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寻找李易繁的新闻见报了。

是湘湘把报纸带回家给我看的。

是晚上,夜幕早就拉了下来,城市的霓虹又开始闪烁了,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想喝一杯酒,于是,我找来启瓶器,开了一瓶看起来有些年纪的红酒,湘湘挎着职场女性的那种包跑到了屋子里,那个包是棕色的,跟她一点都不搭。然后将报纸放在了我面前,“怎么样?我做到了。”她脸上的那种骄傲和自信,我也有过,不过那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我放下高脚杯,摊开报纸,很快,又合上了,我发现,我根本就不想看这样的报道,一点都不想看。

“湘湘,你别忘了,你的本职工作是什么,你是个学生,实际上,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不会懂得这些事情的利害关系,你也不知道自己会卷入什么的纠纷里。我真的该给你妈妈打个电话,让她明白你现在的状况。”

“我又不是在做什么坏事,”她撅着嘴,“再说了,我功课也没有落下啊。很多大学生拿大把的时间去谈恋爱打游戏,而我,只是拿这些零碎的时间去做一些公益事情,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哪里做的不对。”

“那你完全可以找一个公司实习,积累一些实战经验,这样才会在你毕业找工作的时候更有竞争力。”我尽量显得自己耐心十足地跟她交流,像一个过来人那样把自己这些年的经验毫无保留地分享给她,但是她好像并不领情。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她把包放在了我的茶几上,“我为什么要去找工作?我完全可以自己做事情,赚钱养活自己又不是一件多难的事情。”

“社会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知道,但是书上不是说了么,你是什么样子的人,那么你看到的世界也就会是什么样子的。”她挺直了身子,像是要跟我开辩论会一样。

我罢了罢手,“算了,你迟早会明白的。”很快,我就意识到自己说这话的口吻,竟然和李淑媛如出一辙。

然后,门铃响了。

湘湘蹦蹦哒哒地跑去开门,“一定是李淑媛姐姐,她说晚上要请我吃宵夜的。”于是,我就听见她故作夸张的声音,“哇,淑媛姐姐,你怎么带来了一个这么大的披萨。”她说这话,好像是真的嫌弃一个大披萨似的。

“真有情调,一个人都能喝得起来。”李淑媛说着,脱掉了大衣,从手提包里摸出手机,就坐在了我对面,好像这里是她家似的,她可以来去自如,也可以不把自己当外人一样拿来高脚杯就给自己倒上红酒。

“喂,这酒贵着呢。”

“果然是做投资的,分毫必争。”她冲我莞尔一笑,“我还想搬到你家住几天呢,你岂不是要心疼死了。”

正在享用整个披萨的湘湘抬起了头,“真的吗?淑媛姐姐,你可以搬来跟我一起住。”

“吃你的东西吧。”我头都没有抬起头,这个小丫头片子,自己还住在别人屋檐下呢,“你租的房子不是也挺好的吗?”

“房子是挺好,但是楼上这两天在搞装修,弄得我整晚上都睡不着觉。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搬你家住几天,不用太久,一个星期就好。”瞧,这就是李淑媛,一点都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李淑媛。

“搬来吧搬来吧,我们还能做个伴,你一个人住多寂寞,你搬来之后,我们更可以一起忙公益事业了……”湘湘看了看我,没有把下半句说出来,我知道,她想说的是,寻找李易繁这件事情。

“这也得你姐姐说了算。”她谄媚一笑,喝了一口红酒,放下酒杯,“不过,你放心,”她看着我,眼里闪过似曾相识的那道光,就像以前,我是指,我们上大学时同住一个宿舍那样,那种肝胆相照和肆无忌惮,不过那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会给你交房租的。”

“你还是省着点吧,”我说,“别又开始一个劲地倒贴就行。”

