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这是一个并不算得上繁华的城市,不管是市中心的国贸,还是下班时的地铁站,都没有过于拥挤的人群,稍慢的生活节奏总能让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人近乎疯狂地关注许多与自己并无关系的桃色新闻,仿佛,那成了见面时的最佳谈资,甚至好过“吃了吗”这种毫无趣味的开场白。

我表妹,湘湘,也是这群大军中的一员。

我简直没法相信这个只有19岁的小姑娘竟会过早地关注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婚姻生活,可是,老天,她连个男朋友都没有谈过的吧。

“你说,”她的开场白总会自动过滤掉“表姐”两个字,好像,我的名字叫“你说”一样,她的视线依然锁在电脑屏幕上,“这个男人怎么贱!”

我懒得理她,我实在是没有心情来应付这种百无聊赖的开场白。

“在外面找小三儿也就算了,还带着小三儿回去打原配,而且还是当着两岁儿子的面,他竟然也下得了手。禽兽!”她越说越激动,就差没把电脑给砸了。

我头都没抬,“又不是你男人。”

“你不能这样想。”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了我跟前,一把抓住我的手,“倘若我们每个人都抱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倘若某天,这件事情真的发生在了我们身上,谁会站起来为我们发声!所以,我们应该团结,应该统一战线!”她的声音铿锵有力,像个革命女战士一样。

“那你能怎么办?”我放下书,看着她。

“我们可以建立一个原配维权组织,专门帮助被丈夫抛弃,被小三上位的受害女性同胞,我们推崇人道主义,斩妖除魔。”

“想法很好,可是你结过婚吗?”

“这跟我结没结婚有什么关系?”她一脸的懵懂,但是,很快,那份短暂的懵懂变成了理所当然的自信,“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

“当然。”我合上了书本,“不过,我约了李淑媛吃午饭,你好好在家筹备你的伟大事业吧。”

她慌忙从床上跳了下去,“那刚好,我也要跟淑媛姐姐聊聊我的事业。”她咧着嘴笑。

这个吃里爬外的家伙,从没有喊过我一声姐。

“那你要带好钱哦,既然是请人听你的梦想,一定要记得买单。”

“既然这样,那么我连同白杨哥哥也请了吧。我想,白杨哥哥肯定会为我的梦想付费的。”

这个小鬼,真想一脚把她踹出去。

李淑媛比我们到的都要早,她占据了十分理想的卡座,有偌大的飘窗,和一览无余的城市风光,毕竟是她从小长大的城市,那种与生俱来的的熟悉感,总能恰到好处地成就她。

这是一件好事情。

看到我们走进大厅,她笑容可掬地朝我们招手,“程晨,湘湘,这里,这里。”

湘湘跑得倒是快,跟见到亲姐姐似的,一溜烟地就跑到了餐桌旁,“淑媛姐姐,你今天可真漂亮。”

这小兔崽子,从来都没有夸过我。

“来,想吃什么,今天姐姐请客。”她说着,把菜单递给了湘湘,湘湘有些羞涩地笑,“可不可以再等一会儿,我还叫了白杨哥哥。”

“当然可以。”她说,然后朝我妩媚一笑。

我坐在了她对面,和湘湘坐在一排,“怎么样,新工作还算顺利吧?”

“小菜一碟。”她说,“除了那个美国老板是个处女座。”

我们相视一笑,那种真正的、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不过,程晨,我今天叫你一起吃饭,是有事情和你商量。”她说,抬起头,像是在得到我的肯定似的,“我知道,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你也不再愿意提起这些事情,但是,程晨,他是我哥哥,你明白我的意思,我要找他。”

我木木地看着她,脑海中是大片大片的空白。

“他离开两年了,没有一点音讯。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她说到这里,声音忽地就凝噎了,“我知道,程晨,我不该跟你提起这么一个人,提起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但你是我的好朋友对不对,你会帮我的对不对,这两年,他有联系过你吗,一个电话,或者一条讯息也行。”

我摇头,我说,“他没有。”

“没事。”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珠,挤出一丝故作轻松的笑意,实际上她一点都不轻松,脸上的那种苍白出卖了她,她比谁,都在乎他,“我们,噢不,我,我可以找到,现在网络这么发达,我可以请求电视台、请求一切我能找到他的媒介,我一定要找到他。”她说的是那么坚定,连声音都充满了力量。

我没有吭声,这个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幸好,白杨出现了。

几乎每一次,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都能及时出现,解救我于水火之中,可是,他又不是老天爷,他为什么总能这么准时地出现,好像他在我身边安装了窃听器似的,我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的眼里。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湘湘一边把我往李淑媛的位置上赶,一边朝白杨挥手,“白杨哥哥,坐我这里,坐我这里。你来的正好,我正准备给淑媛姐姐讲我的梦想呢,你也听听我的梦想吧。”

“什么梦想啊?”

