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快要过年了。

这个城市开始有了种久违的熟悉感,马路边的广告牌换成了大同小异的新年祝福,连大大小小的超市都已经开始张灯结彩了,乌压压的人群拥挤地购置着年货,筹备着过年所需的礼品。

湘湘已经回龙城了,李淑媛也搬了回去,屋子重新变得空荡起来,这是一件好事情,终于没有人再打扰我固步自封的自我空间了,真好。

我又能在屋子里看见李易繁了,他时不时地从我的脑海里走出来,坐在我面前的沙发上,或者陪我一起看电视,广告时间我总会告诉他很多事情。

我说,“耿璐离婚了,那个男人对她还算不错,他把房子和存款都留给她了,但是耿璐什么都没有要,她是净身出户的。”

我说,“李淑媛又和王东明在一起了,她怎么能忍受得了他呢?他那么暴力!噢,我忘记了,你还不知道这些事情呢,不过没关系,我慢慢告诉你,反正,我觉得他就是混蛋,彻底的混蛋,打女人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我说,“要过年了,我们喝一杯吧?”

没人理我。可我还是站了起来,翻箱倒柜地找出了最后一瓶红酒,“我们都没有一起喝过酒呢?真是遗憾。”

然后我找来了两个高脚杯,各倒了半杯,我端起自己的那杯,轻轻地,轻轻地碰了碰桌子上的高脚杯,“李易繁,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我喝了一口酒,“我明天就要回龙城了,我已经好久没有回去了,你放心吧,我会去看看李阿姨的,我特别怀念她做的油焖大虾,你还记得吗?还是你上次带我一起去吃的。就是不知道,李阿姨是不是还会记得我。”

空荡荡的屋子里,我自言自语地说着这些话,确实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然后我就沉默了,李易繁又不理我,我开始一声不响地喝酒,我喜欢微甜的酒精划过我喉咙的那种冰凉而又灼烧的感觉。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觉得由衷地安详,好像一切都没有变,李易繁还在我身边,我们还能一起喝酒,一起袒露心扉,一起为了美好的生活而努力奋斗。这种感觉很微妙,它总能让我想起很多事情,又忘记很多事情。

但是,门铃响了。

我懒散地站了起来,搞不懂这么晚了,谁还会来找我。我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猫眼,是李淑媛,我这才放心地开了门,“我晚上来你家住一晚上,明天搭你的车,一起回龙城。”

“你还真会利用资源呢。”我说,顺手关上了门。

她把行李箱丢在客厅里,就跑去给自己倒酒,我说过了,在我这里,她跟湘湘一样,从未把自己当外人看过。

“你应该感谢我,这时候,谁还会来陪你喝酒聊天?”

“用不着,李易繁会陪着我。”我可能是喝多了,一不小心就说错了话。

“什么?”她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他在这里?在哪里?李易繁你出来!”她提着酒瓶就开始了地毯式的搜索。

“你别找了,李淑媛。”我依着墙壁,“我是指,他总会从我的脑子里跳出来,跳出来你懂么?就是时不时地从我的脑海中蹦出来陪我一起喝酒聊天,总是这样。”

她渐渐恢复了平静,“我还真以为他在这里呢。”她泪眼斑驳了,但是很快,她就擦掉了眼角的泪水,她怕被我看见,还专门背对着我假装是在看电视,但是,我早就注意到了。

等她扭过头来的时候,是一张微笑的脸,“我就知道,程晨,你没有放下他,你心里还是有他的。”她甚至有些得意地看了看我,像是终于攥住了我的小秘密一样。

“老老实实地喝你的酒吧,这可是最后一瓶了。”

“放心吧,过完年我就给你买上两箱子,让你在酒精里醉生梦死好了。”

“你肯真够大方的。”我举着高脚杯,走到了沙发前,然后用一种舒服的姿势坐了下来,我翘起了双腿,“大方地包容曾经伤害你的人,而且还能再次义无反顾地继续深爱他,这一点,我永远都比不了。”

她知道我指的是王东明,她能明白我所有的意思,我说过了,她那么聪明,总能一针见血地明白事情的原委。

“那总好过你现在一边喝着酒,一边念着旧人吧?多大一点事情啊,再说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人,爱是包容,不是计较。”这些话她说过了,但是她忘记了。“只要他愿意改变,只要他愿意为你做的更好,这就够了。你瞧,我回国之后,王东明再也没有对我施暴过。”

“我一直都想问你,你怎么又联系上了他。”