她忽然就沉默了,刚刚还笑靥如花的脸蛋僵持了,看起来有些苍白,我知道,我触犯到了她的死穴,但是我一点都不想道歉。

湘湘估计吃多了,她打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饱嗝,这才恰到好处地缓解了气氛,她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我先去洗澡了。”

“你记得拔掉热水器的插座。”我说,又给自己倒上了酒,她哼起了莫文蔚的歌,是《如果没有你》:“Hey~我真的好想你,现在窗外面,又开始下起雨……”她是莫文蔚的铁杆粉丝,我也一样,但是我们从来都没有去看过莫文蔚的演唱会,你一定会鄙夷,这也算铁杆粉丝?但是,那种感觉——那种奉若神明的感觉,你不会懂。

“其实,”李淑媛托着腮,柔光打在她漂亮的脸蛋上——这让她看起来很无辜,“程晨,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这话她说过了,可是她忘记了。

这些年来,她总会忘记很多事情,可是偏偏,我却都记得。

大四那年,王东明在外面租好了房子,她像个贤妻良母一样帮过去帮他打理生活——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暴风雨,也更不会想到她搬出去时的掂量,我们之间的联系少了起来,没有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机会,就好像命运终究要散去一样。我只是零星地见过她两回,在学校的食堂里,但是几乎没有语言上的交流,我们心神领会地点头微笑,然后再各奔东西,可是有一天晚上,她回来了,几乎是哭着跑回来的。

她说,“程晨,我该怎么办?”

我问她怎么了,她不吭声,只是胡乱地捋着头发,柔顺的头发被她胡乱地抓做一团,后来,我才发现,她的胳膊上是红一块紫一块的,她撩起衣服的袖子时,我都吓坏了,我问她要不要去看看医生,她一把拉住了我,隐忍地含着眼泪,“不好,让别人知道了不好,别人会怎么看他啊!”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是王东明干的,那个禽兽。

“他怎么可以这样?”我几乎是要搬起椅子要找他理论去,李淑媛却拦住了我,“算了,程晨,算了。”

她说“算了”两个字的时候是那么的大度,就像身上的那些伤痕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晚上可不可以留在这里?我不想回去。”

“你不能再回去了,我明天就和李易繁一起帮你把东西搬回来。”

她没吭声,像是在掂量这件事情的轻重,许久之后,我听见她说,“程晨,其实他就是脾气暴躁了一点,实际上他对我很好。”

“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李淑媛,你不能跟这样的人在一起。”

“他不会的。我相信他。”她垂下了脸,不再说话。

那并不算是一个太平的夜晚,因为没多久,王东明就来了——大四了,男生已经很容易就能进入女生宿舍了,因为要搬出去的人太多了,我开了门,又立马关上了。他的声音却传了进来,“李淑媛,我错了,你跟我回去吧,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不会跟你回去的。”我说,“我告诉你,你再欺负她,我就杀了你个王八蛋。”

李淑媛站了起来,她说,“程晨,我跟他回去了。”

我拦住她,“不行,她要是再打你怎么办!我不能让你回去,我现在就给你哥哥打电话,我们找一群人来好好教训这个臭小子,打女人,妈的,我要打死他!”我太生气了,摸出手机就给李易繁打电话,李淑媛却抢走了我的手机。

“这样不好。”她说,眼角里的泪晶莹又透亮,“再说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然后,她拉开了门,神情自若地看着王东明,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走吧,我们回家吧。”

于是,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整个世界重新变得空旷起来,好像在电影院里看了一场心力交瘁的电影,直到众人都散去,那种心塞的感觉依然在。

实际上,我猜的一点都不错,王东明没有改过自新,他甚至有些变本加厉。有一次,我在食堂里碰到了他们,那时候我已经快要吃完了,李淑媛给王东明买了一碗茄汁面,放了香菜和葱花,她刚刚端过来落座,王东明就摔下了筷子,“都说了,不要香菜不要香菜,你没有听到吗?”