“就是,我想申请组建一个原配维权组织。”她的话匣子终究还是打开了。

我招手叫来服务员,然后将头埋进菜单里。

我和李易繁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就是这家餐厅,就是我现在坐着的这个位置,李淑媛什么都知道,那是因为她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见证人,当然,你也可以称之为电灯泡。

那应该是我和男人之间的第一次约会,其实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在考入大学之前,在我们那个闭塞的小城市,别说是和男孩子约会了,就算是单独和某个男孩子并排走在一起都会成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再说了,第一次,也没有那么举足轻重,甚至带着胆怯和恐慌,在尝试的过程中畏手畏脚,可也正是因为这种摸索,所以,却在往后的生活中挖了很大的一个坑,活生生地把最美好的自己埋葬了,比如你怎么都忘不了第一次坐过山车时的紧张和刺激吧,再比如,你现在忘记了第一次爱过的人吗?

反正,我是没有。

我甚至没有忘记第一次约会的场景。

我们三个人,我是指,我,李易繁,还有李淑媛,我们三个人坐在这家餐厅里最好的位置谈情说爱,最后变成了他们兄妹二人喋喋不休的争吵。

“当初如果不是因为你,爸妈会离婚吗?”李易繁连生气的坐姿都是笔直的。

“你还怪我?你到现在还来挑我的错?你到底是不是我哥哥?你不去质问爸爸,不去找那个小三的根源,你却还是在我这里找毛病!”

“那你有没有想过找爸爸沟通这个问题呢?谁给你那么大的权利来决定爸妈两个人的事情了?”

“我没有决定。”李淑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也没有这个权利来决定,我只是知道,犯了错误,就该受到惩罚。这份惩罚不该妈妈来承担,毕竟她没有做错什么。”

“那你觉得离婚就是对爸爸的惩罚了?你真傻,李淑媛,你是在惩罚妈妈,你是在惩罚我们兄妹,朝夕相处的一家人,被你拆散了,被你毁掉了,从此你的人生会打上父母离异的标签,连同我一起,跟着你被人戳脊梁骨。”

“我不在乎。”她倾了倾身子,为了坐得更端庄一些。

“可是我在乎。”

“说到底,你就是自私,你只为自己着想,你都没有替妈妈想想,你知道那些夜晚,爸爸夜不归宿的时候,妈妈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吗?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李易繁沉默了,他像个战败的士兵偃旗息鼓了,可是身子依然是笔挺挺的,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吃饭,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我们之间的第一次约会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变成了他们兄妹二人的短兵相接。短短碎碎的记忆从我脑海中崩裂出来,我甚至有些后悔叫上李淑媛了。

那场失败的约会以李淑媛的先行离开而结束,我本能地抓住包,想要去追上李淑媛的步伐,却被李易繁一把拉住,他笔挺挺地站在我身边,那么干净的眼睛里写满了失落和悲痛,于是,我的脚步就这么停了下来。

“对不起,程晨,让你笑话了。”

“不,你知道的,李淑媛,她也不好过……”

“我知道……”他垂下了眼,“实际上,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好过。我们原本可以让事情变得好点,再好点,可是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

“别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是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会好起来的,今天肯定比昨天好,而明天也一定会比今天好,不是么?”

他没有吭声,只是任由我拉着,然后我听见他说,“程晨,谢谢你。”

“程晨,谢谢你。”

李淑媛推开了车门,在下车之前,她轻声对我说,“你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

我没有吭声,一股类似电流的东西贯穿我的神经,我觉得冷,真的冷,好像被海水汩没了一般,我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地看着她与白杨还有湘湘挥手告别。车子缓缓启动,我这才觉得身子慢慢恢复了知觉。

“你说,你今天怎么了,吃饭都心不在焉。”说话的是湘湘,她坐在副驾驶上,连头都没有扭过来看我一眼,“对了,淑媛姐说的那个他是谁啊?”