她笑了起来,红酒都要晃了出来,“你还真以为是我联系他的呀,实际上,是他联系到我的好吗。你知道,我有个微博账号,和王东明分手以后,我几乎没有用过,那天晚上,就是湘湘住在我家的那个晚上,她问我有没有爱过一个人?我说爱过呀,于是她闹着要看王东明的照片。都两年了,我怎么还会留着他的照片呢。然后,我就想起了微博账号,对,那个账号上有我们的合影。我就登陆了上去,我都快忘记密码了,试了好几次,才登陆上,很快,系统提醒我有几十条私信。”她停顿了下来,有些幸福地看着我,“你相信吗?都是王东明发给我的。他没有我在国外的电话,除了微博,他几乎没有我的任何联系方式。于是,我就在他那几十条私信里看到了他这两年的忏悔,真的,是忏悔。”

“所以,你就决定破镜重圆了?”

“准确来说,是旧情复燃。我根本就没有忘记过他,”她双眼迷离地看着我,“既然他都已经那么虔诚了,我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也给我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呢?”

“有意思。”我喝干了杯子里的红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拿红酒瓶,“真是有意思。”

“其实,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她恬静地坐着,红酒杯举在半空中,“在我快要出国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问我可不可以不要出国,他愿意为我改掉所有的恶习。我一声不响地收拾东西,然后,他就忽然站了起来,抢走了我手上的衣服,撕了个粉碎,我木然地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是害怕,我害怕他打我,真的,他每次都这样,打完我之后总会深深地忏悔,但是他不会知道,那些留在我心口的创伤远远要比身上的伤痕更难愈合。当时我就在想,他要是把我打死了怎么办啊。我害怕极了,我甚至开始想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快速地跑出去,跑到哪里都好,只要离开那个屋子,我就能活下去。但是,我多虑了。他没有打我,他眼睛里的那份暴戾之气慢慢散了去,然后他跪在了我跟前,他说,李淑媛,我就是个人渣,你离开我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她把红酒送到了嘴边,端庄地喝了一小口,整个人变得很柔情,且悲伤,“他这么一说,我的心口就开始剧烈地疼痛。我知道,我终究还是爱他的,可是,一切都晚了。我一定得出去,我一定得和这个城市彻底地告别,我要带着我所有的悲壮和这个城市断个一干二净,我要重新开始。”然后,她喝完了酒杯中所有的酒,“后来,我出国之前,他给我买了那件红色大衣,就是我出国回来的时候穿的那件,这应该是他送给我的仅有的一份礼物,我穿在身上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像个新娘。”

她璀璨一笑,抱着空荡荡的高酒杯陷入了沉思。

我不敢打破这份久违的寂静,我默默地守在她身边,一声不响地关掉了电视机。

她可能是困了,也可能是喝多了,眼神里的光泽渐渐暗淡了下去,我低声问她要不要去休息,她摇了摇头,“但是,程晨,我做不了他的新娘了,做不了了。我回来晚了,实际上,他已经结婚了。”她苦笑着将身子紧紧地缩在沙发里,“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告诉了我,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所以,我一直都不相信,因为他会风雨无阻地出来跟我约会,和单身汉没有什么两样子。有一次我们约会结束了,我悄悄跟踪过他,我一声不响地跟他回家,一声不响地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帮他开了门,她接过他手中的包,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我都记不得我那天晚上是怎么回家的,我走过了长长的街道,过了一个又一个绿灯。整个晚上,我都在自我催眠,我告诉自己,忘记这个事实吧,忘记你所看到的一切吧,他还是你的他,谁都抢不走。这一招确实很有效,第二天,我依然能够兴高采烈地跟他约会,他也很爽快地赴约,我们之间还是情侣,像大学的时候一样。”

“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咬牙切齿地站了起来,我抓起羽绒服就去开门,李淑媛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你这是要干嘛?”