“不好意思。”李淑媛说,她小心翼翼地把香菜挑出来,可是尽管这样,王东明依然不满意,我就在这个时候起身把餐具送到回收站,我寻思着,这毕竟是小两口之间的拌嘴,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当我再回过神的时候,王东明正在掐李淑媛的胳膊,我几乎是跑回到了餐位上,对着王东明的脸就是一巴掌,“你他妈的还是人吗?”

李淑媛急忙拉住了我,她还竭尽全力地挤出微笑,“程晨,你别激动,你别激动……”我抓起她的手臂,指着那片猩红,“李淑媛,你不疼吗?你还这样护着他!”

很多人都围了过来,王东明站了起来,他端起那碗茄汁面,毫无保留地倒在我面前,汤汁溅在了李淑媛的白裙子上,像是血渍一般,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可是,李淑媛却追了上去,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她那么一个高傲的人,竟然在王东明面前低到了尘埃里,败的一塌涂地。

后来,我不止一次地劝她,“跟他分了吧,何必这么为难自己。”

她总是笑笑,却不吭声。

比如现在。

我端起高脚杯,并没有着急把酒水送到嘴里,“我没有看不起你,李淑媛,从来都没有,我只是替你感到惋惜,那么作践你自己。”然后,我把酒杯里的酒统统倒进了嘴里,一口咽了下去。

“所以,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很佩服你,格外地佩服。”

这一次,该我沉默了。

那天晚上之后,我是指,我敲开李易繁房子撞见那个女人——我实在不想提起她的名字,第二天中午他站在我公司楼下等我吃饭,那时候还是冬天,他穿着笔挺的西装,连羽绒服都没有穿,他说,“程晨,你相信我吗?”

我没有吭声,只是埋头吃饭,港式餐厅做出来的饭菜并不好吃,可我还是装出津津有味的样子,他却不动筷子,只是看着我,“我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知道的,我在这家公司一年了,这一年来,我没有取得任何成绩,什么都没有。但是,前几天,耿璐找到了我,她现在在她叔叔的公司里上班,她说他们公司有个项目在招标,如果我愿意的话,她可以把这个项目交给我们公司来做,程晨,你知道的,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机会,我等了一年多都在等待这样的机会,我没有理由错过。”他看着我,眼里的那份执着让我生畏。

“所以你就可以请她去你家,可以那么赤裸裸地欺负我,对吗?”

“我没有。我心里只有你,程晨,我只想尽快地赚钱,尽快把你娶回家,你知道吗?”

“可是,”我抬起头,与他四目对视,“就算你没有钱,我也愿意嫁给你。”

“我知道。”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但是,我不能让你受苦,我不想让你跟着我一无所有,还有跟我一起住在那么破的房子里,让你为了生活而奔波,我不能。”

我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手,“你不要骗我,李易繁,任何时候都不要骗我,好吗?”

“我保证!”他握紧了我的手。

后来,李易繁还是很顺利地拿到了那个项目。那天晚上,他接我去吃宵夜,在某个我叫不出来名字的日式餐厅里,他说,“程晨,做完这个项目,我就能赚够一笔钱,这笔钱,足够我们在云城付一套房子的首付,那时候,我就去你家提亲,你说好不好?”

我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我说,“好。”

他很激动,喝了好大一口酒,然后他说,“程晨,我爱你,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我知道。”

“你不知道。”他笑笑,舔了一下嘴唇,“你真的不知道,有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李易繁是对的,有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但是,这一切也未必就是为了我。

李淑媛又开始唱歌,她本来就有一副很好的嗓子,她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时间的沧桑早就渗透进她的声音里,所以,她总能把莫文蔚的歌唱得很有味道,大抵是时间的功效,让人在一首歌里找到了共鸣。

我们喝干了那瓶红酒,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很开心,程晨,真的,王东明回来了,我真的很开心。”