我懒得理她,微微闭上眼,我需要休息,最好什么都不想。

但是湘湘没有那么容易就放过我,我真应该在姑妈委托我照顾她的宝贝女儿时直接拒绝,“听淑媛姐姐的口气,这个人应该对你们两个非常重要吧,我能不能这么认为,你们两个,应该有一个人是第三者吧?”

哦,老天。

不过很快,她便将话题转移到自己的“事业”上来,“这么看来,我的原配维权组织真的很有必要啊,解救广大受苦受难的女性同胞成了我义不容辞的责任。”这话说得,好像她是超人一样。

“对了,白杨哥哥,我能不能采访你一下?”

“什么?”白杨大方地一笑,“你想了解什么?”

“就是,你会出去找小三儿吗?”

“可是,我好像连女朋友都没有呢,这个跨度会不会有点大?”

“没吃过猪肉,并不影响你见过猪跑啊。”这句话都要成为湘湘标榜自己的励志语了。

“其实,怎么说呢,那些找小三小四小五什么的,我都能理解,都是诱惑吧,自己内心不够强大,想要的东西又太多了,所以免不了入了魔,毁了自己,也毁了爱的人。”他将车调了个头,也顺便拿捏住了话题的主动权,“你想要做的这件事情呢,其实也很有必要吧,但是你想过要怎么做吗?”

“说真的,还没有,我只是想做一些事情,联动一些有共同想法的人,帮助一些人。”湘湘终究还是太小,也太年轻,她声音里的那份单纯,真让人觉得舒服,当然,我是指,抛开她所谈论的内容的话。

“那么,怎么联动这些有想法的人呢?你又准备做一些什么样子的事情,怎么寻找你要帮助的人呢?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没有。”她像是个膨胀了许久的气球,一下子就爆炸了。

“所以,你现在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吗?”

“谢谢你,白杨哥哥。”她格格地笑了起来。

“说真的,我挺佩服你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网吧打游戏呢,你比我们都优秀,至少比我要优秀很多,你都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别夸她了。”我睁开眯着的双眼,“再夸她,她都找不着北了。”

“那也不能总是打击我啊,总是打击我,我都会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了。”她扭过头,对着坐在后座的我吐了吐舌头。

“你本来就是个废物。”

“白杨哥哥,你看看她,哪点像我姐姐?”

天啊,她还知道我是她姐姐。

生活终究是在按部就班地滑行着。

我们都是俗人,活在这俗世之中,免不了要马不停蹄地工作,当然在应付各种刁难的客户之余,我还要抽出十二分的精力来面对三姑六姨的叨扰,比如现在,我的亲妈。

“有男朋友了吗?”她的开场白永远都这么直接。

“还没有。”

“我就知道。”她说,像是胜券在握似的,“你姑妈帮你物色了几个不错人选,你这个周末回来一趟。”

“可是,我没有时间啊。”

“鲁迅都说了,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意挤,总还是有的。”

“妈……”我百无聊赖地点开本地新闻,这种思想教育工作一旦开始,就很难收回去,好像四五十岁的父母,通通练就了这项本领,面对尚未婚娶的儿女,都能变成义正言辞的演讲家。

“你还知道喊我妈?隔壁老王的儿子,去年就抱了白白胖胖的儿子,住在咱院子的张阿姨你知道吗,她家闺女儿,昨儿也领证结婚了,你呢?”

“可是,我还小啊,我才5岁而已。”

“才5岁?!”她像是听到某个爆炸性新闻似的,发出了一声久久的惊叹,“你姑妈这次给你物色的对象还不错,那几个小伙子的照片我都看过了,一个个都生的俊俏着呢,而且,人家对你印象也不错。”

“你到时候打扮的漂亮一些,对了,顺便把湘湘也拉回来,你姑妈惦记她了……”

等等,湘湘!

然后我才意识到,我正在注视的八卦新闻的现场照片里,多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湘湘。

围堵着一对赤裸男女的大妈队伍里中还站着这么年轻的小姑娘,怎么看都觉得不合时宜。

“被打原配围堵小三,当众扒光小三衣服”,博人眼球的新闻标题配上赤裸的现场图片,真是一场好戏。

挂完电话,湘湘的电话就打了进来,这小丫头片子,还真及时。

“你看新闻了吗?当地头条新闻。”她得意的样子从声音里都能感受得到。

“没有。”我故意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那你快看看,会有惊喜。”

“湘湘,你这是玩哪一出呢?”

