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现在上班的地方,就是云城最大的投资公司——云城投资。我忘不了,大四那年,当我在实习表格里填下这家公司的名称时,辅导员诧异的眼神,他抽了一口烟——那时候,我还很讨厌烟味,所以,我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吸一口。

“你是不是有什么亲戚在这家公司?”他问我。

“没有。”

“难得啊。”他干涩地笑了笑,“这家投资公司很难进,能进去实习的就八九不离十都能留下工作了。”

“可能我的运气比较好吧。”

“已经是非常好了。”他笑了,将烟头掐灭,“我大学毕业那年,最想去就职的公司就是这家投资公司,可我的运气就没有你好。加油,程晨,你会成为我们学院的骄傲。”

他是对的,我确实成了我们学院的骄傲,我是指在毕业那年,我是我们学院最先拿下offer的学生,当很多同学还在为去哪里、要做什么而迷茫的时候,我已经在云城投资做起了小小的交易员。

我也是在那里认识白杨的,在我毕业正式入职云城投资之后,白杨就来了,不过那时候他已经有两年国外工作经验了,做事老练又沉稳,公司高层就安排他来带我——这大抵是想映衬那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谬论,事实证明,高层的决定是对的——那群“人精”早就在无数场投资战役中练就了“快,精,准”的本领,所以,这样的安排,我是指,让我跟着白杨并肩作战的安排,实在是眨个眼睛就能获得胜算的小事情。

两年来,我跟着白杨没少学到东西,我就像是一张白纸,在时间的轨迹里写满了投资战略,但大多都是白杨交给我的,他真是一个好老师,精明又不失风度。前不久,公司要在我们之间选出一位做项目经理——实际上,根本就没我什么事情,可能是为了照顾女性在公司的地位,象征性地提了提名罢了,但是白杨放弃了,他给高层写了举荐信,说及我这两年来的努力与付出,可能是他的文笔太好了,连高层都感动了吧,于是,我幸运地成了他的上司。

这两年,我也成了同学眼中的“人精”,我买了房子,购了车子,可也在家人的絮叨中越来越向大龄剩女的位置靠近。这些跌跌撞撞的日子里,我渐渐开始明白,老天不可能把什么都给你,它总会让你缺少点什么,这样才能印证它的公平性。

闲暇的时候,我还是会去大学时的那家咖啡馆,虽然女主人早已移民了,可是咖啡馆依然没有关门,她说,“程晨,我开这个咖啡馆也不是为了能赚多少钱,就是为了心里能有个念想,以后不管去哪里,总还是会有个地方是自己,会一辈子等着自己,这种感觉,想想都美好。”

咖啡馆的生意比以前冷清多了,除了一对小情侣,几乎没有什么人。见我进来,新来的服务员就十分热情地拿着饮品单朝我走来,“小姐,要喝点什么?我们这里今天有特价……”

没等她说完,我就朝她摆了摆手,“卡布奇诺……”我没有力气跟任何人说话,我也懒得说,我越来越觉得,自从李淑媛回国以后,我又开始变成了另外一个“我”——沉默寡言,好像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哦,对了,那时候的我,刚刚分手。

那真是一段极其灰暗的日子,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了抽烟,在无数个寂寥的日子里,一边抽烟一边发呆,比如现在。

那些细细碎碎的记忆又开始像虫子一样吞噬着我短暂的宁静,我又看见了耿璐,看见了李易繁,看见了那些被霓虹灯点燃的夜晚,那些夜晚太像火了,烧掉了我,也烧掉了我不顾一切的爱情,我垂下了头,然后,手机响了。

谢天谢地。我开始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接听电话了,“哪位?”

“你好,你还不认识我,我们也不曾见过面,但是,我们会见面,也会认识。”

“我不喜欢废话多的人。”

“我叫张凯。”

“请问你有什么事情吗?”如果是在以前,我早就该把电话挂了,可是,现在,我一点都不想,我想有个人说说话,说什么都好。

“是我找你妈妈要的电话,她说你昨天会回来,可是你没有。”

原来是相亲。

“所以呢?”

