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程晨。”

我又听见他的声音,在灯火霓虹的深夜里,我背着书包,从咖啡馆的台阶上一步步地往下走。那年,我大二,闲暇的时候总会去咖啡馆做小时工,客人少的时候,我总会缩在沙发上看书,或者发呆。

是深秋,傍晚的夕阳温柔地抹在我的脸上,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李易繁,那时候他已经大四了,焦头烂额地准备毕业论文,马不停蹄地参加一场又一场人潮拥挤的招聘会。

我心疼他,可是却什么都帮不了他。人真的是十分脆弱的生物,我们能轻易地捏死一只蚂蚁,可是这并不代表我们就很强大,很多事情,甚至是微乎其微的小事情都可能置人于死地,只是,很多人没有撞见而已。

我抬起头,然后就看见了站在咖啡馆门口的李易繁。

“你怎么在这里?”我几乎是跑着跳下了剩余的台阶,一把就抓住他的手,“你不是去西安了吗?面试的怎么样?”

他将我揽入怀里,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他说,“程晨,我想你。”

“我也想你。”

话音刚落,他将我抱的更紧了,“程晨,我爱你。”

“怎么了?”我伸手去摸他的脸,“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说,“我就是想告诉你,我爱你,胜过任何人。”

我傻傻地笑,好像这个时候,除了笑,真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我也是。”

“我会努力找工作,努力赚钱,努力给你一个遮风挡雨的家,我们要有个书房,你那么喜欢看书,一定要有个很大很大的书房,带着落地窗的那种,我要把书房的三面墙都装成书柜,中间放一个很舒服的懒人沙发,要棕色的那种,跟咖啡的颜色很像的棕色,你喜欢这个颜色的,对吧?”

我不停地点头,眼睛都湿润了。

“程晨,你等我,等我好不好?我会努力地尽我所能地给你最好的家,我一定会给你的。”

“我知道。”我抱紧了他,“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谢谢你,程晨。”他说着,凑上了脸,轻轻地吻了我的额头,“我爱你。”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屋子里是暗的,没有一点光,我习惯性地开了台灯,老上海风格的台灯射出一道柔和的光,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床头上零散的书本,滴滴答答的闹钟,还有一双不知道是穿了还是没有穿的袜子,我也懒得管,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觉得闷,我要透透气。

于是,我开了窗户,一股寒气拂面而来,冻得我直发抖,我下意识地关了窗户,倚在窗台上看雪景,其实除了白茫茫的大地什么都看不清楚,窗外是昏暗的,因为积雪的存在,眼前的这片昏暗便多了一些柔光,。黎明前的世界里总有一种久违的空旷,万物都没有苏醒,身处在这样的世界里,总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冬天是一个怀念的季节,一年的收获和失去,总会在这个季节得以梳理,因为冷,人也懒得动,就这样,缩在沙发上的老人总会习惯性地往腿上搭上一条厚厚的毯子,然后絮絮叨叨地想起很多事情。

比如,李易繁的妈妈。

那一年的冬天,我是指,李易繁大四那年的冬天,我们又一起回到了龙城,在出发之前,我问李淑媛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回去,她将头埋在手机里,就像初入大学时一样,“他回去做什么?他都已经不要我妈妈了,还回去做什么?”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选择沉默。

“快毕业了,才惦记着要回家看我妈,我还不知道他,他就是惦记着我妈的那点积蓄。”

“李淑媛,他不是这样的人。”

“拉倒吧,程晨,你才认识他多久啊,我跟他一起长大的,难道我还没有你了解他?他有多自私,你肯定不知道吧?”

“那是你哥哥,你怎么诋毁他都行,但是李淑媛,他是我爱的人,我要捍卫他,用我所有的一切捍卫他。”

“捍卫他?”她忽地一笑,然后抬起头来,斜视着我,“程晨,你怎么捍卫他?难道你还要打我不成?”

我咬着牙,默默地转过了身。

“程晨,你告诉他,让他别惦记着那笔钱了,我妈已经全部都存在我的名下了,那是我的嫁妆。”

我没有吭声,也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寝室,我突然发现,我开始有些讨厌李淑媛了。

“她不回去吗?”李易繁在宿舍楼前等我,他笔挺挺地站着,手里还提着行李。

“她说要考试了,好多学科都没有复习到位,等考完试再回去。”我撒谎,闪过他的目光。

“哦。”他说,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说完之后,他便拉起我的手,“冷吗?”