“我没有玩啊,这是我们公益组织做的第一件事情。我们找到了那个被打的原配,然后发动她身边的三姑六婆,是的,我们浩浩荡荡一群人围堵了小三。就是这样。”

“你是说,你是这件事情的发起人?”我差点没吐出血来。

“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湘湘!”我竭力克制一触即发的暴戾脾气,“你真是……”我实在是找不出合适的词来说下去。

“可是,我好像没有做错什么吧。”

“我知道。”我尽量保持内心的平和,她还是个孩子,我不能吓唬她,“可是,这样做就能维护合法妻子的权利了吗?就能把男人的心重新抢回来了吗?”我开始学着白杨说话的样子,那种小心翼翼又懂得分寸的样子,可是,我还是失败了,我的声音是颤栗的,就差没点燃了。

“但是,至少,”她也提高了分贝,仿佛我们之间的这场争论能靠分贝的高低来决定胜负一样,“我们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都觉得很有意思,很多围观的中年妇女也加入了我们的队伍之中。”

“我不想跟你啰嗦。”我早就没有耐心了,然后我就挂掉了电话,好像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是这样,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我依然充满了暴戾之气,我甚至开始有些讨厌这样的自己了。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很想抽根烟。

我伸手去摸烟,打火机还没有点着,白杨就站在了我身边,“办公室可是不能抽烟的。”然后,他将一沓资料放在了我的桌子上,“这是你让我整理的客户资料。”

“谢谢。”我几乎都没有抬起头。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我没事。”我端起水杯,想喝点什么东西润润喉咙,但是水杯是空的。

“等等,我帮你倒杯水。”他说着,顺手就拿走了我的水杯,30秒的功夫,他重新站在了我面前,递给了我一杯热气氤氲的水,“小心烫。”

我接过水杯,捧在手心里。

“你最近,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我垂下了眼帘,没有吭声。

“噢,我不是刻意要问你什么,只是看你状态不太好,如果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跟我说。”他诚恳地说着,“是随时。”

“也没有。”我说,“就是觉得乱糟糟的。”

“因为湘湘?”

“不提她还好,一提起她我就来气。”我放下水杯,顺手将电脑里的八卦照片指给白杨看,“你说,这是一个19岁的女孩该有的行为吗?”

“cool。”他竖起了大拇指,“你没觉得她比我们其中的任何一个都要有想法吗?”

完了,这个小丫头片子又多了一个同盟,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可是,一切都不过刚刚开始。

湘湘出名了。

在这个并没有太多新闻可言的城市里,媒体显然像是在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似地抓着湘湘,这丫头片子也不懂得拿捏事情的轻重,她甚至十分享受成名带来的快感,我那空旷的小房子就变成了她的临时办公室,每天除了要接受来自各个知名的,或者不名的报刊杂志拍摄采访之外,还有一波又一波的更年期妇女敲破了我的门。

于是,它比之前更乱了。

如果只是这些,那也就算了,连我的私人电话,也像是进入了更年期,不曾消停过。也不知道那些小记者是怎么得到我的手机号码,动辄就打来电话,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好像是记者就很了不起似的,“你好,我是云城晚报的记者,能电话采访你一下吗?”

“不能。”我总是回答的干脆利落。

“就打扰你两分钟好吗?是这样的,你妹妹,湘湘,成了云城的公众人物,这么小的年纪……”

我十分娴熟地挂掉了电话,可是,它又响了起来。

幸好,这次不是陌生来电。

是李淑媛。

“程晨,有没有时间?一起喝杯咖啡,我请客。”

“怎么了,你也转行做记者了?还是被某个报刊收买了,准备从我这里套点话?”

“我可没有那个闲工夫。”她说,“是喝卡布奇诺,还是美式?”