“所以,如果你没有时间的话,我可以去云城,请你吃个饭或者喝杯咖啡什么的。”

“吃饭喝咖啡的钱,我还是有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说,声音开始仓促起来,就像被误以为是犯了错的孩子开始着急为自己辩解一样,“我是说,我们可以先交个朋友。”

“这样啊。”

“当然,没有什么意图,你放心,晚上有时间吗?一起吃饭?”

我看了一下表,下午四点半。

“你能来吗?”

“当然。”他十分地肯定,“我可以开车到高铁站,坐高铁也就一个半小时,不出意外的话,六点钟,我们就能见上面了。”

“很好,我可以开车去接你。”

“其实,不用。”他说,“你给我地址,我直接去找你。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一会儿见。”

挂了电话,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件多大的蠢事,不过,我一点羞愧感都没有,我甚至开始有些期待了,期待听到别人的故事,如果,这故事足够精彩的话,是不是就可以替代掉自己的故事呢?想到这里,我微微舒了口气,好像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秘密一点点地开始释放了。

我给湘湘发微信,告诉她晚饭自己解决,还没刚放下手机,她的电话就打来了,“你晚上是约了白杨哥哥吧?我也想去蹭饭。”

“当然不是。”

“好吧,那我晚上去白杨哥哥家里蹭饭,对了,今天李淑媛姐姐来家里找你了,看见你不在,就走了。”

“也没说什么?”

“什么都没说,就提了一大包好吃的,真糟糕,我又要变胖了。”她说,一边发出像老鼠吃东西的那种细碎的咀嚼声,一边提高了嗓门,好像是要宣布一件重大的事情那样,“对了,我已经跟云城的记者们打过招呼了,就是寻找李易繁的事情,他们都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新闻点,都愿意和我们一起寻找。我知道,这件事情可能会让你觉得不舒服,但是,相比较你的不舒服,寻找一个失踪了两年的人才更重要吧?”

我耳朵里传来“嗡嗡嗡”的声响,我不知道是因为她的声音再尖锐了,还是这个消息太突然了,我开始觉得整个世界陷入短暂的混沌,天像是要塌下来一样似的,而我就站在这片混沌的世界里,走不了,也跑不动,我用手紧紧地抓住一切可能抓住的东西,那种钻心的疼痛唤醒了我,我这才意识到指甲已经深深地嵌入皮肤里,扣出一道月牙似的深红。

“湘湘……”

“我不跟你说了,我要给白杨哥哥打电话,晚上找他蹭饭去。”她说着,就挂上了电话。

世界重新恢复了宁静,就这样,我又看见了两年前的自己。

我大四那年,李易繁已经工作一年了,他身上仅有的青涩被时光渐渐磨平,和很多刚踏入社会的大学生一样,他高傲,又不得志,职场上的尔虞我诈,哪比得上课本里的单纯。他开始喝酒,每次喝多了总要说很多话,最多的那一句是:“程晨,我对不起你。”

“程晨,我对不起你。”

我端来热水,用热毛巾帮他擦脸,他一把拉住我的手,“程晨,我对不起你。”

“没关系,我先帮你擦擦脸好吗?”

“你听我说。”他握着我的手不肯松,因为喝多了,他的脸上有种悲壮的豪情,“我好无能,都一年了,可还是什么都没有。”

“你已经很优秀了。”

“才没有,你用不着安慰我。”他说着,扑在我的胸怀里,嘤嘤嘤地哭起来,“程晨,相信我,我会给你,会让你过的好,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说着,用毛巾帮他擦掉脸上的泪珠,他这个样子,总会让我觉得心疼。

很快,他便沉沉睡去,他睡觉的样子很安详,像个初生的婴儿,窗外的柔光投进屋子里,那种感觉很静谧。我站了起来,烧了壶开水,端来一杯放在他的床头,然后深深地吻了他的额头,我说,“李易繁,我爱你。”