“不能,”我摇头,反而抓起他的手,“你的手好凉。”

“外面有点冷,不过一会儿就好了。”

直到上车前,我们都没有说话,他只是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像是生怕我会丢掉一般,在列车即将发动之前,他说,“你怕吗?”

“怕什么?”

“怕见到我妈妈啊?”他莞尔一笑。

“难道你妈妈还会吃了我不成?”我开玩笑说。

“当然不会,不过,她会给你做很多好吃的,她最拿手的那道菜叫油焖大虾,特别香特别辣特别好吃。”他说着,忽然就垂下了脸,“这是李淑媛最爱吃的一道菜,她有口福了,跟着妈妈,可我就不行。”

我抓住他的手,“怎么不行,任何时候,她都是你妈妈,谁都抢不走。”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特别对不起她们。”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紧紧地抓着他的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李易繁脆弱的样子,像个被丢弃的孩子一样,有着莫大的落魄和无尽的惆怅。我说了,我要捍卫他,我要尽我所能地捍卫他,可是,这个时候,我除了陪伴他,什么都做不了。

后来的很多事情也一样,有的时候,我甚至开始讨厌这样无能的自己了。

抵达龙城的时候已是夜幕,人潮拥挤的出站口,李阿姨一眼就认出了我们,准备来说是她的儿子,李易繁,她穿着笨重的羽绒服,睫毛上都是雪花,“总算是到了。”她说着,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她背过脸,偷偷地抹了一把眼角的泪,重新恢复了那股高兴劲,“饿不饿?我饭都做好了。”

“妈,我都说了,不用你来接我,我们打车就可以回去了。”

“反正我自己在家也没什么事儿。”

“那你在这里站了多久了?看你冻得,脸都是红的。”

“没有,我刚到,刚到一会儿。”她说着,这才意识到我的存在,“噢,这是程晨吧?”

“阿姨,你好。”我上前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真凉。

“真漂亮,我早就听易繁提起过你了,你还是李淑媛同学吧?”

“是的,我们还是室友。”

“真好,真好。”她兀自念叨着,“淑媛呢,她怎么没有回来?”

“要考试了,所以她忙着复习,想等考试结束之后再回来。”李易繁解释说,他看了我一眼,像是要得到我的认可似的。

“这样啊,走,我们赶紧回去吧,饭都要凉了。”她絮絮叨叨地说,挪着身子。

直到今天,我依然记得她走路的样子,她许是站了太久了,腿脚都已经冻木了,所以,走的很慢,也很吃力,李易繁拦下了出租车,暖气扑面而来,她这才精神一些。

那天晚上,我们吃过晚饭都已经是深夜了,李阿姨困意全无,她搭着毛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织毛衣,一边织,一边在李易繁的身上比划着大小,“你多住两天,我这件毛衣就要织完了,到时候你可以带回去。”

“好啊。”李易繁承诺。

“程晨,你喜欢什么颜色?织完了这件,我也给你织一件。”

“不用了,阿姨。”

“没事儿的,反正我一个人在家也冷清,还不如找点事情做。”

“妈,你想不想回去?”

“回哪里?”

“云城啊。”

“我回那里做什么?”她没有抬头,假装在专注地织着毛衣,可是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我马上就要毕业了,李淑媛也在那里,我们都在那里,你一个人呆着这里也不太好。”

“我在这里,挺好的。”

“妈……”他说,“你是不是也怪我?怪我当初没有站在你这边,怪我当初没有和妹妹一起做点什么?”

“怎么会?”她将毛衣放在了膝盖上,抬起头,“这是我们大人之间的事情,再说了,都过去了,还提这些做什么。”说完,她又开始织毛衣,好像,她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那件毛衣上,她要用所有的专注,时间,还有精力,把那件毛衣织的得体,且漂亮。

我们在龙城住了三天。

这三天,她跟我说了好多话,几乎都是李易繁和李淑媛小时候的事情,她已经老了,开始用回忆来打发百无聊赖的冬天了。她还教我织毛衣,教我做油焖大虾,可是我这个人愚笨,怎么都学不会。

返回云城的那天,李易繁身上穿的就是那件她亲手织出来的毛衣,深红色的,特别搭衬他。她送我们去车站,然后不停地朝我们挥手,“有时间,常回来看看。”这是她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

