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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难免要经历一次泰坦尼克号,可能没有那么奢华的游艇,但是,你总会在这场颇具震撼力的时光里精心地梳妆打扮,然后风光一次,那可能是你无与伦比的青春,是你朝思暮楚的爱情,是你辉煌腾达的事业,和电影一样,或许你会撞见冰山,会遇见大火,如果你足够幸运的话,你能死里逃生,凤凰盘涅,但是也有可能沉入大海,万劫不复。

李易繁拿下那个项目之后变得更加忙碌了,我每次给他打电话,他都三言两语地挂掉了,甚至有一次,我问他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那时候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他嗓子里发出一声低吼,“都说了,我没有时间。”

“我知道。”我小心翼翼地说,“我可以买好饭菜去你家,或者带到你公司也行,我就是想陪你一起。”

“改天吧。”他有气无力地说,可能他真的不耐烦了吧,“再过几天,我联系你好吗?”

几天后,他也确实联系了我。

那是周五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他给我打电话说,“程晨,晚上有时间吗,我想见你。”

“当然。”我说。

“晚上吃火锅冰淇淋怎么样?”

“还是不要来了。”我说,“太贵了。”

“去吧。”他说,“我们就在哈根达斯见,下午六点的时候,怎么样?”

我说,“好。”

然后挂掉了电话。

还有一个小时。我从办公室走了出来,周五的云城有着难以置信的拥挤,好像这一天,躲在办公室里的男男女女都涌了出来,他们像是憋了一整个星期那样从四面八方的商业楼涌入这个城市的中心,马路上是并排的车流,这些狂躁的车主疯狂地按着喇叭,但是城市依然在拥堵。

我步行去了李易繁说的那个地方,比预想中的要早一些,我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服务员送来菜单,我扫了一眼,看到那些昂贵的价格,很快又合上了,等李易繁来了,我得跟他商量一下,换一个地方,这里实在是太贵了。

然后,我就听见他的声音,“程晨,对不起,我来晚了。”他脱掉了羽绒服坐在了我面前,“想吃点什么?随便点。”

“这里太贵了,”我说,“要不,我们换一个地方吧。”

“都已经来了,”他拿起菜单,兀自点了起来,“这个……”他对服务员说。

很快,他就把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程晨,对不起。”他垂下了眼帘。

“怎么了?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你跟我说过的,任何时候都不要欺骗你,任何时候都不要。”他看着我,眼里的那份光泽慢慢暗淡了下来,“我知道的,我不应该欺骗你。”他垂下了眼。

服务生就是这个时候端上了冰淇淋火锅,这本该是浪漫的时刻,可我却一点兴致都没有,我正襟危坐,连大气都不敢出了,我害怕,真的,由衷的害怕。

“程晨,”他又喊了一声我的名字,但是他没有抬头来,他双手交叉合一,“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把耿璐的肚子搞大了。”

有那么一刻,我是指,当你经历人生的某个瞬间,背叛,告别,崩溃,绝望……如此等等,时间总能离奇地停滞下来,大街上的人来人往,巨屏广告牌的喧哗,总能善解人意地停下来,好像整个世界都静止了下来,你是唯一的活物,你能穿过所有的人潮,拼命地朝前奔跑,你去抵达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和所有人来一次彻底的告别。

然后,她——我真的不想提起她的名字,十分清晰地串进了我的脑海中,还是那件宽松的学士服,衬托出她白皙的皮肤,“毕业季也是分手季呢。”那句话,现在再听起来还真有一些匪夷所思的味道。

“程晨……”

我这才抬起头,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差,可我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真是恭喜你,你都要做爸爸了。”

“你别这样,真的,不要这样。”他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坏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在我接下他们的合作以后不久,我也不想这样。”

“很好,”我站了起来,重重地舒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实际上,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我得走了,上了一天的班,好累。”这个时候了,我依然十分镇定。

“吃点东西再走吧。”

“不了。”

“程晨,你可以打我,也可以骂我,真的,你怎么对我,都可以。”

我瞥了他一眼,“没有这个力气。”

他一把拉住了我的手,眼睛里闪耀着晶莹的东西,他竟然哭了,我没有想到,他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我知道,我是一个人渣,真的,程晨,我对不起你。我什么都不想解释。”

我挣脱掉他的束缚,“我真的好累,”然后我看着他,我说,“我可以走了吗?”

