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李易繁,我想你。

我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你,最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自己太闲了,你知道的,人一旦闲暇下来总会想起很多事情,这个时候的身体和大脑处于苍老的状态,就像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老人,回忆成了打发剩余时光的唯一乐趣。于是,有一段时间,我疯狂地加班,甚至在加班到深夜的时候还陪客户去酒吧串场喝酒,我以为忙晕了,喝醉了,你就能彻底地从我的脑海中消失,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我想用所有的忙碌和酒精来替代你,但是,我还是失败了。那段时间,因为频繁地熬夜、喝酒,我的脸变得浮肿起来,每天早上,当我站在镜子前的时候,我总觉得镜子里面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

我开始学着跟时不时从我脑海里跳出来的你相处,我下班回家的时候会在心里问你想不想吃鸡蛋烙饼,我能看见你对我点头,真的,异常的清晰,然后我就在家里烙饼,一边搅拌着鸡蛋,一边问你,“要不要加点盐?”

每当这个时候,你总能一声不响地消失了。

我开始满屋子里找你,从厨房到卧室,从客厅到卫生间,那时候湘湘还没有搬到我家里,我和你——准确来说,和我脑好中的那个你住在这个空荡的房间里,绝大多数的时候总是我一个,而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开一瓶红酒,然后,我又能看见你了。

我就知道,你是一个酒鬼,你工作那年,你喝醉了多少次,你还记得吗?连我都不记得了。尽管我一点都不喜欢你喝醉,但是我却喜欢你喝醉的样子,你那么真实地躺在我面前,从来都不愿意松开我的手,你说的每一句话里都有我的名字,不是说,“酒后吐真言”吗,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会相信,你属于我,只是属于我的,谁都抢不走你,谁也带不走你,我们一辈子都会这么交织着,一辈子都会这样。

如今我也开始喝酒,但是你却看不到我喝醉的样子,真是遗憾,就好像我看到了你狼狈不堪的样子,却躲着不让你看我狼狈时的模样,对于你而言,你肯定是吃亏了。不过,你也不会计较,你总是习惯吃亏。

你说,“吃亏是福。”

搞不懂,这明明是老年人的思维模式,你还那么年轻,那么的心高气傲,那么的勇猛直前,你却心甘情愿地接受命运的每一次洗礼,好的或者坏的,通通收入囊中,然后你说,“吃亏是福。”

我想你,真的,李易繁,可是我却不能告诉你,我甚至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妹妹李淑媛,我把对你的所有思念,连同一杯又一杯的红酒一起喝掉,那种饮鸩止渴的感觉总会让我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但是,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你一定是恨我的对不对?我就知道,你是恨我的,我就知道。不瞒你说,我也一样,这样想来,我和你之间的憎恨是不是可以十分平等地画上等号了?

你不会回答我的,我知道。

那天,白杨对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想起了你,你肯定会问我白杨是谁?你不认识他,你怎么可能认识他呢,他比你稍微高一点,也比你稍微白一点,他有你没有的沉稳和冷静,可是他跟你不一样,他很木,他很少说话,偶尔说几句话,还会是废话,当然了,工作除外。

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天啊,他竟然问了一个你曾经问过的问题,而且连说话的语气都那么相似,但是,李易繁,你真幸运,因为我不容置疑地拒绝了他。这么想来,我真的很残忍。

也是,你早就见识了我的残忍对吧?

我不求你能原谅我,因为我也不会原谅你的。

然后湘湘就推开了我卧室的门,李淑媛就跟在她身后。

“好消息!云城的媒体报道寻找李易繁的消息之后,公安局也介入了进来,看来媒体的力量果然不能小看。”湘湘停顿了片刻,她扭过头看了一眼李淑媛,那种得意的神情早已溢于言表,“虽然我们都觉得公安局介入进来,有点小题大做了,但是对我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儿,毕竟多了一条途径寻找他。然后好几个媒体,想联合为我们免费拍个公益片,让李易繁的亲人,当然也包括你,在这个片子里说上几句思念李易繁的话,他们会把这个公益片放在网上,通过微博和其它什么途径,大范围地转发寻找。”

“我算哪门子的亲人。”我连头都懒得抬起来。

“程晨,你应该很清楚,我哥哥最想见的那个人是你。只要你愿意在这个公益片里露面,对他说你原谅他了,你想念他了,他一定会回来的。”李淑媛急忙解释说。

“我又不是演员,可演不出来这出戏。”