只是,他听不到。

其实,在宇宙的空间里,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条平行线,从出生到死亡,生命的平行线只是尽可能地与另一条平行线无限可能地接近,却永远都不会有交集,永远都不会,只是接近的时间或长或短,那时候的我和李易繁,应该是最接近彼此的时候吧。

大四了,生活终究还是被忙碌填满了,毕业论文,实习,聚一次少一次的同学聚会,我开始觉得时间越来越不够用,就像钱包里的钱一样,于是,我起的更早了,从学校食堂买好早点,送到李易繁的公司楼下——那时候,我们上班地点已经很近了,坐公交车才四站。他坐在楼下的麦当劳里吃着我带来的早点,说,“程晨,以后真的不用帮我带早点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能照顾自己的。”

“刚好顺路啊,而且你不是一直都喜欢吃学校的小笼包吗?”

“哪里顺路啊?你要转车,再坐四站路,早上的公交车那么挤,我不是不知道。”

“快吃吧,都要凉了。”我说,“不行了,我要先走了,一会儿要开会。”

“程晨。”

“怎么了?”我回过头来看着他。

“中午,我可能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公司有个客户,需要我去接待一下。”

“没关系啊!”我微微一笑,“要加油啊!”

“我会的。”他用力地点点头。

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一切都要重新洗牌,就像游戏结束了,要开始下一场游戏一样。

还是李淑媛提醒我的,那天我忙完工作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还没有睡,窝在床上看书,她看书的样子很端详,就像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一样,见我回来,她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书本,“怎么样?今天很忙吗?”

“当然,都要忙晕了。”我说着,把包放在了床边。

“怪不得中午没见到你。”

“怎么了?你中午去找你哥哥啦?”我脱掉了外套。

“我找他做什么,我才没那个心思。”她说着,合上了书,微微侧了侧身子,“程晨,你会发现,我是对的。”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其实你也不用明白,你迟早会发现的。”她说,“我睡了,明天好要早起上自习,你知道的,我要考雅思了。”

“李淑媛,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她闭上眼,不再理我。

窗外是寂静的,初冬的萧瑟残卷了往日里的喧哗,整个世界像是突然就静了下来,特别是在愈发冷冽的深夜,我想我该给李易繁打个电话,问他休息了没有,或者,问他中午和李淑媛说了些什么,再或者,我现在去找他,对,就是去找他。

于是,我重新穿好了衣服,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校园里是昏暗的黑,如果不是林立的路灯,和并联成排的梧桐树,冬日的校园将会是荒芜的空旷。我裹紧了大衣,等了好久,才拦下一辆计程车,报了地址,剩下的都交给计程车了。

很快,我就到了他居住的楼下,那是90年代的老房子,夏天的时候墙体上总会爬满翠绿的爬山虎,李易繁毕业的时候就搬到了这里了,是租的,他本可以住在家里的,但是他没有,他说:“我不想看见他,更不想看见他带回来的女人。”

我知道,其实他跟李淑媛一样,但是又不一样。

我穿过深长的胡同爬上楼,却在心里盘算着一会儿怎么跟他解释,免得让他觉得我像是在“查岗”——我不喜欢这个词,可是我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词来表达我的意思。算了,我就说我加班太晚了,没有回学校的车了,只要李淑媛不揭穿我,他就不会怀疑我,更何况,李淑媛也不可能揭穿我的。

这么想着,我就变得理所当然起来,好像自己真的是因为加班太晚才来这里的缘故,七上八下的心也逐渐平静了下来。于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极其自然地按下了门铃。

屋子里传来哒哒的声响,伴着柔和的女声,“一定是我叫的外卖送到了,我来开门。”

然后,她就看见了我。

那张脸好熟悉,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来是耿璐。

“噢,这个礼物可真突然。”她表现的真自然。

“什么礼物?”李易繁裹着浴巾走出来,他的头发还是湿的,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出来,然后他露出十分吃惊的表情,“你怎么来了?”