“美式。”

“那你快点,我就在你办公楼下的星巴克。”

“好。”我说,伸手去拿外套,抬起头的那一刹那,我才注意到外面下起了雪,鹅毛般的雪花静悄悄地从落下来,这总让我想起和李易繁在一起的第一个冬天。

那一年的冬天,应该是这些年以来,我是指,我生活了将近5年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直到今天,你依然可以搜索到有关那年冬天的新闻,一场又一场的大雪覆盖了祖国大半个山河,无数归乡的游子被困在了火车站,飞机没有期限地拖延,“回家”,也因此成了无数受访者最心酸的两个字。

推开星巴克的那扇门,一股氤氲的热气便扑面而来,李淑媛朝我招手,“这里。”她穿着深红色的棉质衬衣,身边放着的是黑色大衣,一副气场十足的样子。

“怎么想起来找我喝咖啡了?”我连外套都懒得解开,顺势就缩进了沙发里,已经连续好几个晚上被敲门声吵醒,真搞不懂那群已婚妇女,大半夜跑到一个小姑娘家里诉苦真的有必要吗?

“你听我说,”她用小嘴啄了一口浓黑的咖啡,“湘湘出名了。”

“小孩子过家家,她这算哪门子的出名啊。”我撇了撇嘴,连头都懒得抬起来,我的屋子,我那可怜的小屋子现在指不定要被折腾成什么样子,不行,我得跟她谈谈,我在心里盘算着,实在不行,就给姑妈打电话,把她赶回学校去,我可不想每天都面对一群哭哭啼啼的女人。

“我的意思是,”她放下了咖啡杯,十分端庄地坐直了身子,那个样子,简直是像极了李易繁,“我们可以借助湘湘,让湘湘把我哥哥的故事讲出来,现在,好多媒体都在关注着她,她说的话,要做的事情,自然就会得到媒体的关注。”

“你别了。”我打断了她,“她还是个孩子。”

“可是,她比我们每个人都有影响力,至少现在是这样的。”她执着的样子跟李易繁如出一辙。

“想都别想。”我说。

“程晨。”她提高了分贝,但是很快就归于平静,这么多年,她早就能驾轻就熟地控制自己的脾气,可我不行,“我知道,”她垂下了眼帘,声音里少了那股暴戾,“我知道,你还是不肯原谅他,他做出那样子伤害你的事情,可是,时间会抹平一切的,不是吗?”

我微微抬起了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深邃看着她,“李淑媛,”我说,嗓子发干,“我问你,你原谅王东明了吗?”

她愣愣地看着我,眼里的那种光泽像潮水一般层层地褪去,然后变成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好像在过去的那些年,我们早已把该说的话讲完了,余下的几十年时光,只剩下一场又一场的沉默了。

“我知道,”她开口打破了这段沉默,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女孩那样,来回地搓着手,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我,“其实,你也不用原谅他。”

“我没有怪他。”我说,然后从松散柔软的沙发上站了起来,“我不想再见到他,真的不想,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那我就先回去了,你知道的,我还有一堆工作要处理。”

她静静地坐在沙发上,面前那杯美式咖啡早就没有了热气,“程晨,”她有些筋疲力尽地叹了口气,“可是我很想见到王东明,比任何时候都想见到他。”这些年,她用高傲层层堆砌起来的城堡,在这句话落地之后,一声不响地瓦解了。

“不要告诉我,如果他回来了,你还会跟他走。”

“我不知道,我在澳大利亚的那两年,不是没有遇见比他还要好的人,我那个室友,我跟你提起过的那个室友,你还记得吗?罗多,对,罗多,他曾疯狂地追求过我很长的一段时间,你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那些浪漫,他都搬到了我的生活里,但是那种感觉不对,我是指,我找不到和他在一起的那种感觉,那种能让我睡觉都觉得踏实的感觉。”

“李淑媛,我不想再提过去的事情了。”我扭过身子,不想再面对她。

“我知道,但是,我一定得找到他,那是我哥哥,亲哥哥!”

可是,她忘记了,六年前,她甚至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有这么一个哥哥,“我怎么都想不到他是这样的人,”还是在那个简陋的宿舍里,她躺在床上,盯着苍白的天花板,喃喃自语。

对,就是那天,我和李易繁第一次约会惨败的那天。

“你吃晚饭了吗?”

她也不吭声,就那么木木地盯着天花板。

“你没事吧?”我走到她床边,伸手去摸她的额头,还好,不烫。

她闭上眼,一副疲倦至极的样子,“我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哥哥,怎么会呢?他没有胆量站出来也就算了,可是,他怎么能懦弱到来指责我和妈妈呢?他怎么可以这样啊!”

