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绝大多数的时间,我都是宅在家里的,因为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去,除了几场不知道是谁组织的高中同学聚会,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来了我的电话,大清早就给我打电话,一个劲地追问我有没有男朋友,在哪里上班,现在一个月拿多少钱,如此等等世俗又现实的问题,末了,还一个劲地嘱咐我,一定要去参加同学聚会,为了彰显这次聚会的盛大性,他们还一一罗列了参与聚会的名单,那些名字,我已经六七年没有听说过了,想来也是一件惆怅的事情。

然后,李淑媛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她说,“程晨,高中同学聚会的邀请电话你接到了吗?”她向来如此直白。

“这个问题真多余。”

“我也接到了。我就在龙城读了一年的高中,跟他们没有那么深的感情,我以为他们不会打给我呢。”

“邀请你参加同学聚会不一定得多么深厚的感情啊。”

“我知道,我就是有点意外。那你去赴约吗?”

“怎么可能?”我尖叫着,“我怎么可能去见一群六七年都不怎么联系的高中同学,并且还要接受他们刨根究底的询问和对比。我可没有那么傻。”

“我也不会去的,我都已经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了,如果见面的时候,误把张三喊成了李四,那得多尴尬。”她顿了顿,接着说,“不过,我们两个可以单独一聚。”

“聊聊这几天被催婚被嫌弃的昏暗时光?”

“也不全是,至少,我们还可以喝一杯。”

“好主意。”我几乎都快要尖叫出来了,我妈从厨房里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整天跟疯子一样。”她叨唠,“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嫁出去。”然后,发出一声很长的叹息。

“我们真是,臭味相投。”

“不,这叫把酒言欢。”我纠正她。

挂上电话,我就朝外面走,我妈很及时地叫住了我,“程晨,你干嘛去?”

“去约会啊。”我说。

“真的吗?和谁啊?”她又惊又喜。

我真不想让她失望,可我更不想撒谎,于是我说,“李淑媛。”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坍塌了,她深仇大恨似地白了我一眼,“神经病。”

我也觉得我成神经病了,我开始有些想回云城了,尽管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有我深爱的父母,和流淌的青春,我应该深爱这里,但实际上,我却找不到那种安宁,我是指,除了身体以外的片刻安宁,我开始有些理解张凯为什么那么想要离开这里了。

没多久,我就见到了李淑媛。

我们约在了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咖啡厅,她比我提前到,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翻时尚杂志。

“不是说要喝酒的吗?来这里装什么小资情怀啊?”我说着,坐在了她对面。

她这才从杂志书里抬起头来看着我,深深地一笑,“总比乱七八糟的酒吧要好太多了吧,再说了,大过年的,营业的餐厅里都是人,这里人少,而且还有酒。”她指了指展示架。

“你可真会享受。”我由衷地感叹。

“彼此彼此。”她说。

“你妈妈身体还好吗?”我问她,不敢看她的眼睛,我原本打算去看看李阿姨的,但是我不敢去,有一次,我甚至走到了李阿姨的小区楼下,我在小区门口的那条路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最终还是放弃了。我害怕面对她,这总让我想起很多事情来。

“老样子,除了越来越唠叨了。”她说,低着头,“不过,程晨,你跟我爸爸说话的口气一样,他今天打来了电话——他还知道给我们母女两个打电话,他问我第一个问题就是,你妈妈身体还好吗?”

她讥笑着抬起了头,“他还有脸问这样的问题。”

“他也是关心你们。”

“你用不着替他说话,程晨,他如果真的关心我们,也不至于弄成今天这个样子。你说,我们今天这个样子,跟家破人亡有什么两样子。”

我不知所措地垂下了头。

“幸好,他也没好过到哪里去。”她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意,好像多年的深仇大恨终于得报了,“我听说,那个女人也生了个儿子,她动辄就跟他吵架,屋子里是一团糟,谁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反正他照单全收了,这是他应得的报应,他活该。”

她脸上的那种憎恶,清晰地告诉了我,这些年,她已然不肯原谅他,尽管,她曾经跟我说过,她要找回他,找回她曾失去的一切。但是,她也就是说说而已,她做不到的。她怎么可能做到,这些年的屈辱和苦痛,她都一一接受了,她舔舐过的伤口最终还是愈合了,但是却留下了很丑的疤痕。

“程晨,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残忍?”