“她能来,我就不能来了吗?”我指着耿璐说,声音却是绝望的悲壮,我觉得我没有办法再呆下去,我仅有的理智在很短的时间里燃烧成灰烬,于是,我开始奔跑,就像草原上的羚羊一样拼命地奔跑。

那个夜晚太长了,后来,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想要从那个夜晚里跑出来,但是我根本就不行,就像大学时的体育测试,我根本就跑下来,除了气喘吁吁,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躺在大地上,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做。

电话响了好久,我才反应过来。

我用力地捋了捋头发,发出低沉的声音,“喂,哪位?”

“是我,张凯,我快要到云城了,你把地址发给我吧,我下了车之后立马去找你。”

我这才意识到,我马上要相亲了。真是糟糕透了,我怎么就那么轻易地答应他来见我了。

“我一会儿把地址发给你。”我清了清嗓子。

“好的。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

挂上电话,我把咖啡馆的位置发给了他,我实在是懒得动了,不如就缩在这里喝杯东西好了,反正也就是见这么一次面,以后肯定不会再见了,两个包好包装,打上“待售”标签的男女,摆在明码标价的货架上,不过是这世上最高级的自我侮辱。

他很快就到了,比我预想中的要早一些,他穿着十分得体的西装,像是要去面试一样庄重,然后他说,“你好,我是张凯。”

“你好。”我站了起来,本想客气地跟他握个手,后来想想,我们又不是谈合作。

“我见过你照片。”他说,“你姑妈给我发过你的照片,说你在云城做金融,很厉害。”

“我也希望我真的厉害,最好在家庭里的角色更厉害一点,这样,我就不用被逼着相亲了。”

“一样。”他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脸上写着名副其实的老练和沧桑,“不知道你姑妈跟你提起我没,简单介绍一下吧,我跟你同年,在龙城做老师,高中数学老师,很乏味,对吗?”他笑了起来。

“确实。我上高中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数学课,但是,我的数学却很好。”

“这应该是天赋吧?对,是天赋,就像我根本就没有学过厨艺,却也能烧出很好吃的饭菜一样。”

“你竟然还会做菜?”

“当然。”

“我一直都觉得数学老师很古板和呆滞,除了对几何图形敏感以外,其它都是一团糟,就像体育老师只会运动一样。”

“对啊,就像我一直以为做投资的女孩会很尖酸刻薄一样……”

“实际上,我确实很尖酸刻薄。”我狡黠一笑。

“是么?”他朝服务员招了招手,十分客气地说,“尖酸刻薄的姑娘可舍不得花时间在咖啡馆吧?你的咖啡都凉了,应该在这里呆很久了吧?”

“cool。”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更适合去做警察,或者侦探。”

他摇了摇头,视线落在饮品单上,“再来一杯卡布奇诺?”

“不了,我想喝点白开水。”

“可不用替我省钱,虽然老师的收入不是很高,但是一杯咖啡还是请得起的。”

“可是,我真的想喝一杯白开水。”

他笑了,十分绅士地合上单子,“一杯白开水,一份芝士蛋糕,再给我来一份果盘,对,就是这样,还有,我要一壶红茶,谢谢。”然后他看着我,不漏声色地说,“是不是觉得我很古板,在咖啡馆里喝茶。”

“看得出来。”

“谢谢。”他有板有眼地说,“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会来云城?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吗,山不过来,我就过去。很有意思,对不对?”

“你确定你是教数学的,而不是教语文?”