后来,她也给我织了一件毛衣,跟李易繁的那件一样深红,她邮寄到我学校,大小刚刚合适。可是,跟李易繁分开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穿过,也没有舍得丢,每一次搬家,都要放在箱子里的底层,那种虔诚和尊重,就像是守候着某件传家宝似的。

天开始亮了,鱼肚白的光泽从天际一点点地延伸开来,像是为了和满世界的积雪相遇似的,太阳的柔光恰到好处地撒在窗外的冰柱上,那种一闪而过的光芒堪比宝石。

我披头散发地走出卧室,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我就傻眼了,客厅的沙发上躺着一个人,准确来说,一个男人。

是白杨。

“哦天,你怎么还在我家?”我几乎是尖叫着发出声音来。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揉了揉睡意惺惺的双眼,“昨晚上,你喝多了。”

我下意识地抱住了胸部,“可是,你怎么在我家啊?”

“你不记得了么?”他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你打电话给我说了很多的话……”

我打断了他,一本正经地说,“我都说了什么?”

他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极力想起什么似的,可还是摇了摇头,“我也不记得了。”

“很好。”我重重地舒了口气。

“我给湘湘打电话,她说她在李淑媛那里,我担心你,所以就来了。怎么样,头还疼吗,要不要喝点水?”他说着便站了起来,可能是睡眠不足的缘故,差点就撞在了茶几上。

“没事。”我说,“我没事儿。”

“没事就好。今天周六,刚好不用上班,你多休息一会儿,我回去了。”

“等等,白杨。”

他扭过头来看着我。

“昨晚……”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捋了捋头发,“我是指,”我抬起头,盯着他,“我真的没有乱说什么吗?”

他皱着眉头,“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什么都没有说。

“好吧。”他舒了口气,“那我告诉你,你说,你喜欢我。”说完,他就笑了起来。

我白了他一眼。

“开玩笑而已。”他依然笑着,“我都说了,我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那就好。”我说,“对了,你帮我开导开导湘湘,你知道的,她根本就听不进去我的话,她这么不知天高地厚,以后肯定是要吃亏的。”

“好。不得不承认,这小姑娘比我们都有思想。”

“我还真希望她平庸一些,或者说再平凡一点,一个女孩子那么喜欢出风头,未必就是一件好事情。”

“放心吧。”他安慰我,这是他最常用的三个字,每当我遇见刁难的客户或者棘手的工作,他总会用这三个字来宽慰我,好像这三个字是一切问题的法宝,只要有这三个字,一切问题也就不再是问题。

“那我先回去了。”他说,“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

我俯下身子整理狼藉的屋子,连头都没抬,我说,“好的。”

直到门发出开了又关上的声响,我这才重重地吸了口气,关于昨天晚上的事情,我实在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但是,没多久,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我以为是湘湘,一边在心里骂她好几遍,一边慢悠悠地去开门,我甚至在心里想着拉开门之后跟她说什么,是温柔一点还是严肃一点,可是,当我拉开门,我所有的准备工作都白费了。

是白杨,他提着热气腾腾的粥站在我家门口,“你昨晚喝了那么多酒,胃里肯定不好受,我在楼下顺道给你买点粥,还有小笼包,是素馅的,你趁热吃吧。”

“谢谢。”我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要不要一起吃?”

他客气地拒绝了,“我有些困了,想回去休息一会儿。”

“那我就不留你了。”我说。

“你快关上门吧,外面太冷了。”他说着朝我挥手,然后跑下了楼梯。

我还没来得及关上门,湘湘就回来了,她像是掐着时间算准了似的,一进屋就像饿狼一样扑上了我放在桌子上的早餐,“饿死我了。”她说。

“怎么?你李淑媛姐姐还不管你个早饭?”

“我们昨晚上聊得太晚了,她今天说要去见个朋友,所以一大早就起来了,整个早上都在化妆,哪有时间做早饭?”

“什么朋友,用得着那么早就化妆吗?”

“我不知道,她又没跟我说。”她喝了一口白粥,“对了,我在楼下见到了白杨哥哥,你们昨晚上不会……”

“你想什么呢,湘湘!”

“我又没说什么。”她嘟噜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帮淑媛姐姐?是不是因为白杨哥哥?”