我摇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能原谅我哥哥,我能原谅对我施暴的王东明,我真觉得我足够的宽宏大量,可我就是没有办法原谅他,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害的我们全家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真的是罪魁祸首,我妈妈孤老在龙城,我哥哥不知所踪,我在国外的那两年清贫度日,受人侮辱,每当我想起这一切的时候,我都会憎恶他,痛恨他,我怎么能有这么一个父亲?怎么可以呢?”她眼角里闪烁着晶莹的东西,然后她闭上了眼睛,“但是我也知道,不管我怎么憎恶他,他都是我的父亲,这辈子都是,我知道,可我就是做不到。”

服务员就是这个时候端来了调好的酒,她端起了杯子。

“你慢着点喝。”我说。

但是已经晚了,她将那杯酒,一饮而尽,脸上是惨白的沧桑,精致的妆容也无法遮掩那份落魄。

“他还问我什么时候回云城,让我回去的时候跟他联系一下,他说他想见见我,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我了,他说他想我,还有我哥哥,他声音听起来很苍老,他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他从未对我们说过这样的话,真是不容易。”她惨淡一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我哥哥在就好了,他肯定知道该怎么办。”

于是,我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她好像意识到自己的不合时宜,她坐直了身体,“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程晨,但是,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该跟谁说了。”她牵强地挤出了一丝笑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高高地举起了酒杯,“不如,就祝我们早已嫁出去吧。”

“我可一点都不恨嫁。”我说,还是跟她碰了一下杯子。

“我敢说,你妈妈比你还要着急,好像我们会赖在家里啃老一样。我妈妈现在也这样,她还怕我惦记着她那点积蓄,而且不止一次地跟我强调,‘那可是留给你哥哥买房子娶媳妇用的,你别想着了。’天啊,她怎么还这样?说不定我哥哥已经结婚生孩子了呢,谁知道呢。”然后,她开始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太得体,她试探地看着我,“我没别的意思,程晨,我只是打个比方。”

“那样实在是再好不过了。”我说,将酒杯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真的吗?”她眼睛里透着亮,“如果他真的结婚生子了,你会祝福他吗?我才不信你会祝福他呢。”

“真的会。”我说,“我可没有你那么小肚鸡肠。”

“好好好,我小肚鸡肠。”她摆着手,“等哪天真的来了,你再跟我说这样的话也不迟。”

“如果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呢?”

“他不会的。”她十分确定地看着我,“他肯定会回来的。”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除非他死了。”她盯着玻璃杯,说的那么随意。

然后,张凯的电话毫无防备地打了进来。

“程晨,江湖救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怎么了?”我吓住了。

“你现在在哪里?我开车去接你。”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一定得帮我。”他说,“如果连你都不帮我,就没人帮我了。”

“先说说什么事儿。”

“我爸妈一定得见你。你可不可以假装一下,我是说,假装一下是我的女朋友,我实在不想再去相亲了。”

“那你完全可以拒绝啊。”

“我知道,但是,大过年的,我也不想跟他们吵架或者争执什么的。”

“那为什么非得是我啊?你就没有别的什么熟人了吗?”

李淑媛有些诡异地看着我了,这让我觉得十分不自在。

“可是,他们只想见你。拜托你了,程晨,江湖救急,帮帮我好吗?我可不想下半生都被囚禁在龙城。你现在在哪里?我开车去接你。”

“我在跟李淑媛喝酒。”我说,“我这样一身酒气地去见你爸妈不太好吧?”