“我要去找他算账,我要弄死这个狗杂种。”

她发了疯一般朝我跑来,紧紧地将我抱住,“程晨,求你了,不要这样。”她嘤嘤地哭起来。

“你不要再护着他了,他一点都不值得你这么做。”

“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啊,只有愿意不愿意。这一点都不怪他,我愿意这么做,愿意跟他保持着这种关系。我心甘情愿。”

我扭过头来看着她,她脸上都是泪痕,我轻轻地擦拭残余的泪珠,心酸极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其实连我自己都忘了,我强迫自己忘记这样的既定事实,这样,我就能继续跟他在一起。”她苦涩地笑了笑。

“何必呢?你又不是找不到更好的人了。”

她将目光重新落在我的身上,“你不是也是么?这些年,你不也是孑然一人吗?其实我们都明白,爱情这玩儿,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替代得了的。也只有在特定的人身上,跟他发生的一切,不管是温暖的还是残酷的,才配得上叫做爱情两个字。”

她总能彻悟众多道理,却依然活得言不由衷。

我们重新端起了酒杯,将最后的红酒平分了,然后她将酒杯高高地举到了我面前,“干杯,为了我们曾经的爱情。”

两只晶莹剔透的高脚杯碰在了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们一同喝干了那杯酒,一同饮下了这折磨人的爱情。

然后她说,“程晨,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她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这件事情,能不能不要让湘湘知道了。你知道的,我现在的行为和她所做的公益事业——多少有些背道而驰。我不想让她觉得,我是个坏女人。”

新年还是如约而至了。

我在我的家乡——这个我曾经生活了18年的地方,度过短暂又为温馨的新年,每当我看见家人其乐融融地团员在一起,总会想起李淑媛,跟她比起来,我确实是幸运的。我站在窗边,漆黑的夜晚被五颜六色的灯光点燃,烟火阑珊,在凝结成冰花的窗户上倒映出璀璨的辉煌。

白杨的新年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来了,让我有点措手不及,因为我还没有准备好跟人说新年祝福。

他说:“程晨,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白杨。”

“我正在煮饺子,”他说,“但是,煮了好久还是生的。”

“天啊,你一个人在云城吗?你家人呢?”

“都在国外。他们早些年就已经移民出国了,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我跟他们的关系也不是特别好。”

这是他第一次提起自己的家人,他以前从未说过。

“那你自己一个人过年岂不是很凄惨。”

“凄惨倒还不至于,反正都已经习惯一个人了。就是,吃饭成了一个问题,很多餐厅都关门过年了,除了肯德基麦当劳,但是,我真的不想吃这些。”

“所以,你是打算吃一周的水饺吗?”

“这是一个不错的建议,不过,我还买了汤圆,水果馅的,芝麻馅的,国内的产品真是比国外丰富多了。”

“你不会做饭吗?比如烧个菜或者炖个汤什么的。”

“我也希望我会。”

“好吧。”我说。

我们之间的对话总是这么空洞无力,有好多次,我都在想,白杨会不会很想挂掉电话呢,因为我们实在是熟悉且陌生,我们能谈一晚上的工作,毫不停歇,但是,在生活中,我说是尽管我们是再好不过的朋友了,但是,我们总能陷入一次又一次的沉默。

比如现在。

隔着电话,我都能听见他那边的水壶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我提醒他,我说,“白杨,水开了。”

“我知道。”他说,“我在想,是不是应该再倒点热水到锅里。”

“不要。”我打断他,“倒凉水,你家有碗吗,接半碗凉水,小半碗就行了,等锅里的水滚开之后,你把半碗凉水倒进锅里,然后盖上锅盖,等水沸腾。你再倒两次,锅里的饺子就可以捞出来吃了。”

“这是什么原理?”

“我也不知道,我也用不着知道,虽然是个笨方法,但是能把饺子煮熟。”

“厉害。”他说,“不过,我想我得重新煮一次了,这一锅饺子,现在看起来应该不像饺子了,都烂了,我一会儿拍个照片发给你看看。”

“真够心酸的。”我笑了。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他顿了顿,接着说,“我想我该出去走走,去看看烟花什么的,反正我也不饿。”

“那你记得穿厚点。”我嘱咐他,后来想想自己这一句话真够多余的。

“谢谢你,程晨,新年快乐。”

他挂掉了电话。

我将手机丢在床上了,然后环抱着双臂,这个时候,我总想抽一根,但是,我又不能,我不想被我爸妈发现我吸烟喝酒,不然,他们肯定会炸了毛似的朝我嘶吼,在他们看来,吸烟喝酒的姑娘没有一个好东西。尽管我承认,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我也不知道,不能让我爸妈觉得,他们一直视为骄傲的女儿,在某个瞬间,竟然与他们心里所想的那样,相差甚远。

我妈的声音从客厅里传了进来,“程晨,快出来,你闷在房间里做什么呢?你姑妈来了,你还不快点出来。”

她喊着,就已经推开了我房间的门,她应该先敲敲房门的,但是她没有。她也从来都养不成这样的习惯,因为这里是她的地盘,是她规划起来的天下,她可以在任何地方出入自如。说真的,我开始有些羡慕她了。

然后我就看见了我姑妈,当然还有湘湘。

“来来来,程晨,坐这里,坐这里。”姑妈朝我招了招手。

“瞧瞧你,都这么大了,还不知道跟姑妈说话。”我妈总会见缝插针地嘟噜我一句,她已经开始烦我了,虽然我才回来两天,她总能找到我的小毛病并且一一指正,末了,总要加上一句:“都这么大的人了,你还这么不懂事?”