“你可以考考我。”他说,顺手将芝士蛋糕推到我面前,“不妨先吃点垫垫,做学生费脑子,做出题的老师更费脑子。”

“我可不敢。”我笑起来,“上高中那会儿,我可没少被老师折磨。我记得,高一那年,我的数学老师是个三十出头的老男人,他教学模式很奇葩,就是,每一节课,他都要找三四名同学上讲台上做题,在黑板上写板书,而且每一次,不管你写的多或者错,你都要站在讲台上,不能下去,就像被人观摩似的,直到所有的问题都解析完了,你才能下去,我就是那时候开始讨厌数学课的,但是我又不能出丑,所以,我就会提前先把数学学一遍。”

“看来,我也可以把这招搬到教室里。”

“那你的学生,肯定会疯狂地诅咒你这辈子都是光棍。”

“我一点都不怕,你相信吗,我甚至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但是,身边的人,不管是同事还是亲朋好友都开始为我操心起来,好像,我单身就是一件天大的难题似的,个个都想在这难题上施展功夫,大家见我的第一句话永远都是‘张凯,你找到对象了吗?’”

“你条件又不差,你完全可以找个旗鼓相当的姑娘……”

“很多人都这么说。”他打断我,“但是我真的没有挑剔,我想要那种感觉,就是你刚刚说上半句,我就能明白你下半句要说的是什么的感觉,但是,我一直都没有遇到,我之前相亲过的姑娘,什么样子的职业都有,老师,律师,还有银行的小职员,她们开口的第一个问题永远都是你月薪多少,有没有房子,有没有车子,以后赚钱会不会给她们花……但是,你没有。”

“可是这并不代表我就比她们好到哪里去了,只能说我伪装的比她们好。”

“这个时候,我们真的适合喝一杯。”

“好主意。”我附和。

于是,我们像阔别重逢的老友那样,从静谧的咖啡馆换到小剧场似的静吧里,小舞台坐着驻唱的歌手,唱的是陈医生的《不如不见》。昏暗的灯光,我们彼此看见对方的眼,但是声音却听得真真切切,“为我们天长地久的友谊,干杯。”他说。

我举起杯子,一口喝干了冰冷的啤酒,“当然。”

“谢谢你,程晨,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安静地喝过酒了,你知道龙城那个地方,并不算上繁华的城市里,他们时刻都要告诫你,你是一个老师,你要有师德,你要给学生树立榜样,瞧,我真算是一个彻底的榜样!好多次,我都想从那个地方逃出来,不顾一切地投奔到另外一个城市,如今我终于如愿了,我要留在云城,我要在这里,开辟新的天地。”

“很快,你就会发现,实际上,这里也是一座死城。”

“就算是死城,那我也愿意选择留在这里。”他一副悲壮的深情。

我注视着他,但是,很快,我的视线就跳到了他的背后,我看见了李淑媛,当然,还有王东明。

我优雅地站起身来,好像这家静吧是我开的,我要给每一个前来捧场的顾客最迷人的微笑似的,就这样,我走到了李淑媛跟前,她显然十分意外,“程晨,你怎么也在这里?”

“旧情复燃了?”我说。

“你说什么呢?”

我拽过李淑媛的手,“真没想到,你原来这么宽宏大量。”

“是。”她站在我跟前,与我四目对视,“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

王东明就是这个时候走到了我跟前,他身上已经没有了年少时的那种痞气,为了将曾经的那股痞气彻底消磨干净,他甚至十分斯文地架起了金丝框的眼睛,闪闪发光的金丝镜框在迷离的小酒吧里炫彩夺目,“程晨,你好。”他说着,伸出手来。

我没有理他,更不会跟他握手。

我不是李淑媛,我没有那么多的宽宏大量。

“我知道,你一定很想把我臭骂一顿,但是,程晨,今晚,我们什么都不管,就痛痛快快地喝酒怎么样?”她故作轻松地舒了口气,“好不好嘛?”