“我给你带瓶香水。”他说,“地址发给我,一会儿见。”

我有些尴尬地看着李淑媛,她有些乏力地眨了眨眼睛,“去吧,我也要回去了,我妈妈一个人在家里,我得多陪陪她。”

“替我向你妈妈带好。”我说着,站了起来。

“会的。”

很快,我就看见了张凯。或许,这就是小城市的好处,用不着等上很久,你就能开车绕着这个城市跑一圈,没有拥挤的交通,这也造成了时间充裕的假象,事实上,这些时间不曾多一秒,它原本还是你的,只是没有被偷走罢了。

张凯把车停在了我身边,朝我招手,“你今天这气场……”他停顿了下来,看着我。

我环顾了一下自己,玫瑰红的羊毛大衣搭衬着纯白色的高领衬衣,头发是懒散地卷着,我能想象得到我脸上的妆容,红如血的唇,“你爸妈肯定会觉得我是混迹歌厅的舞女。”我打趣道,钻进了他的车里,“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他已经发动了汽车,一纹不动地握着方向盘,“后悔倒没有,我还希望不是演戏呢。”

他这么一说,我竟有些羞涩起来,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脸上掠过一阵绯红,幸好他没有看见,他依然专注地看车,窗外的一切飞奔而过,就像这些年惨败的青春。

没多久,我们就到了。他下了车,帮我拉开了车门,然后将尚未开封的宝格丽香水递给我,“其实,你一点都不用喷,因为一点酒味都没有。”

我还是拧开了香水,在袖角边喷了两次,“我可不想看起来那么邋遢,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他痴痴地笑了起来。

实际上,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胆战心惊,我是指,应付他父母这件事情。

他们——我是指,张凯的父母,十分和蔼,没有穷追不舍地问我做什么工作,交往过几个男朋友之类的百无聊赖的话题。他们恬静地坐着,乐呵呵地看着我,问我,张凯有没有在云城给我添麻烦。

我摇头。

“他就是个倔脾气,跟他爸爸一样,认准了的事儿谁都说不了。”他妈妈给我削了一个苹果,“但是,心肠好,也没那么多的坏心思。”

“妈,”张凯打断了她,“你快要把我说成一面镜子了,这对我很不利的。”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我还没有开始说你的缺点呢。”

“您老人家可千万别说,你会把程晨吓跑的。”

她这才恍然大悟似地意识到了什么,慌忙换了个话题,张凯有些得意地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洗水果,“看把您老人家吓的……”说完他就哈哈笑了起来。

这场面总有恰到好处的和善,让人觉得很舒服,用不着小心翼翼地应付措手不及的问题。已经很晚了,我站了起来,跟他爸妈一一道别,他们非要留我一起吃饭。

“不了,阿姨,下一次好吗?”我说。

“我很快就做好了。”

“真的不用,我妈妈还在家里等着我呢。”

她也不再强人所难,嘱咐张凯要把我安全送到家门口,末了,她拉住我的手,说:“以后常来坐坐。”

我点头说好,心里却没有底。

就像几年前,我答应李阿姨常陪李易繁回去看看,但是,我再也没有去看过她了。

更何况今天,我只是来救场。

想到这里,我竟觉得自己好虚伪。

白杨给我发来了一张图片,是他自己煮的饺子,盘子旁边放着一瓶打开了的老干妈。

他已经彻悟了我传授给他的煮饺子秘诀,他现在煮出来的饺子跟饺子店卖的没有什么两样,这是他自己说的,我又没有尝过他的手艺。除了饺子,他还试过别的速冻食品,他每次大展身手之前总要询问我的主意,比如,速冻汤圆是不是也应该按着煮饺子的步骤来做呢?还有,速冻小馒头,要用什么锅来煮?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笑话白杨是个生活白痴,他也不反驳,欣然接受。

然后,我就会想起湘湘。

那天晚上,当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看着我,眼睛里是懵懂的光,“如果你每天都想念一个人,是不是代表你已经喜欢上了这个人了?”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就回答我是不是么?”