好像那些年的屈辱都一笔勾销了。

“临近毕业的时候,我真的很想离开他,反正那时候我一定下定决心要出国了,我跟自己说,如果他再打我,或者再对我凶,我就彻底从他的生活里消失,再也不会受了委屈之后还要回去挽留他——我真的是傻,别人谈恋爱都是被男朋友捧在手心里,而我倒好,反而跟找了个儿子似的,但是,程晨,真的,当你真正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个人的时候,眼里只剩下他了,什么保持适当的距离,要给彼此足够的空间,那都是扯淡。怎么可能?所以,每当王东明欺负我的时候,我并不享受,我也不是不讨厌他,可是相比讨厌,我更爱他,所以,我愿意宽恕他,不过是自己受点委屈,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总得有一个人要低头啊。”

“但是,你低了太多次头,也未必就是好事情。只会让他得寸进尺。”

“那时候我哪里知道这些道理,我只晓得,他不可能一次性就变得完美,就像感冒一样,也没有人能今天病了,吃了药,就会立马好起来。这需要一个周期,甚至可以说是很长的周期,可是我愿意等,只要他今天比昨天好,明天又比今天好,那都是好事情。”

“你就是太惯着他了,你都快要忘记了你自己,所以,你活该。”

“我知道。”她莞尔一笑,“其实,那时候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出国了,真的,我想离开这里,你,王东明,我哥哥,我爸,我妈,我都可以彻底放下,再也不管不问了,于是,我就跟我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了,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实际上,也确实如此。我如愿了,我远走他乡,不用再被这个世界伤害了,然后,我才发现,我伤害了我自己。那些孤独的夜晚,我总是很想王东明,真的,特别想,尽管他那么对我,可我还是很爱他。很奇怪对吗?可能我真的是一个疯子,人在爱情里总会很容易地变成一个疯子,但是,程晨,你让我刮目相看,你没有,你真冷静。”

“那是因为,我疯的时候你没有看见罢了。”我说,我突然很想把心里最隐秘的一面掏出来给她看看,但是我知道,我做不到。

我早就没有了这个胆量,我所剩下的不过是苟延喘息地过日子。

张凯真的辞掉了工作来到了云城,他是在电话里向我宣布这个消息的,他说,“程晨,以后就要跟着你混了。”

我愣住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要表达的是什么,“不是吧?这么冒险。”

“又不是跟你一样做投资交易,没必要那么谨慎,更何况,不过是换一个城市,换一种生活方式而已,这么多年了,我也总得为自己活一回。”他说。

“真心觉得,你更适合做语文老师。”我开玩笑,“数学老师可没有这么文艺的表达方式。”

“那我就试着在云城找一份语文老师相关的工作。”他说,“不过,我可没办法指导学生写作文。”

我笑了,“不过,张凯……”

“嗯?”

“我是说,我希望不是因为相亲——我不想提这两个字,我是说,我希望你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来云城的,这责任太大了,我担待不起的。”

“当然不是。”他十分爽快地笑了起来,“我只是觉得,在龙城,我这样的大龄青年——其实也不算大龄,但是在他们看来,我就是——太过另类。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得来寻找我的大本营啊。不过,程晨,以后在云城,我还真得多劳你关照了,好像,我只有你这么一个熟人,哦,对了,不知道我们现在算不算是熟人?”

“如果以认识时间的长短来衡量为标准,肯定不算,但是,我们肯定没法用这个来衡量的。”

“那就好。”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吗?”