“她都跟你说什么了?”我忽然就觉得紧张起来,好像某个非常敏感的神经被触碰了一样。

“也没什么,就是她的哥哥,李易繁的那些事情,她说,你们分手以后,她哥哥就离开云城了,两年了,音信全无,她让我帮她一起找李易繁。”

“就这些?”

“嗯。”她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你说,你是不是因为白杨哥哥?”

我一脸困惑地看着她,“什么因为白杨?”

“因为你喜欢白杨哥哥啊,李易繁是旧爱,所以你不愿意找他。”

我木木地摇头。

“这么说,你不喜欢白杨哥哥了?”她问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她尽顾着吃了,“你还吃不吃?不吃我就都吃完了。”

“湘湘,”我从茶几上摸出一根烟来,“有些事情,我想和你聊聊。”

“什么事?要是交房租水电费生活费什么的,就不用跟我聊了,我妈的电话你有,直接找她要就好。”她把最后一个小笼包送进了嘴里。

“是关于你现在所谓的事业。”我漫不经心地弹了弹烟灰,“这里是我家,不是慈善机构,更不是你的私人场所。”我说的很坚定,“所以,我不希望我的私生活被打扰,不希望每一天有一群大妈来敲我的家门,我需要的是一个安稳的、能够自由自在的家,你懂吗?”

“你真没爱心。”

我真想把眼前的烟灰缸砸到她的脸上,可我还是忍住了,我换了个姿势,为了坐起来更舒服一些,也更有气势一些,“别跟我提爱心,我受苦受难的时候,谁施舍给我点爱心了?”

“所以,你现在才这么自私,连自己的初恋失踪了都不担心,甚至都不愿意找回来。”

“你够了,湘湘!”我按耐着那股随时都会爆炸的坏脾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我听见自己说,“李淑媛告诉你,她哥哥曾是我的初恋,那她有没有告诉你,她哥哥,那个我曾经不顾一切去爱的人,后来对我做了什么事情吗?她不会告诉你的,她怎么会告诉你这些事情,她要尽一切可能地包装他的哥哥,让他像个英雄一样活在你的印象里,这样你才会理所当然地去帮她,但是你不会知道,她哥哥,对,李易繁,对我做了什么。”

我惨白地笑了起来,脑海中是大片大片的空白,每当我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总会觉得不知所措,于是,我又点燃了一根烟,“我大四那年,他跟别人好上了,那个女人是他的同学,我跟我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把她的肚子搞大了。那时候,我最好的朋友,李淑媛,就是你口中的淑媛姐姐没有站出来为我说一句话。那么今天,我为什么要帮她?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抬起头,深深地捋了一把头发,我盯着她,这个只有十九岁的小姑娘,本该享受爱情的小姑娘,可是却因为盲目的梦想和所谓仁义的事业,将自己推入一场又一场的漩涡,她要在这些“漩涡”里看到女人有多悲情,男人有多残忍,那么,她还会相信男人吗?还会相信爱情吗?

她愣住了,“可是,都过去那么久了。”

“你还小,你不懂得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有一天,你去经历了,那么,你再回来跟我说。”我站了起来,我觉得困,特别困,我想睡一觉,睡一个很长很长的觉。

可是,我的手机不愿意放过我,它滴滴滴地叫个不停,是我妈。

我没管她,我按了静音,然后把手机丢在衣柜里,我太累了,太需要休息了。

李易繁拿到offer的时候已是第二年的初夏,那时的校园充斥着离别的忧伤,一波又一波的学长和学姐穿着学士服在校园的教室、操场,还有大门口拍着“大团圆”或者“小团聚”的合影,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又几乎每个人都在哭泣,那种疯狂的热闹之后总会尚存着不为人知的落魄和寂寥。离别即在眼前的团聚,不过是被判了死期的囚犯,过一日,便少了一日。

我陪李易繁也去拍过那种合影,被人熙熙攘攘地推着,他牵着我的手,像拜天地似的,几秒钟的呆滞,相机里发出“咔嚓”一声的碎响,不管你有没有摆好姿势,是面带微笑,还是一不小心眨了眼睛,都已经被时光记录下来,想想,也挺可怕的,就像你犯下的错误被原封不动地留下了下来似的,谁都没有办法拯救你。