他没有抬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像小鸡啄食一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再也没有说话,我一个字都不想说。

我挺直了腰板,然后像时装秀里的模特那样,昂头挺胸地往前走,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顾着往前走,原本熟悉的城市变得前所未有的陌生,这些地方,我曾一一留念的地方此刻却一点色彩都没有,然后我看见了地铁站,我走了进去,我掏出了手机,删除了李易繁所有的联系方式,好像这样才算得上真正的告别一样。

李淑媛翻了一个身,她迷糊地问我,“程晨,你还没睡呢?”然后她又沉沉地睡去,明天早上,连她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了吧。

她总是很健忘,她曾说她这辈子都不会认李易繁这个哥哥,但是,她没有。

我再也不愿意见到李易繁,但是他却让他的妹妹来跟我促膝长谈——那时候她自己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王东明的暴力我不是不知道,可是她还是来了,而且真的是为了她哥哥而来,这让我十分意外。

“瞧,还是你更了解你哥哥。”我不动声色地说。

很显然,她没有料到我会这么说,她脸上有着一闪而过的惊诧,“那有什么办法,他毕竟是我哥哥。”

“你现在才意识到他是你哥哥吗?真好,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意识到呢。”

“程晨,我知道,你现在很反感他,关于他的一切你都很反感,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真的,包括王东明,每当他对我拳打脚踢的时候,我都恨死他了,我都想杀了他,但是我没有,我还是回到了他身边,虔诚地跟他在一起,因为我爱他,所以我愿意包容这一切。实际上,你也一样,对吧?”

“你想太多了。我可没有受虐心理。”我漫不经心地站了起来,“我什么都不想提,也什么都不想说,真的,我挺累的,你知道的,我要没完没了地看报表,我头都要大了。”

“我知道你恨他,可是我也知道你爱他。这些话本来该他自己来说的,但是你不给他这样的机会,那么,只有我来替他说了——除了我,也没有人能这么帮他了,你以为他喜欢耿璐吗,你以为他真的愿意跟那个女人上床吗?可是程晨,如果你不这么做的话,那个项目——他接手的那个项目就会泡汤。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接手那该死的项目。”

“那是他的事情。”

“那也是你的事情。你想过没有,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程晨,别告诉我说你不知道,他是为了你,为了给你一个遮风挡雨的家,你明白他的心思。”

“你够了,李淑媛,他是为了他自己。”

“你看,你还是爆发了,这样也好,你还是在乎他,真的,谁没有犯错的时候,爱一个人,包容对方的优点很容易,但是更需要包容对方的缺点。爱情就是包容啊,原谅他这一次好吗?”

我盯着她,“可惜,我不是你,李淑媛,我没有那么宽宏大量。”

她有些不甘心地捋了捋头发,勉为其难地挤出一丝微笑,“我不是宽宏大量,真的,一点都不是,我只是比你更懂得珍惜。”

“你算了吧。”我实在不想跟她交流一下,我觉得整个人都要被掏空了,于是,我端起了水杯,将剩余的温水一饮而尽,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塞满空荡的身体。

幸好她沉默了,她是个聪明人,“我知道,你们的感情我不应该插手,毕竟,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但是,现实往往并非如此。如果感情真的只是两个人的事情,那么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曾经爱的死去活来的情侣在结婚的时候溃不成军,各走一方,他们终究要面对彼此的家庭,什么样的人都会参与进来,这真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情,所以,程晨,给他一个机会好吗,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已经带着那个女人去堕胎了,他已经知道自己错了。”

我转过身来看着她,“李淑媛,如果他不是你哥哥,如果你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今天,你还会对我说这样的话吗?”

这一次,她彻底沉默了。

她像一个战败的士兵那样偃旗息鼓了,刚刚的短兵相接都已经在硝烟中的慢慢散去,世界重新归于平静,好像无数场战役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然后她站了起来,她说,“程晨,对不起,可是没有办法,我还是会站在他这边,因为他是我哥哥。”

此刻,她正躺在我身边,霸占了我大半个床,我故作轻松地看着她在我房间里穿梭,喝我买的红酒,睡我的床,我也故作轻松地跟她说话,可是没有人知道,在无数个深夜里,我也曾讨厌过她,真的,可我没有资格怪她。

我忘不了最后的那一学期,她几乎都在躲在我,就像最开始的时候,我是指,我和李易繁刚刚在一起的时候一样,她无休止地上自习,拼命地准备考试,我们之间的联系好像是突然就断了。