“李淑媛,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哥哥。”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不……”她睁开了眼睛,看着我,眼神中的那种空洞与绝望像是随时都能把我吞噬掉一般,“我没有他这个哥哥,这辈子,我都不会认他这个哥哥。”她的口吻是那么坚决,仿佛只有这样,她便能和自己的亲哥哥彻底撇清关系一样。

瞧,六年后的今天,李淑媛都忘了。

可是,我忘不了。我忘不了那些日子我夹在他们兄妹二人之间的尴尬和窘迫,好像我才是罪魁祸首一样,于是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李淑媛都不愿意跟我说话,她早早地起床,独自一人背着偌大的书包去上自习,就算是一个教室里的公开课,她也像是要刻意避开我一样,坐到最后一排,偶尔,我回趁着老师写板书的时候回过头来看她,她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在本子上写写画画,那股伪装起来泰然处之,直到今天我都忘不了。

直到王东明的出现,那个略带痞子味的王东明,尽管我一点都不愿意提起他,可是,说真的,我应该感谢他,感谢他的出现,这才重新拉近了我与李淑媛之间的距离。

被爱情滋润的李淑媛像是重新活了过来,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的,她不再刻意疏远我,早上起床的时候会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吃早餐,她又开始跟我说很多话,很多她从不会跟别人提起的话。有天晚上,外面静簌簌地下着大雪,她抱着自己的枕头,钻到了我的被窝里,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她说,“程晨,我从没有想过爱一个人是这样。”

“什么样子?”

“很踏实,好像整颗心都被他带走了,所以,如果一天看不到他,就会觉得像是少了点什么似的。”

“你以前没有谈过恋爱吗?”

“没有。”她羞涩一笑,像是某个非常私密的话题被揭穿一样。

我诧异地看着她,“怎么会?我还以为你身经百战了呢?”

她白了我一眼,十分认真地看着我,“坦白说,在没有遇见他之前,我对爱情没有抱一点希望。”她说,语气里的那种毫不做作的平静总能让我望尘莫及,“小时候,我几乎是在我爸妈的争吵中长大的,我爸是个十分挑且古怪的人,他总能十分顺利地挑出我妈的错误里,哪怕是一道菜。我记得有一次,我妈做油焖大虾,那是我妈最拿手的一道菜,也是我最爱吃的一道菜,真的超级爱吃,听到这个菜名我都能流口水。可是,我爸吃了一口,却立马吐在了餐桌上,‘这么辣?你不知道我这几天上火吗?’可是,这道菜,如果不辣真的是一点口感都没有啊。”

“我妈就嘀咕了一句,‘你哪天不上火。’很小声地嘀咕。然后,我爸就不乐意了,他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然后把盛满米饭的碗也摔在了地板上,白花花的米饭溅落了一地,我吓坏了,连虾都不敢吃了。”她声音越来越小,像是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我抱住了她,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后来,我爸就经常不回家,但是,只要回家,他就会挑我妈的毛病,和我妈吵架,所以,有的时候,我甚至不想他回家,我甚至希望他死在外面好了。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说,但是我真的讨厌他。见多了这种争争吵吵,对爱情和婚姻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但是,王东明是个意外,或者说是老天对我的眷顾吧,在他那里,我获得了久违的安全感。”她深深地舒了口气,“我想嫁给他,想有一个我们自己的小窝。”

“你这是发春了。”我笑了起来。

“我是认真的。”她说,“前所未有的想法,连我自己都很诧异。”于是,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跟我讲王东明的事情,她的身上泛起一道光泽,是小女生的娇羞和执拗,我喜欢她这个样子,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她并没有比我技高一筹,也没有比我成熟很多,甚至,我不再拿自己与她比较,就好像,我们是一体的一样。

那应该是我们第一次如此靠近彼此,是真正地分享相似的情感经历,而不是像个观众一样走进某个电影院,看了一场听起来感同身受的电影。事实上,天下哪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儿,刀子不是插在自己的胸口上,你就永远不知道那道伤疤曾经有多疼。可是如今,因为爱情这件事儿,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找到了真正的共鸣,也就是那时候,我才真正觉得,她,李淑媛,早已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可是,她依然不愿意提起李易繁——她的亲哥哥,仿佛,这个人,真的跟她没了半毛钱的关系。

窗外的雪还没有停,寂静地下着,被白雪裹起来的城市,总给人一种恍惚的错觉,身处在这样的世界里,我总能将黑夜误以为是白昼,比如现在。

湘湘还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她又去开导哪个为情所困的女人了,反正她也不会跟我说,在她眼里,我简直就是残酷到冷血,所以,我活该单身。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想要给她一脚。