“就算我求求你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说,那么的坚决。

但是李淑媛依然不妥协,她早已熟谙了死缠烂打,“就这么一个次,对你来说,也并不会损失什么。”

“可我不愿意,一点都不愿意。”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她眼睛里闪出晶莹的液体,她现在变得十分脆弱,她爸妈离婚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脆弱,那时候的她依然能满脸笑容地谈笑风生,好像那件事情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不过是亲眼目睹了一场婚姻的破碎,毕竟这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程晨,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子的。”

“你都说了,那是以前。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的。”

她最终还是妥协了,虽然一点都不甘心,但她摊了摊手,“我不为难你,我也没有办法去为难你。我很久以前就已经选择了站在他的阵营里,所以我现在也没有资格来要求你为我做什么,毕竟我也不曾为你做过什么。”然后她站了起来,慢慢退出了房间。湘湘看着我,没有吭声,等李淑媛的影子彻底消失在我的卧室时,她说:“我知道你很自私,但是我没有想到你这么自私。”她甚至有些轻蔑地笑了笑,那种毫不掩饰的轻蔑让她忘记了我是她姐姐。

或许,她根本就不认我这个姐姐。

我真的很想把她赶出去,赶回学校去,我一点都不想见到她。

但是,尽管如此,视频还是很快就拍摄完成了。

我是在微博上看到制作完成的公益视频的,湘湘第一个出场——尽管她根本就没有见过李易繁,更别说和李易繁有一毛钱关系了,可是她却作为活动的发起人,十分官方地出现在了荧屏上,她尽量想装的成熟一些,就像某个组织的高层露面讲话那样堆砌起滴水不漏的言语和表情,但是她眼神里的那份稚嫩还是出卖了她。

然后是李淑媛、她曾经憎恶的父亲,还有远在龙城的母亲——这个原本已经支离破碎的家庭却团结在了一起,并且粉墨登场,好像彼此之间的芥蒂在拍摄视频的过程中早已冰释前嫌,他们表现的十分友爱,甚至可以说是完美,看起来真的很像是等待团结的家人。他们陆续说着一些思念的话,并配上恰到好处的泪水——这一点丝毫不做作,至少我看得出来,李阿姨的思念是真切的,她比两年前更老了,白发苍苍,很多五十出头的女人看起来像四十岁,她却看起来有七十岁的样子,她对着镜头,泪水早已斑驳了,还没有喊出李易繁的名字就已经泣不成声了。

那一刻,我感到由衷的心疼,于是,我移动着鼠标,想要关掉这一幕的时候,镜头切换了,就这样,我看见了耿璐。

是她,耿璐。

我都觉得自己快要忘记了这个人,忘记了她的模样,也忘记她曾经说过的那些话以及做过的那些事情,可是,当我看见她的时候——尽管是通过视频,但是那种感觉,那种熟悉到骨子里的感觉突然就崩裂了。

“李易繁,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求你了,回来好吗?我想你,特别想你。”她挺着肚子——尽管我知道,她现在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跟李易繁没有一点关系,但是,我总是忘不了两年前,李易繁对我说他搞大了这个女人的肚子。

真是滑稽,她竟然还敢出现,而且还这么明目张胆地向全世界宣告她想他,她把自己的形象筑造的那么生动,楚楚可怜地博得观众的认可和同情,好像这些过错都在于李易繁,他不该抛弃她远走他乡,他不该在她挺着肚子的时候不见踪迹,可是她忘了,她现在已经嫁作他人妇了,不知道她现在的老公看到这段视频会作何感想。

我十分厌倦地关掉了视频,刚刚仅有的、一闪而过的悲壮此刻都被恶心替代了。李淑媛,她怎么可以这样?她怎么可以再去找到耿璐,怎么可以让这个女人毫无罪恶感地重新出现在我世界里?

我拨出了李淑媛的电话,我要质问她,我要把我所有的不满和愤怒一丝不剩地抛向她,我要告诉她我讨厌她,看不起她,我还要告诉她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我带着我的愤怒和委屈,在苍茫无垠的大地上狂奔,就像愤怒的巨人,我要带着我的愤怒,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然后我就听见李淑媛的声音,“程晨,你一定是看了视频吧?”

