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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凯如愿以偿地留在了云城,他还是做他的老本行,投身于伟大的教育事业之中,不过是换了一个生活环境,但是尽管如此,他爸妈也没少“羞辱”他,这些话他才不会告诉我,而我姑妈会,她已经给我打了好多次电话,每一次都会从层次不穷的开场白扯到张凯身上来,“你和张凯进展的怎么样了?你觉得他这个人合适吗?”

“姑妈,我们只是朋友。”我还是不得不重新强调一下我们的关系,每一次都这样。

“能做成朋友,那就说明有戏,姑妈又不是让你们一步到位,更何况,他为你牺牲了那么多。你不会知道,他爸妈,没少在我面前叨唠,说他有了媳妇就忘了娘,自己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又是租房子,又是重新开始,怎么想都觉得累。可别说,人家小伙子对你是实心实意,你要学会珍惜。”

“我已经跟你说的很明白了,他不是为了我来云城的,他是想换一个地方,换一个新的环境重新开始。”

“他也就那么一说,这些话哄哄你们这些小姑娘还可以。”

“姑妈……”我有些不耐烦地嘟噜道。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对了,湘湘怎么样?有没有给你添什么乱子?”

我觉得,我的机会来了,我真想对她大倒苦水,我要把湘湘这个丫头片子的“罪行“一一揭露了,我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但是话到嘴边,我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了,那些在我看来是“罪行”的事迹此刻却变得光辉起来,然后我听见自己说,“乱子倒是没添,她都要成云城的风云人物了。”

“什么风云人物?她就一个毛头小丫头,还能整出什么个人物起来。”

于是我把湘湘的那些“事迹”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惊吁,我姑妈,这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妇人,跟无数个家庭主妇一样,在年复一年的生活中操心着柴米油盐酱醋茶,她也曾为了哪个超市的鸡蛋便宜几毛钱而多坐几站公交车,她也曾在一个又一个百无聊赖的夜晚,守在电视机里前看千奇百怪的人生,她平凡了一辈子,可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却活跃在诸多报刊新闻里,甚至活跃在电视机里的荧屏里。她不可能不惊叹,也不可能不骄傲。

果然,她说,“真的吗?为什么我没有在电视机看到过她?”

尽管我没法看见她的脸,但是我听得出来她声音里的欢愉和骄傲。

“那是因为你经常看的是电视剧。湘湘是云城的新闻人物,又不是娱乐明星,你在电视剧里怎么能看到她呢?”

“也对啊。”她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这丫头片子还瞒着我们,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我都不知道自己养出来的闺女成名人了呢。不行,我得去看看她,看看她现在的样子。”然后她象征性地问我,“你那方便吗?我跟你妈妈一起,她还没见过张凯那孩子呢。”

我立马拒绝了她,我说,“湘湘马上就要放假了,她也快要回家了,而且你们两个长途跋涉地从龙城来云城,得多麻烦啊。”

“也是。”她附和道,“那我得给她通个电话。”

“好的。姑妈再见。”我娴熟地挂掉了电话,聚精会神地开着车,我约了张凯,可别误会,我们不是在约会,我们是要约酒。我们已经见了很多次面了,他说了,我是他在这个城市里的唯一的熟人,至少目前来说是这样的。所以,他总会约我喝酒,我们在很多地方都喝过酒,从街头的地摊到星级酒店,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喝醉过,这种感觉很好,我是指,那种微醺的感觉,总让人觉得很轻松。

远远地,我就看见了他,他穿着黑色的羊毛大衣,大衣是敞开着的,这样,我能清楚地看到深蓝色衬衣,以及被衬衣托衬的完美的身形,他这种“大叔”形象在学校很吃得开的,现在的小姑娘不都是迷恋大叔吗,连那么丑的“欧巴”都能当男神,张凯一点都不比那些“欧巴”差。

他明显看见了我,开始朝我招手,我放慢了车速,将车停在了他身边,然后他钻了进来,“真暖和。”他说。

“你活该。谁让你要风度不要温度了?”