拍完合影之后,对话就开始了。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脸,提出相似的问题,“找到了合适的工作吗?月薪多少?有没有什么发展空间?记得常联系,有机会了就拉哥们一把,大家互帮互助。”如此等等的开场白,总让我唏嘘不已,于是,绝大多数我都保持着沉默,看李易繁再平常不过的应付。那时候,我也开始明白,所谓的成长,不过是另一种残酷的开始,你要计量你的收入,你跟同学之间的差距,你要盘算着买房子,过日子……

当然,也有更尴尬的开场白,多半是女生问的,“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办喜宴的时候一定记得通知我们。李易繁,我觉得我们班里最先结婚的肯定会是你……”她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总会躲在李易繁的身后,一声不响地帮他整理衬衣的领口。其实,这还算好的,我是指,这样的对白里多多少少有些祝福的意思,善意的祝福终究是应该心存感激的,至少相比“别忘了,毕业季也是分手季”这种略带诅咒的“祝福”要好太多。

说这话的是一个微胖的姑娘,她穿着宽松的学士服,因为衣服是黑色的缘故,将她衬托的很白,她有高高的鼻梁,和略小的眼睛,是单眼皮,怎么说呢,她实在算不上出众,可能是为了显得自己出众一些,所以,她的话语也要刻薄一些。

李易繁没有吭声,他只是微微一笑,接受美好的或者并不算美好的祝福,自始至终,他都攥着我的手,那种谦卑中的高傲,总是让我着迷。

“你女朋友也不算丑,追求她的男生也肯定不少吧?”她没有用“漂亮”,而是用“不算丑”。

“对啊,你也不算丑,可是怎么没人追你呢?”李易繁冷酷一笑。

她脸色瞬间就变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原本就小的眼睛,这么一眯就更小了,好像是画上的一道线似的,“我不需要别人追我,我又不是草原上的羚羊,身后跟着一群豺狼虎豹,我可不想做别人嘴上的猎物。”她得意地笑了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她叫耿璐,是李易繁班里有名的“泼辣妹子”,她大一那年曾疯狂地追求过一个男生,每天早上给对方打电话送早餐,可是对方不领情。于是,这姑娘每逢喝醉了都会给那个人打电话,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对方,她有多爱他,可是即便如此,这个“豺狼虎豹”也没有捕获到那头“羚羊”。

李易繁上班的地方在国贸,那是云城最繁华的地方,至少,那时候,还算得上。他跟我说,“程晨,我的办公室在十八楼,有成排的窗户,闲下来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在半空中。”他声音里的那种雀跃像是真的要飞起来似的,“我一定要带你来看看,看看俯视这个城市的感觉。”

我一边给咖啡拉花,一边说,“好。”

可是他最终也没有带我去俯视这个城市,他实在是太忙了,处理没完没了的工作,还要陪上司去应酬,有好几次,我给他打电话,总会听见杯筹交错的声响,他低声说,“我晚点回去打给你好吗?”

我说,“好。”

好像除了“好”,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于是,后来的很多个夜晚,我都是在等待中渡过。整个宿舍都睡了,我躺在床上,手里攥着手机,怎么都不敢睡,我害怕,害怕他打来电话找不到我。但是,这些夜晚,我都没有等到他的电话,可能他是真的喝多了吧,每当想起这些,我就更加焦虑了,一个劲地问自己,“他喝多了,有没有照顾他啊?”

没人会给我答案。

每当这个时候,李淑媛总会摆出一副“神算子”的样子,“我都说了,你一点都不了解他,他有多自私,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我看不惯她这个样子,所以每当她开口的时候,我总会选择沉默,这时候的我们,我是指,我和李淑媛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们所有的共识,所有的和平,所有的善意,都在这道鸿沟面前溃不成军。

“你迟早会知道的。”这是她最得意的一句话,好像胜券在握似的,以后的,未来的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而我,能做的,只是在岁月的长河中去印证她的“未卜先知”。

“就算我会知道,可是他终究是你哥哥。”

“我没有他这个哥哥,这辈子都没有。”

“那是你的事。”我站了起来,每当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我实在不想跟她多呆一秒钟。我开始用越来越多的时间守在咖啡馆,好像,那里成了我的栖身地一样,连老板都过意不去了,好几次,那个举手投足都充满气质的中年女人问我,“程晨,你真的很喜欢这里吗?”