屋子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甚至有些闷热,跟龙城相比,这实在是一件足以炫耀的事情。想到这里,我才意识到明天周六,我要回去相亲。

“相亲,”我在心里默默念叨,然后喝了一口红酒。

很多年以前,我最嗤之以鼻的两个字,却淬不及防地落在了我的身上,那时候,我实在没有办法理解被剩下来的男人和女人们,但是如今,我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冷吗?”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在我脑海中响起,这些年来,每到冬天,我总能想起那些细细碎碎的片段,它们就像我手边的酒,慢慢地吞噬着我,却也让我欲罢不能。

“不冷。”我听见自己说,话音刚落,他那宽大的手掌便一把将我的双手攥在了手心里。

“还说不冷,都是冰凉的。”他边说,边哈着气。

“真的不冷。”

“火车不知道要晚点到什么时候了,要不,今天不走了吧?”

“可是,好不容易买到的票,寒假的票本来就不好买。”

“今年雪灾,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你等等我。”他说完便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

“等我一会儿,就一会儿!”他冲我深深一笑,然后便钻进人海里,拥挤的火车站候车厅里实在是挤满了太多人,或坐或站,密密麻麻的,都是人群。很快,我就看不到他了,心也一下子就空了,七上八下的,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于是,我像个守城的侍卫一样,紧张兮兮地盯着行李箱,把书包紧紧地抱在怀里,好像那就是我的兵器,幸好,没有人来“冒犯”我,除了刺鼻的烟味儿,那时候的我,实在是不怎么喜欢烟味,但是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却迷恋上了香烟,这又是一件讽刺的事情。

我又从包里摸出火车票,上午10点的火车票,却因为大雪晚点了4个小时,而且还遥遥无期,想到这里,我免不了叹了口气。我想,我应该听李易繁的,把火车票退了,或者改签到别的什么时候,想到这里,我便掏出手机给妈妈发短息,信息编辑到一半,李易繁回来了。

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对我笑,“程晨,走,我们走……”

“去哪里啊?”

“上车啊。”他说,便提起了行李箱,拉住我的手。

“可是车还没有到啊。”我有点摸不着北。

“我去了售票大厅,又查了车次,还问了售票的阿姨,她告诉我,有一趟路过龙城的动车马上就发车,但是没有票了。我说没关系,我要两张站台票,我送朋友上车就好。”他说着,朝我举起了那两张站台票,“先上车,然后再补票,我是不是很聪明?”

我朝他莞尔一笑,“确实。”

就这样,我终究还是坐上了开往龙城的列车,拥挤的列车上都是人,我甚至找不到站脚的地方,但是,就算这样,也好过遥遥无期地等下去。

“马上就要发车了,你快下车回去吧。”

“不了。”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我不回去了,我跟你一起回龙城,你一个人提这么多的东西,我不放心。”

“没关系,我到龙城之后,我爸爸就会来接我,不用担心的。”

“不行。”他说的那么坚决,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然后,他补充说,“刚好,我也想去龙城,看看我妈妈。”

这下,我真的没有办法再把他赶下车了。就这样,我们两个人并列地站在列车的过道上,他攥着我的手,没有松开过。

“累不累?”他问我。

“不累,你呢?”

“我也不累。”他说,然后把行李箱推到我身边的小缝隙里,那个狭窄的缝隙也刚好能放下我的行李箱,“你坐在这里,然后靠着我的背睡一会儿,还有那么远的路呢。”他说着,便摆好了站姿,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

“真不用。”

“听我的。”

这三个字,真温暖。

我迷迷糊糊地醒来,湘湘还没有回来,我想,我该给她打个电话,或者发个信息什么的,于是,我伸手去摸手机,却端起了剩下的半杯红酒,一饮而尽。然后,我拨通了湘湘的电话。

“还不回来吗?”我觉得自己的语气真像我姑妈。

“我晚上不回去了。”

“你说什么?”我差点就从窗台上跳了下来,“你都开始夜不归宿了,我一定要告诉你妈妈。”

“可是,我和李淑媛姐姐在一起啊,我晚上住她这里,忘记跟你说了,你不会介意吧?”

“Shit!”

我挂了电话,我感到恐慌,真的,是恐慌,好像犯错的不是湘湘,而是我,程晨。

2
再见,已不是我要的年少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