“不怕,我可以喝点烧酒暖暖。”他说着,就从包里翻出了纯白色的保温杯,不亏是烧酒,都用保温杯装着了,就这样,他像武侠小说里的英雄豪杰一样喝了一大口,然后他把保温杯递给了我,“你也来一口?”

“我可不想跟你死在一起。”我说,“你不怕被警察查,我还怕呢,大好的青春我做点什么不好,非得去坐牢?”说到“坐牢”,我不由地一颤。

“哈哈,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说,“不过放心啦,不是酒,是我泡的红茶,你尝尝?”

“没诚意,自己都喝过了,还给我喝。”我白了他一眼。

“你还真以为我喝了呀?”他翻看了保温杯的盖,看见了没,这里面是有个小孔的,你要把这个小孔拉开,才能喝到里面的东西。怎么样,我刚刚的表演是不是很逼真?拿个影帝有没有可能?“

“你想的美,你以为你是张家辉啊。”

“可我觉得自己比梁家辉长得帅。”

“帅又不能当饭吃,男人得有内涵。”

“数学好算不算有内涵?”

我真是要败给他了,我开始替他的学生感到由衷的可怜——有这么能说会道的老师,再多不想学数学的理由和借口都成了毫无意义的狡辩,想到这里,我又暗自庆幸起来,幸好当年的数学老师只是让我写完板书之后站在讲台上,而不是跟我“对簿公堂”。

“现在的学生真厉害,竟然还有女同学给我写情书,而且还悄悄地塞进了我的课件里,连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可是,老天,我比她们大的不止十岁吧?”

“这算什么?我见过比这些写情书的小姑娘还要厉害的呢?”

“那还能有多厉害?”他吃惊地看着我。

“你相信吗,一个只有十八岁甚至连恋爱都没有谈过的小姑娘竟然组织了一个原配维权组织,好像是这么叫的,她,以及这个城市的已婚妇女建立了统一联盟——专门对付小三小四小五的联盟?”

“不是吧?”他一定觉得我在骗他。

“这个小姑娘就是我表妹。”

“英雄,真是英雄,没想到我们龙城也能出现这样的风云人物。”

“你算了吧,我才不稀罕这样的风云人物,黑锅都要被我背完了。”

“没关系,你长得白。”

我白了他一眼,“谢谢你的恭维。”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见见你表妹,见见我们龙城的风云人物是什么样子,我还没见过名人呢,真的,你这么一说,我多少有些心情澎湃的样子。”

“你很快就会见到她的,”我说,“我下班的时候她就给我打电话问我晚上在哪里吃饭,她要蹭饭,对了,忘了跟你说,她现在住在我家里,快要把我折腾疯了,我把吃饭的地方告诉了她,我可不希望她回去跟我姑妈说我虐待她,整天让她在家里吃泡面。”我打了左转,接着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现在应该已经到了。不过,我们也到了。”

湘湘确实比我们早到一点,她远远地朝我们招手,但是,很快,她脸上的那种雀跃变得紧张起来,然后,我听见她说,“张老师,怎么是你啊?”

我愣了愣,回过头来,却看见张凯露出吃惊又满意的笑容,“原来,你表妹就是湘湘啊,这个风云人物是我的学生呢。”

湘湘的脸色已经开始变红了,“原来我妈妈给你介绍的对象就是我高中数学老师啊,天啊,世界真小。”

“这下好了,我也不用客套地介绍你们认识了。直接点菜吧,都要饿死了。”我放下手提包就拿起菜单点起菜来。

张凯很快就入戏了,他忘了这里不是教室,不是他滔滔不绝讲四十分钟还能随便点同学站起来回答问题的课堂,职业习惯促使他提出各种问题,唯一不同的是,在教室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提出每一个问题的正确答案,但是今天,在这里,他没有答案,这个答案需要他的学生——他曾经提问过很多遍的学生来一一解答。

“你怎么会想起做这样的事情呢?”他说。

湘湘变得十分拘束,我想,她开始后悔今天来蹭饭了。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也说不好,就是觉得有点好玩……”那个能言善辩的湘湘变得有些木然,我甚至能想象得出来,一年以前,当她端庄地坐在教室里的时候,张凯喊她站起来回答某个数学问题的样子。

“你看,这就是现在的孩子跟我们之间的差距,他们做事情首先考试的不是能不能赚钱,有没有必要,而是觉得好玩,是好玩。”

“可别把我扯进去了,你想说你老了就直接说,可千万别拉上我。”

张凯重新把话题拉回到湘湘身上,“成了名人之后有什么感觉吗?”