“我又不是情感专家。”

“可是你比我大,比我有经验。”她终于肯承认我比她成熟这件事实了,她卸掉了所有的伪装,眼里的那份清澈和羞涩是我这些年一一丢失的东西,可是,我再也找不回来了。

“说吧,你是不是喜欢上谁了?”我问道,这时候我才想起她提起白杨,于是,我诧异地问她,“真是他?”

她也不怕被我看穿,她脸上荡过一片绯红,但是她依然挺直了身子,高高地昂着头,“我想是的。”

“可是,他比你大六岁。”

“才六岁而已。”她嘟哝。

“我知道,年纪不是问题。”我尽量保持镇静,因为这实在是个天大的消息,“但是,你想过没有,湘湘,你才19岁,你现在所有的经历跟白杨比起来不足一提,是的,你年轻,但是这并不是你足以炫耀的资本,谁都不可能一直19岁,谁也不可能一直永葆青春。真正能走到一起的两个人,是靠彼此的吸引力,是靠共同目标的追求,而不是其它的什么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的,对吗?”

“我知道。”她说,十分镇静,“这些问题我都想过了,我甚至还想,在大三或者大四的时候,申请留学交换生的资格,白杨哥哥也有国外留学的经历,这样或许我们就可以有更多的话题可以聊了。”

“坦白说,你现在对白杨了解么?”

“当然。”她有些骄傲地看着我,“我知道他的星座血型,他喜欢吃辣椒,尤其是泡椒,我还知道他在工作上很上进。他自己一个人住,我去过他家,屋子收拾的不比你屋子里差。”

“可是,知道这些,并不代表你了解一个人啊。”

“我可以慢慢了解啊。谈恋爱的过程,原本就是一个了解的过程。”

“那么,你跟他说过了么?我是指,你有没有跟他表白过?”

她摇头,“我总觉得,一个女孩子去追求一个男士,多少有些不成体统。其实也不算,”她纠正道,“感觉如果我去追求他,他会不会不珍惜?”

我没有理她,我实在给不了她想要的答案。

“所以,我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喜欢上我?”

“我实在是爱莫能助。”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喜欢不喜欢他那是你的事情,他喜欢不喜欢你,那是他的事情,我不掺和。”

“你已经掺合进来了,我早就看出来了,白杨哥哥喜欢你。”她有些难过地看着我。

“那是他的事情。”

“你不能这么自私,程晨,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呢。如果你真的不喜欢他,你就告诉他,你就应该让他对你彻底绝望,你怎么可以把他当备胎一样存储着呢?”她已经暴躁了起来,她还是太年轻了,连自己的脾气都控制不了,就算喜欢一个人,也不是什么丰功伟绩,不足以成为肆意妄为的理由。

“我早就拒绝过他了,很早以前,我就已经拒绝他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我平淡地说。

她木讷地看着我,眼里是天上的云,漂洋过海,倒映出一片汪洋。

白杨的微信又发来了,是烟花绽放的照片,他说,“程晨,知道你看不到烟花,我大方地赏赐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他,心里纠结的厉害,我犹豫着要不要把湘湘喜欢他这件事情告诉他,但是,仔细想想,如果我真的告诉他了,那就是被动地参与进了他们之间,我说过了,我不掺和别人的感情的。

可是,湘湘,那个丫头片子,她把这件事情告诉我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不是就是希望我做他们之间的“红娘”——我真不喜欢这个词,为他们搭桥牵线?可是,这都是什么年代了,如果真喜欢一个人,连告诉他的勇气都没有,这样的喜欢又有几分真挚?

算了,我索性放下了手机,反正明天就要回云城了。

但是,白杨的电话却打了进来,“在忙?”他问我。

“也还好,准备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就要回云城了。”

“太好啦,”他声音里都在雀跃,他很少因为某件事情而激动,他除了理性,还是理性,这总让我觉得他的生活是少了点什么,“我终于不用再吃饺子了,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会再吃饺子了。”

“一辈子长着呢,这么轻易就决定了,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谢谢,谢谢你提醒我。”他依然激动,然后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笃定地重复了一遍,“对,一辈子长着呢,这么轻易决定了,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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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已不是我要的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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