我点头。

“很难得,我以前找的兼职咖啡师,没有几个能留下来的。他们都着急着去赚大钱,去更好的平台,手头的技能都没有学好,就想吃个大胖子。可是,你不一样,你是个另外。”她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光泽,像是珍珠一样,被时间滋润的晶莹,“我喜欢你这个姑娘,踏踏实实的,对了,你学的是什么专业?”

“金融。”我说。

“金融?那太好不过了。”她笑了起来,“今年大几了?”

“马上就该大三了。”

“也快该实习了吧?”

“是的。”我说。

“是这样的,我和我先生,还有一家投资公司,早些年,我们一起打拼出来,不过,我现在年纪大了,先生也不想我过于操劳,所以呢,我就自己开了这家咖啡馆,没指望它能给我赚多少钱,就是想有个能坐坐的地方。如果你愿意的话,大四的时候,可以去我们投资公司实习,我很欣赏踏实的人。”她说,那种优雅的风轻云淡,是我这辈子从未见识过的修养,然后她告诉了我投资公司的名字,我愣住了,或者说,是惊呆了。

那应该是云城最大的投资公司,也是最具有影响力和知名度的公司,在金融课的大教室里,教授曾拿它作为典型案例来剖析,而且每一次,他都会罗列出这些年来被这个投资公司选中的学长学姐的名单,屈指可数的名单,却是老教授最幸福的骄傲。

我甚至忘记了说谢谢,我木木地擦拭着咖啡杯,好久之后,我才反应过来,“真是太感激你了。”

“这算是双赢。”她温柔一笑,小小地啄了一口咖啡,然后继续窝在沙发上看书,只要她呆在咖啡馆,她总会寂静地看书,像是与书融入了一体,那种剔透的书香气,总让我觉得羡慕。

李易繁发第一个月薪水的时候来请我吃饭,他把所有的工资都取了出来,其实也没有多少,但是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已经是很大的一笔数字了,三千五百块。我们每个月的生活费也不过八百块。他扬着那么一大叠子钞票问我,“算不算是土豪了?”

“算。”我笑。

“晚上想吃什么?中餐还是西餐?我要带你去吃好吃的。”

然后我就被他带去吃法国餐,那地方太高端了,我从来都没有去过。餐厅大厅里齐刷刷地站在一排穿着旗袍的高挑姑娘,见我们走进门,像是被按了按钮似的,整齐地发出“晚上好”的声音。

我吓了一大跳,慌忙地拉李易繁的手,他攥着我,痴痴地笑,“别怕,咱们有钱。”

说实话,那真的是一顿糟糕透了的晚餐。

餐前的开胃酒被我一口喝完也就算了,主菜端上来的龙虾,一点味道都没有,还没有李阿姨做的油焖大虾好吃。可是周围的顾客都是一副十分享受的样子。我凑过脸问李易繁,“法国人的浪漫是不是也放在了餐桌上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

“他们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浪漫上,所以才把晚饭做的这么难吃,对不对?”

李易繁“噗嗤”地笑了起来,手中的叉子落在了地上。

于是,我们早早离开了餐厅,在云城新区的湖边散步,晚风徐徐吹来,夹杂着湖水的湿气,他牵着我的手,我们像结婚多年的老夫妻那年,并排走在湖边,不急也不慢,他说:“程晨,你会不会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跟了我啊!”

“你瞎说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他说,“走出校园以后我才发现,外面的世界那么大,那么多诱惑,我怕有一天,你会后悔,后悔跟了我。”

“我不会。”我笃定地看着他,“这辈子都不会。”

他将我揽入怀里,温柔地抚摸我的后背,“我知道,你放心,程晨,我会努力赚钱,努力对你好,我爱你。”

我紧紧地抱住他,“我不要这些,李易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会跟你一起努力,跟你一起赚钱,我会尽我所能地和你一起分担生活,我们的生活。”

“等你毕业的时候,我们就结婚,你说,好不好?”

“好。”我伏在他的胸膛,我听得见那“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可是,后来,我们没有。

尽管他曾在数个深夜里守在咖啡馆等我下班,尽管他曾在我走了一天的路之后为我端水洗脚,尽管他在我穷山恶水的时候偷偷往我钱包里塞钱,可是,再多的“尽管”也抵不过一个“但是”。

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心口疼的厉害,像是被人用刀子剜了一下。

或许,李淑媛终究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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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已不是我要的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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