“我给好几个学校投递了简历,当然还有一些培训机构,实际上数学老师还是很吃得开的,毕竟,这实在是一门太过复杂的学科,至少跟其他学科比起来。所以,工作上的事情我倒一点都不担心。”

“需要帮忙的话尽管开口,虽然未必能帮得上你什么,但是总比一个人扛着要好些。”

“谢谢,谢谢。我要去面试了,等我的好消息。”

“好运。”

挂上电话,我才意识到白杨正站在我的办公室门口,他举起了手中一沓资料,“你要的那家上市公司这些年的财务报表都在这里了。”尔后,他走到我身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程晨,我想跟你聊聊。”

每当他用这种方式的开场白的时候,我总会觉得胆战心惊。

可能,你还不了解白杨,我想,我有必要跟你聊聊白杨。

两年前,他从国外某个非常知名的投资机构“离职”——这是他自己说的,当然到现在我都不相信,谁愿意放弃更好的发展机会回到一个并不算繁华的城市里重头开始——这是云城投资的铁规矩,不管你有着多么优越的学历背景和投资经验,在这里,你都要重头开始。所以,相比较白杨,我算是幸运的,我是指,我这张白纸从头开始并不算亏,但是他就未必了。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穿着工装戴上了胸牌,然后他说,“程老师,以后多多关照。”

被一个比我还要大些的男士喊老师,我多少有些受宠若惊,于是,我慌忙站起来,“不敢不敢,叫我程晨就好。”我抬起头,然后就看见了那双深邃的眼睛。

真的,那真的是一双深邃又明亮的眼睛,好像世界万物都能被他一眼看穿一样,我开始感到畏惧起来,手心里渗出了一丝汗水,果然,他淡淡一笑,“以后,我们就是搭档了。”

我们确实成了搭档,刚开始的时候,我是他的“老师”——姑且就让我这么骄傲一回吧,我带着他熟悉云城投资的职能部门,给他介绍这些年公司主要投资方向,累年业绩和投资回报率都大概跟他简单介绍了一番,我承认,那时候我有些骄傲,甚至可以说是浮夸,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发现原来赚钱是这么容易的事情,我为自己身处在这样的公司而沾沾自喜,可是,他却异常冷静,不苟言笑——没有附和,也没有惊讶的表情,相比我初次了解这些状况的表现,他让我觉得深不可测。

实际上,他确实深不可测。很快,他就熟悉了公司所有投资流程,并且在重大的投资协商会议上给出十分合理的意见——那时候他是没有资格发言的,包括我,我们都属于旁听和记录人员,聆听高层的决定,然后执行就行。但是他没有。

我记得那个会议,公司所有的高层都参加了,好像是要讨论对某个房地产商进行大资金的投资,这样的投资案例,公司做的实在是太多了,每一个都十分成功,实际上,这样的投资方案完全没有讨论的必要,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不过是要投资多少钱,以股份或者现金流的形式进行投资罢了,高层的参与,也不过是走走样子——好像,这样是为了让我们知道,他们是十分民主且公开地让我们参与每一个投资方案中来。

但是,白杨却站了起来,他泰然自若地说:“我不赞同。”

偌大的会议室里瞬间鸦雀无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他的身上,那种久违的空旷在云城是头一次这么清晰地刻入了每一个操盘手的脑子里,也包括我。

主讲人清了清嗓子,“这位先生,我想你还没有资格反驳。”——那时候,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且认识白杨,云城投资的职能部门很多,员工也多,新来的员工需要大半年的时间才有可能混个脸熟。

我朝他眨了眨眼睛,祈祷他能领会我的意思并且坐起来,毕竟他这样的举动对我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情,我甚至开始有些担心了,担心主管责骂我没有把公司的规矩都告诉他——那时候我真的很自私,当然,现在也一样。

但是,他并没有看我,他十分沉着地站着,有着很多人都没有的冷静和不畏不惧,他清了清嗓子,说,“我只要三分钟。”

主讲人还想说点什么,但是这个时候,坐在正中间位置上的小老头开口了,“你说吧。”

于是,我就这么见识到了白杨,真正的白杨。那简短的三分钟时间,他说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他脸上的那种沉稳,眼神里的那些深邃,以及声音里的那份坚定,我到现在都忘不了,那时候我才意识到,白杨不是一般人,他会是一个人物,真正的人物。

