在师父家里端茶扫地的小学徒呢,师父关照不该听的不听,不该问的不问啊。”爷爷呵呵笑了两声,又拿起茶杯来。

“你说这事怪不怪,”陈天轩深深吸了一口气,“宋敬亭拿了《石湖烟雨图》来鉴定之前,早在冬至日那天,已经有人拿来鉴定过了。短短一个星期,我居然鉴定了两次《石湖烟雨图》!”

“您确定是冬至日当天?”永微浑身一个激灵。

如果陈天轩所言是真,那就是说,冬至夜工具箱里出现《石湖烟雨图》的第二日,就有人带着这画去找了陈天轩。然而推算起来,那时候古画应该还在公安局里呢。

“冬至日我是不会记错的,也算个节日吧,我儿子带着孙女儿来家中吃饭呢。”

“到您家来的那个人,是什么来头?”永微变了脸色。

“说起来,我还是头一回和他碰面。这人不算收藏圈里的,但近几年我也听人家讲过他的名字,据说手里有不少东洋古董,还讨了个日本太太,以前专做日本和服的缂丝加工生意,也是个挺赚钱的营生。”

当然,若不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一般小角色也上不了陈天轩的门。

“那,他的《石湖烟雨图》是真是假?”

“此人在鉴定前就和我签了保密协议,无论真假都不能告诉第三个人。”陈天轩呷了口茶又笑道,“当然,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好多藏家怕鉴定出假货,以后坏了名气,所以鉴定前都要求保密。”

永微沉吟半晌又问陈天轩,此事可曾告知宋敬亭。

陈天轩摇了摇头:“行有行规,我不能随便向陌生人道出别人的收藏状况。”

永微想,也是,陈天轩刚从台北回来,当然不知《石湖烟雨图》一度失踪之事。

“那有这幅画主人的联系方法吗?”

“这个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他名叫周放,名片还在我书房抽屉里。”

“世人都讲文徵明太老实,才情不及唐伯虎,为什么断定老实人就缺少才情?呵呵,这才情啊,是个什么东西?”爷爷突然插话,而且七不搭八地扯到别的上头。

“是他的人品太过出众,在世俗人的眼中,自然就给他定为人品第一,才情次之,杜老您怎么看呢?”陈天轩问道。

“你知道的,台北故宫博物馆里就有《文徵明仿赵伯骕后赤壁图》,画的是苏东坡和两个朋友游赤壁,用色倒是有些接近赵孟頫。这文徵明为什么要仿照人家的画呢……”

这个典故永微倒是晓得。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听爷爷说起这幅画。苏州有一户人家,藏有祖传的《后赤壁图》,宰相严嵩之子得知后,便有意索取。然而画主人却舍不得送出去。事情传到文徵明耳朵里,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恐怕此人因这幅画而引来祸害。文徵明便前去相劝,又承诺临摹出一幅完全相同的《后赤壁图》赠与他,以慰他心中的失落。因此,才有了现在流传于世的《文徵明仿赵伯骕后赤壁图》。

实际上,文徵明版的《仿赵伯骕后赤壁图》在画中色调的处理和松柏、树干的画法上,全是自己的本色。赵伯骕的原作早已消失在了历史的尘烟中,所幸人们还能在文徵明仿画中想象出他原有的精神风貌。然,文徵明的宅心仁厚,亦将随之流芳百世。

然而此刻,永微对《后赤壁图》毫无兴趣,她心中疑窦丛生,趁两位老人谈得热乎,便躲进书房给顾安打去了电话。

“开什么玩笑!”顾安又朗声笑起来,“我可以拿性命跟你保证,冬至日那天《石湖烟雨图》好好地放在公安局的物证库里呢,所以那肯定是一幅假画!”

“可是我从陈天轩的表情来推断,那幅画很可能是真迹!”永微道。

“真迹?好吧,能从物证库中盗走拿去鉴定,并且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还回来,除非这人就是孙悟空!”

孙悟空,这世上当然没有孙悟空。

永微放下电话,心中已拿定主意。

第十六章 说不清楚
她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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