她还是那么聪明,总能恰如其分地猜中我的心思,于是,刚刚在我心头翻起的那条巨浪,瞬间坍塌了,我开始感到害怕起来,好像做错事情的那个人是我一样,她太聪明了,我开始觉得,她迟早会看穿我所有的秘密,甚至能猜到我的银行卡密码,这正是一件令人不寒而栗的事情。

“是的,李阿姨老了很多。”我说,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很快,她就沉默了,我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死穴在哪里,她以为她层层堆砌起来的那份坚强早已固若金汤,但是,她忘了,她的这份城池只是将自己围在了其中,她的母亲,甚至还有她讨厌的父亲,早就被她驱赶在外了。

“人总会老的。”她说,语气里已经少了剑拔弩张,“我想,我该回去看看她,或者把她接到云城来。”

这样的话,李易繁也说过。他们兄妹二人实在是太相似了,尽管他们曾经彼此厌恶,视对方为彼此的仇人,可是,他们总能不动声色地说出相似的话,或者做出相似的决定。血缘这东西将他们密切地联系在了一起,尽管没有人能看见,但是没有人会否定它的存在。

“我知道,你肯定想问我为什么让耿璐也参与拍摄这样的视频,我哥哥明明一点都不喜欢她,可是他也伤害了她,所以我就想,他之所以远走他乡,从此消失匿迹是不是因为他对耿璐也有一丝愧意————不过,程晨,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知道的,是他伤害了她,还带她去堕胎,这些事情你都知道。然后我就找到了耿璐,告诉她我们想要做的事情,问她愿不愿意加入进来,我以为她会拒绝,毕竟她现在不再是以前,她结婚了,还挺着肚子,她现在幸福美满,没必要再参与过去的纠纷之中,但是我没有想到,她一口就答应了,几乎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这不得不让我佩服。”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无言以对。这总让我觉得跟她比起来,我狭隘且自私,好像是因为我的存在,才促进了她的悲剧,好像是因为我,她才成了小三,成了那个值得同情的女人。

一切的罪过都是因为我。

然后办公室的座机响了,我挂掉了李淑媛的电话,我告诉她我现在有点忙,晚点再跟她联系,尽管我知道,她能猜到我在找借口,不过她也没有揭穿我,她说,“好的,你先忙。”座机响了两次,我才接听,前台小姑娘甜美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我还以为是我在网上买的东西到了,刚要嘱咐她帮我签收了,但是她却跟我说:“程经理,有一个耿璐的女士想见您。”

我以为我听错了,“谁?”

她重复了一遍:“耿璐女士,您认识吗?”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脑海中崩裂出坍塌的声音,就像地震中倾倒的房屋,我还没有来得及跑出去,就已经被暴风骤雨般脱落的砖头瓦片困住了。

“程经理,您在听吗?”

“我在。”我说,“你带她来我办公室吧。”

“好的,我现在就带她过去。”

很快,我就看见了她,她穿着纯白色的羽绒服,围着一条五颜六色的围巾,她比以前胖了些,可能是怀孕的原因,这让她看起来有些臃肿,但是这并不能遮掩她脸上精致的妆容,看得出来,她嫁了个不错的男人,至少这个男人很有钱。她再也用不着为了别人来斤斤计较,处处算计,她完全可以养尊处优,过上富裕的日子。

但是我没有想过她会来找我,如果不是李易繁,我们之间应该不会有任何的瓜葛。

她自来熟地坐在了我办公室里的沙发上,然后优雅地看着我,“按理说,你该喊我一声学姐。”

还真会攀关系,我没理她,冷冰冰地看着她,“找我什么事儿?”

“再怎么说,我们也是校友吧,你不至于连杯水都不给我倒吧?”

“我可不敢。”我说,“万一你肚子里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你岂不是要把责任推给了我?我才不会那么愚昧地被你算计。”

她朗爽地笑了起来,“天啊,你真是谨慎。”她说,看着我,“不过,这个孩子,”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我也没打算要。”

“那你可真狠心,虎毒不食子呢,你倒好,杀了一个又一个。”

她盯着我,眼睛一点光泽都没有,“但是,那个孩子我一点都不想失去,一点都不想。”

其实,用不着她说,我就能明白那个孩子是指哪一个。我真的不想回忆起这些事情,它们总能让我觉得崩溃。

“那么这个呢,这个尚且还在你肚子里的孩子呢,你不还是一样想结束他的生命。”

“可是我不爱这个孩子的父亲,所以我没有理由为他生一个孩子,作为女人,你应该很明白,为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生孩子,原本就不是一件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甚至有些令人恶心。”