实际上,他也确实是,他最先接手的投资项目就是那个被他否决的投资项目,高层承诺给他同样的资金,但是,让他在更短的时间内实现相同的投资回报率——这在公司是第一次这么大力度地信任一个新员工,当然到目前为止,也是仅有的一次。说真的,那时候我真替白杨担忧。

但是他做到了。他只用了原计划一半的时间就取得了比原投资回报率还要高出一个点的好成绩,当他把这个“成绩单”交到高层手中的时候,脸上一样的泰然自若,好像,这真的是一件不足为奇的事情。

从那时候起,白杨就成了我的老师,真正的老师,几乎我所有的投资本领都是他教会我的,但是,我依然没有看清这个人,尽管,我们认识了两年多,不仅是工作上的搭档,更是生活中的好朋友。

可是,我依然没能看清他,总觉得他像个谜,他原本可以在更大的平台上大展身手,但是他没有。他像个十分安详的“老年人”——我是指他的生活状态,上班,下班,健身,看书,偶尔跟我们一起聚会,但是他不喝酒,也不抽烟,更不会做花哨的事情,如果他长相再平凡一点,那么,你见他第一眼的话,一定会以为这是一个毫无野心也毫无斗志的小男人。

但他不是,他取的那些成绩,我不是不知道。

这总会让我觉得摸不着头脑,可我从来都不问,因为我知道,如果他愿意告诉我,那么我什么都不用问。

比如现在。

他说,“程晨,我想跟你聊聊。”我总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我开始在脑海中盘算是不是哪一笔投资没有做好,或者哪一个细节没有考虑清楚等等,这样的问题不是没有出现过,但是每一次,白杨都十分及时地帮我指正并做出了修复。

尽管这一次,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是我知道,问题来了。

此刻,我们正坐在办公楼附近的西餐厅里,昏暗的咖啡厅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暧昧,这种感觉怪怪的,但是,他却十分的泰然自若,就像以前,我是指,我们每一次并肩作战——跟客户进行谈判的时候,他的那种沉稳,总让我们赢得了尽可能多的利润。

“程晨,”他来回地搓着手,像是卯足了力气一样,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摊开了手,他抬起头,看着我,很快,又垂下了脸,“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是不是我最近的投资方案又出现了问题?”我紧张了起来。

“噢不,当然没有。”他说,“跟这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垂着头,“在这方面,我从来都是个白痴,回国之前是,现在还是。这两年来,我几乎没有一点长进,其实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在我看来,花言巧语什么的都是表象,我很鄙夷这样的人,所以我才没有成为这样的人。这样也挺好。”他顿了顿,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神里的那种深邃让我紧张起来,我能明显感觉到心跳加速起来,我甚至有种预感,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会让我觉得不知所措。

于是,我站了起来,“既然不是工作上的问题,那么我们完全没有必要用工作时间来闲聊,你知道的,那堆财务报表我还没得及看,我要在明天晚上之前交出投资方案,真是糟糕透了。”

他十分理解地点了点头——这是我最佩服他的地方,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能恰到好处地换位思考,好像这是他生来就拥有的本领,“需不需要我帮你做点什么?”

“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我说。

“那不算帮,是我的工作,我是你的下属。”

“白杨,”我看着他,“你明白的,这个职位,是你让给我的。”

“别这么说。你确实比我努力。”

“但是,再多的努力也比不上天赋,我根本就没有这个天赋,这几年,如果不是你帮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会跌多少跟头,说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

“不用感激,这都是我自愿的。”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说,“程晨,我看了报纸,关于李易繁的消息,我知道,我不应该提起,但是,你需要想想了,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惊愕地看着他,内心翻起惊涛拍岸的声音,那种呼啸而过的感觉让我久久未能平静下来,于是,我重新坐在了他跟前,“其实,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他抬起头,郑重地看着我,“程晨,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会尽可我最大可能地保护你,照顾你,只要你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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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已不是我要的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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