这一刻,湘湘开始谦卑起来,她之前的那种狂王和自大变成了此刻的不卑不亢,或许她已经熟谙了这种技巧,我是指,面对媒体的技巧,坐在她对面的是曾经的老师,跟媒体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她依然恢复了那份谦卑,装模作样雕琢起来的谦卑总让我觉得可笑,“我算什么名人啊,”她说,“就是尽我所能地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

张凯很显然被这句话感动了,他没有说话,只是十分佩服地竖起了大拇指。

然后我就看见湘湘眼里的那份光泽,漂洋过海,明亮的就像天上的星星。

菜陆陆续续端了上来,我们开始吃饭,湘湘已经不再拘谨了,她开始回忆高中的时光,“张老师,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班里的女生整体的数学成绩要比男生好吗?按理说,没有几个女生在数字上是有天赋的,当然,她是个例外。”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我一眼,瞧,她连正眼都不愿意瞧我,别说喊我表姐了,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嘟噜一句:“白眼狼。”

但是她没理我,接着说,“你肯定不会知道,你是我们班女生的男神,你知道男神是什么意思吗?就是跟女神一个概念,对于很多人来说,是可望不可即的。女生么,心思可复杂着呢。即使知道可望不可即,也会跃跃欲试。但是这种‘跃跃欲试’不是男生的那种大张旗鼓地追逐,女生的脸皮可没有这么厚,她们的跃跃欲试就是变得更优秀,花更多的时间来学数学,不是说,老师都喜欢好学生么,这样,她们在课堂上也好,在每一次考试的时候,都能变得无所惧畏。”

张凯早已惊嘘不已,“原来我还有这种功效。”

“也不是。”她说,像个身经百战的情场高手,但实际上,她一点恋爱经验都没有,至少,据我所知是这样的,“女生都比男生早熟很多的,特别是在高中的时候,男孩子还在迷恋打球打游戏,女生早就在青春偶像剧中陷得一往情深,但是她们身边又没有几个看起来稍为成熟一点并且长得还帅气的男人,所以,张老师,你的数学课,真的是女生最期待的课了。当很多班级的同学还在为数学课而抓狂的时候,我们班里的绝大多数女生,开始抱怨为什么数学课不能再多几节。”

我难得见到湘湘今天这么真实的样子,我是指,只有在个时候,我才觉得她还是一个率真而又羞涩的女学生,她没有之前的矫揉做作,也完全没必要为了某个公众的场合说一些并不算真诚的话,但是今天的她,真实且真诚。

“听你这么说,我怎么觉得你也是那群女学生中的一员呢?”我打趣她,也是这个时候,我才愿意打趣她。

“恭喜你,判断错误。”她明媚一笑,“张老师知道,我数学有多差,几乎是我们班女生里垫底吧。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我会成为你的情敌。”她有些幸灾乐祸地朝我眨了眨眼睛。

“真遗憾,我还以为能看到一场师生恋呢。”我又不傻,不是不懂得反击。

“那我可真够委屈的了。”张凯蠕动着嘴。

这个时候,手机响了。

是湘湘的。她摸出了手机,看了一眼说,“是李淑媛姐姐。”然后她滑动接听,“我在吃饭,淑媛姐姐怎么了?啊……你说什么?”

她长大了嘴巴,一脸目瞪口呆的样子,“真的吗?”

然后我听见她唏嘘的声音,那种悲壮总让我觉得大事不妙。

果然,她挂掉了电话,有气无力地看着我说,“耿璐,嗯,就是耿璐,她堕胎了。李淑媛姐姐觉得很内疚,或许我们不该找她拍那个公益视频,更不该打扰她现在幸福的生活。”

我放下了筷子,现在,真的是一点食欲都没有了。

她们都去看她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李淑媛把地址发给了我,她问我,你也来吗?我回都没有回她,就把短信删掉了。我为什么去呢?真是奇怪,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欠她,凭什么要去看她?