我也忘不了,我是怎么熬过那段时间的,我拼命地加班,在深夜的办公室核准数字和方案,每当我抬起头,总会看见透明的窗户上倒映出来的身影,然后我开始发呆。

就像现在。

我从床上爬了起来,我想喝点什么,汽水或者酸奶,什么都行。我拉开了冰箱,手却伸向了红酒,我找出高酒杯,给自己倒上了半杯红酒,还没刚喝一小口,李淑媛走了出来,“天啊,你真是一个酒鬼。”她声音还没有醒来,那种沙哑的娇羞一点都不做作。

“你怎么醒了?”我漫不经心地问她。

“我以为天亮了。”她说。

“还早呢。现在才四点钟,你至少还可以睡三个小时。”

“其实也睡不着了。”她叹了口气,“我都觉得自己老了,真的,一点都不嗜睡。”

“那你可惨了。”我讥笑着,“现在都觉得自己老了,再过个十年二十年,你岂不是要变成黄脸婆了。”

“你不也一样。”她白了我一眼,“你眼角的鱼尾纹比我的也少不了哪里去。”

“有意思。”我一口喝干了红酒,“我们都不再是花季雨季的小女生了。”

“对啊,谁都不会再那么容易地对一个陌生的男生动情了,不会因为他篮球打得好,或者会写一手毛笔字而执拗地喜欢他了。所幸,我们都不曾是这样的人。”她顿了顿,看着我说,“可是耿璐是这样的人。我前天在商场里碰到她了,她比之前又胖了,挺着大肚子闲逛,不得不承认,她比我们都有福气。”

“我可一点都不羡慕。”我说,“真的,一点都不羡慕。”

“当然,你巴不得她过得比你惨,可是,程晨,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输掉的,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端起我的酒杯,给自己倒上一杯红酒,然后一饮而尽,“她上高中的时候就开始追求我哥哥,因为我哥哥篮球打的好,很脑残的理由对不对?但是这姑娘真够执着的,我不知道她怎么就打探到了我的存在,还找到了我班里来,那时候我压根就不认识她。她提着一盒很大的巧克力,她说,‘你是李易繁的妹妹对吧,我是他同学,这是我们的见面礼。’我一下子就愣住了,我傻傻地问她,‘可是我不认识你啊。’她笑了笑,还摸了摸我的头发,‘没关系,你迟早会认识我的。我以后会嫁给你哥哥的,我会是你的嫂子,对,嫂子。’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情,半天没说出话来。”

她又给自己倒上了红酒,摇晃着红酒杯却没有着急往嘴里送,“她就这样追求了我哥哥好几年,可是我哥哥一点都不动于衷。可能这就是男人跟女人的区别,女人,我是指绝大多数的女人,在一个男人疯狂地追求好几年,大多都会接受这个男人的,哪怕她一点都不喜欢,可是她也会接受,因为没几个女人是靠爱活下去的,而是靠感动。可是男人不是,男人需要用真正的爱来征服。我哥哥考大学那年,耿璐又找到了我,她问我哥哥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我说,他喜欢美女。然后耿璐忽然就哭了,真的,悲痛欲绝地哭起来,我都要吓住了。我并不是要打击她,但是她确实不算美,如果用外国人的审美眼光来看,她会很标致。可是她依然没有放弃。他们高考后填志愿的时候,耿璐找到了去了他们教导处的办公室,然后找到了我哥哥的志愿表,原封不动地抄了一遍,瞧,她真够痴心的。”

“可是我哥哥真绝情,他一点都没有感动,甚至觉得很烦。后来的事情可能你也听说过,耿璐大一的时候疯狂地追求某个男生,每次喝醉了都要给那个人打电话,实际上,那个人就是我哥哥。直到后来,我们一起考上了大学,你和我哥哥在一起了,她才消停了下来。”她说着,看着我,眼神暗淡了下来,像是在等待我说点什么,但是我一个字都没有提。

好像任何一个字都是毫无意义的。

于是,她幽幽地说,“都过去那么久了,真快。”

窗外开始亮了。

白昼开始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驱散夜幕了,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觉得由衷的平静,我站了起来,舒了口气,我想,我该出去走走,或者买个早点什么的,我觉得饿了,那种饥饿感燃烧着我的身体,赤裸裸地。

“我问耿璐有没有我哥哥的消息,她惊愕地看着我说,‘他没有跟我联系,他怎么会跟我联系呢?’她脸上的忧伤总让我觉得很悲壮。我不明白,他怎么那么忍心丢下我们,丢下这群人呢?”她自言自语,“他真的很自私,这些年,一直都是这样子。”

我背过身子,看见天际渐渐亮起来的那道光,然后我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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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已不是我要的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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