“你真会为自己找借口。”我冷冰冰地看着她,“但是这个孩子也是你的,不是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你怎么能忍心做出这样的决定。”

“你现在开始质问我了?”她讥笑着说,“你总算意识到了,那个孩子也是李易繁的孩子,他的亲骨肉,可你不也是教唆着他去杀了自己的孩子?跟你比,我差了远了,我充其量也就是个不怎么仁义的母亲,但是你却是个地地道道的杀手,你能十分冷酷地结束掉一个无辜孩子的性命,并且还能撇清的一干二净,跟你比,我差的真不止一大截。”

然后白杨进来了,我说过了,他总能及时地解救我,比如现在,“程经理,部门经理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然后我说,“噢,好的,我这就过去。”

耿璐有些意犹未尽地站了起来,她重新裹上了围巾,优雅地看着我,“我们还会再见的,凶手,不会太久。”她刚刚走出我的办公室,我就已经坍塌在了柔软的沙发上,我蠕动着嘴唇,没能说出一句话,白杨递给了我一杯水,“你还好吧?”他问我。

我点了点头,“什么时候决定要开的会?”

“没有,没有什么会议。”他说,“她走进你办公室的时候我就发现你并不想见她——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在监视你,办公室是玻璃隔开的,我办公桌的位置正好对着你的办公室,所以我抬起头就能看见你,所以,我就找了个理由来搪塞她,我知道,你肯定也很需要这样的理由。”

“谢谢你,白杨。”

“我跟你说过了,任何时候你都不用谢我,我心甘情愿做这些,所以谈不上什么谢谢或者客气。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先去忙了。”他说着,就拉开了我办公室的玻璃门。

“白杨。”

他扭过头来看着我.

“对不起。”我说。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我指的是什么,于是,他重新舒展开了眉头,一副平静的样子,“我明白的,程晨,”他说,“这不是投资,没有强买强卖,有些事情,我们是没有办法强人所难的。”

他是对的,很多事情,我们都是没有办法强人所难的。

那天下午,我是指,他对我说出李易繁曾经对我说过的话——我不愿意用表白这个词,这两个字多少有点少男少女的羞涩和矫情,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我木然地坐在他跟前,实在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于是,我像谈判时一样把它们放在了桌子上,许久没能说出话来。

“我知道,这很唐突,你可能一点准备都没有。实际上,我也一样。我从没有想过我能把这句话说出来,真的,尽管我在心里演习了一遍又一遍,你知道的,我很木,在国外那些年也一样。”他开始向我袒露心扉,“我谈过一个女朋友,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个。还是在国外的时候,那女孩是个留学生,双鱼座,其实我不研究星座的,我也不懂这些,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就该坦诚相待,实心实意地对对方好,所以,我把我所有的坦诚都拿了出来,只要我一有时间我都会陪着她,但是她依然不满足,总会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无理取闹,闹完之后,她总能十分平静地看着我说,‘要不我们分手吧’,我就问她,‘你想清楚了吗?’她说,‘是的,分手了对谁都好。’我说,‘那我尊重你的想法。’但是,后来她又找到了我,告诉我她知道错了,求我回到她身边,我看她那么可怜的样子就同意了,可我没想到我坠入了更大的深渊。”

他顿了顿,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我没有想到她会反反复复,就是,反反复复地跟我闹分手,然后再来求我复合。有一次闹分手以后,她给我打电话要复合,我正在处理一个投资方案,很大的那种,我没有留意到她的电话,等我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有五十多个未接电话了,都是她打来的,我吓坏了,刚要回过去的时候,大厅的保安打来了个电话,问我认识不认识Lucy,她的英文名字叫Lucy,然后他告诉我,这个叫Lucy的中国女孩喝多了,在公司的大厅里闹事。从那时起,我开始觉得,我累了,真的,这场恋爱消磨了我所有的激情和青春。于是,我悄悄地辞掉了工作,又悄悄地回到了这里。再然后,我就遇见了你。”

他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火花,“你跟别人不一样,程晨,我这不是在恭维你,真的。我以为我没有办法再爱上另外一个人了,那段感情已经让我害怕了,但是,当我遇见你的时候,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又回来了,于是,我留了下来。”

可我还是站了起来,“谢谢,白杨,谢谢。”

他茫然地看着我,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程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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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已不是我要的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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