说白了,她就是嫌弃我,嫌弃我被剩了下来,这或许成了她的耻辱,我在各方面都是“优”,可是偏偏在这个问题上,我得了一个“差”,这让她觉得颜面无存,好像也因为如此,她开始觉得我整个人都是“差”。好在,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后悔把我生下来,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姑妈,新年好。”我说。

很快,我妈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又开始张罗起来,一边端茶倒水,一边抱怨我爸丢下她出去打牌了。每当这个时候,姑妈总会附和她,她们像是找到了真正的知己,在某个问题上取得了绝对的认同,同仇敌忾的样子总让我感到畏惧,因为我知道,我会成为她们的下一个攻击对象。

果其不然,我妈发起了“攻击”,她鄙夷地看着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的女儿,也就是你,都已经会跑了。”

“对啊,那时候你肉呼呼的,看见我就朝我跑来,非得让我抱。”姑妈挤眉弄眼地帮衬着。

我将目光落在湘湘身上,祈求她能加入我的“阵营”,但是她看都没有看我,眼睛死死地锁住了电视机,磕着瓜子,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白眼狼,你等着,你最好别有这么一天,到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你。我在心里念叨着。

“真的吗?我小时候有那么胖吗?”我尽量转移着话题,能偏离她们的轨道多远就偏离多远。

但是我妈精明的很,她一眼就看穿了我,“程晨,我们讨论的重点不是这个,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嫁掉!”

“我也很想知道。”我说。

“你就是太挑剔,结婚过日子又不是搞科学研究,非得精益求精,找个大差不差的,能聊得来,对你好,不就行了么?其实我觉得张凯就很不错,湘湘说那还是她数学老师,小伙子长得很精神,家境也好,更重要的是,他为了你,都愿意抛开这里的安逸去云城。”姑妈安静地说。

“姑妈,我说了很多次了,我们只是朋友。”

“湘湘都跟我说了,你们经常一起吃饭来着,是不是,湘湘?”姑妈扭过头,看了一眼湘湘,很快她又接着说,“我看啊,差不多就行了。你早点把自己嫁出去,你妈也少操点心。”

“我心都快要操碎了。”我妈长长地叹了口气。

然后,屋子里是长长地寂静,除了电视机里发出激昂顿挫的声音,再也没有别的声音,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觉得解脱了,尽管是短暂的解脱,但是依然能让我觉得舒畅。我真希望这种寂静能这么永远地保持下去。

但是,事实上,并没有。

后来我才意识到,那短暂的寂静不过是她们在养精蓄锐,她们早就练就了一套无人能敌的“兵法”,我所有的挣扎和反驳都不过是白费力气。于是,我陷入了沉默,彻底地沉默,我坐在她们身边,听着她们絮絮叨叨的“攻击”,脑子确实空荡荡的,就像辽阔的草原,我能看到空旷的白云,蔚蓝的天空,呼啸而过之后,我又看见了大海,深沉的蔚蓝的大海,我甚至能嗅到那股咸涩的风。

她们最终还是累了,停滞了下来不再吭声,只是一声又一声地叹气,像是承受了多大的苦难一样。我开始觉得,这一切真的是我的错。

“我们该回去了。”姑妈站了起来,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走吧,湘湘,我们回家吧。”

但是,湘湘却依然坐在沙发上,“妈妈,”她说,“我晚上可不可以不回去?我想和程晨说说话。”

“叫姐姐。”姑妈纠正她。

“哎呀,我知道了。”她撒娇,然后她嬉皮笑脸地站起来,将她妈妈推到了门口,“你路上慢点。”

“我送送你。”我妈说着,顺手拿起了羽绒服披在了身上,“咱俩还能去看看烟火。”

我关掉了电视机,屋子里彻底寂静了下来,湘湘就坐在我对面,“我们之间,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我说。

“我有,我想问你一些事情。”她说,“一些关于白杨哥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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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已不是我要的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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