“好,不过你要记得买单。”我说。

“没问题。”她激动地举起了双手。

于是,我们四个人坐在离舞台最近的卡座里,有一杯没一杯地喝酒,整个世界重新变得嘈杂起来,李淑媛将酒举到我跟前,“程晨,今晚,谢谢你。”她说着,眼睛是晶莹的亮,“我知道,你肯定在心里把我骂了个千百遍了,但是,程晨,我真的很爱他,还记得我身上的这件大衣吗?你有印象的对不对?我出国的那一天,你送我去机场,我穿的是这件衣服,回国的那一天,你接我,我还是穿的这件。这些年了,我都觉得它快要成为我身上的一部分了,就像这段爱情一样。”

她还是那么倔强,这两年,她几乎一点都没有变。其实,我早就该意识到了,她是不可能变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可能变成另外一个人,所有的劣根都会苟延喘息,只是,很多的时候,还没当它们冒出头来,现在的自己就早已把它们活生生地掐灭掉,可是,根一直都会在。

“我会把我失去的都找回来,王东明,我哥哥,我爸爸,我要把我曾经失去的一切都找回来。”

但是,她没有提起我。

可能,她觉得自己从未失去过我。

再或者,在她眼里,我什么都不是。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很早以前,你就已经看不起我了,对不对?从我开始排斥我哥哥起,你就已经开始疏远了我对不对,更别提后来,后来发生那样子的事情,我没有站在你这边,我知道,程晨,我什么都知道。”她喝多了,连声音里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酒气,“我去澳大利亚的第一年,在墨尔本,我们这群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坐在一起玩游戏——你知道的,国外生活其实很没有意思,除了上课,打打零工,我们就已经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那天晚上,我们自己做的饭,一群人围在一起喝酒,玩游戏,叫真心话大冒险,我玩输了,他们问我,你最对不起的人是谁,为什么?你知道吗,程晨,那时候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的人不是我妈妈,不是我哥哥,而是你,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真的,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些年,我最对不起的那个人是你,程晨。”

她几乎要哭了起来,“其实我在澳大利亚过的并不好,我出国之前找我妈妈要钱——你知道的,我妈妈有一笔钱,那是她离婚时的全部家当,我跟我哥哥说过,那是我的嫁妆,真的,我妈妈以前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但是,她并没有给我多少,只是拿出很少的一部分,她说,剩下的要给李易繁——那时候我哥哥已经离开云城了,虽然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是我又没有办法跟她争执,她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只能去找我爸——虽然那时候我一点都不想这么称呼他,可是那是我唯一能求助的人。于是,我买了火车票,回到了云城,回到了那个我曾经生活十几年的地方,那里的一切太熟悉了,我总会想起很多事情,比如邻居家养的狗其实长得很丑,还要取名叫‘美丽’,再比如,小区的走廊里有很漂亮的花房,我小时候还去偷过花……我敲开了门,开门的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小姑娘——比我大不了几岁,我还以为那是小三儿带过来的女儿,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是我爸的新欢。”

她又喝下了一杯酒,像是要把某种恶心的东西吞下去一般,“她问我找谁?我说我敲错门了,然后就灰溜溜地下楼,好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但是,程晨,我真的开不了口,你明白吗,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拔掉了一层皮一样。我一直都觉得这样的男人都是混蛋,但是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爸爸也变成了这样的人。所以,我更加想要离开这里,想把所有的一切都抛弃重新开始,于是,我带着我妈给我的那点钱去了澳洲,我找到房子之后就开始找兼职,刷盘子,做翻译,什么样子的活儿都干过。有一次,我去面试文案,面试官是个猥琐的小胖子,他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脱吗?脱他大爷!我把资料扔到他脸上就往外跑,那应该是我遇见过最屈辱的事情吧,我以为我忘了,但是我没有。”

我抢过她手中的酒杯,“李淑媛,别喝了。”

她笑了起来,“你让我喝,我高兴,我好久都没有这么喝过了。”她回过头来,看着同样喝成烂泥的王东明,“你不会再丢下我,对不对?我们结婚,好不好?”

王东明早就不省人事了,他的鼻子里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好。”

“真好。”她说,笑了起来,那么凄凉。

4
再见,已不是我要的年少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