我应该高兴才对,她破坏了我原本幸福的生活,她俘虏了我的王,将我赶出那座城池,并受苦终身,而此刻,她自食恶果,搞的自己走火入魔,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按理说,我确实应该高兴才对,就像大仇已报,一切都结束了。

但是我总觉得不对劲,我说不好,那种感觉很微妙,它让我觉得,我开始可怜耿璐了。我怎么可以可怜她呢?明明我自己才是值得可怜的那个人啊。我想不明白。

然后我听见钥匙拨动锁孔的声音,细碎的,门开了,李淑媛和湘湘满脸惆怅地走了进来,“你还没睡呢?”李淑媛问我,她的脸色真不好看。

“就准备睡了。”我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睡衣。

“程晨,”她叫住了我,“可以晚一会儿吗?我想,我想和你说会儿话?”她那双渴望的眼神让我无力拒绝。

“想不想再喝点什么?”我问她。

她摇头,“去你房间里吧。”

于是我们一前一后走进了我的卧室,此刻,她正坐在我面前的小沙发上,柔和的光线打在了她的身上,这让她看起来沧桑很多。

“是我的错,”她说,蠕动着干裂的嘴唇,整个人一点精神都没有,“程晨,是我的错,我不该去找她,不该去打扰她幸福的生活,先是我哥哥,再是我,她整个人,都被我们兄妹两个害惨了。”

“没有人逼她。”我说。

“我知道。”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睛里满是忏悔和懊恼,“我知道,我不该告诉她我们正在找李易繁,她根本就不知道李易繁失踪了,她还以为李易繁只是躲起来了不肯见她,不肯见她一个人而已。所以,她才找了一个各方面还不错的男人嫁掉了,这是她自己的原话,她说,她并不喜欢那个人,但是她爱的人又躲着她,她也要生活,也要过日子。但是,她意识到李易繁是躲着所有人的时候——或者是失踪,她决定跟她丈夫撇清所有关系,她堕胎,还要跟他离婚,她要继续等李易繁。”

我说不出话来,觉得喉咙像是卡住了一般。

李淑媛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幽幽地说,“你是没有看到,她丈夫,那个看起来有些短胖的男人,气急败坏地抡起了拳头,我们都吓傻了,以为他要打耿璐,于是纷纷跑去拦他,但是他的拳头没有落在耿璐的身上,而是落在了洁白的墙壁上,一拳又一拳,咬牙切齿的样子像是发疯了一般。等他停止这疯狂的举动之后,洁白的墙壁上沾满了血迹。然后他痛哭起来,他问耿璐,‘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够好?你要这么对我?让我的孩子,我都不知道是个儿子还是女儿,就这么还没见过这世界一天,就没有了。’耿璐的脸色是苍白的,毫无血色,她木然地睁着眼睛,一声都没吭。”

她停顿了数秒,抬起头来看着我,“程晨,你知道吗,这总让我想起那一次,就是我哥哥带她去堕胎的那一次,我去医院探望过她,我应该是唯一一个去探望她的人吧,那件事情,没有几个人知道,包括她的家人。她的脸色也是今天这样的苍白,见我走进病房,她哽咽起来,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她说,‘李淑媛,我的孩子没有了,我的孩子没了,我都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但是没了,什么都没了。’但是这一次,她一个字都没有说。”她哭了起来,眼睛里的那片汪洋还是流了出来,“我感觉自己害了她,真的。”

我走到了她跟前,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是冰冷的,是颤栗的,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静谧地拉着她的手了,她伏在我的肩头,泣不成声,“我对不起她,真的对不起她。我跟她说了很多遍对不起,上一次也是,我说,耿璐,我们对不起你,特别对不起你,她咬着嘴唇,都快要把嘴唇要破了,她没吭声,只是哭。这一次,我又跟她道歉,她木然地看着我,脸色像纸一样苍白。”

“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这个孩子。她去我办公室找过我,她亲口对我说的,她会堕掉这个孩子。你没有错,李淑媛,她有多残忍,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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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已不是我要的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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