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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时间,我总会反反复复地做一些奇怪的梦,有巍峨险峻的高山,也有深不可测的大海,我梦见自己在大山深处拼命地奔跑,天是昏暗的,模糊的,地是崎岖的,草木丛生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拼命地奔跑,梦里的世界总是没有源头,可能是被饿狼追,也可能是其它的什么生物,而我只顾着不顾一切地往前跑,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然后,我就看见了大海。

总是这样,我知道这属于地理常识,地壳运动造就了山与大海之间的相互转换,可是,它们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不知道。

但是,最终我都没能跑出那片深山和大海,我总会在梦魇中死去,或是跌入山谷,或者坠入大海,然后我总能感觉到身体里发出细碎的声响,我总会在那种支离破碎的声音里醒来,气喘吁吁,我摸了一把额头,都是汗水。

湘湘总算回来了。

我曾经那么讨厌她在我的屋子里肆意妄为,我甚至想把她赶回学校去,但是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开始有些期待她回来了,不管她是吃完我塞在冰箱里的零食,还是在客厅里发出大惊小怪的尖叫声,我都有些期待了。

如今,她正呆在另一个卧室里,虽然,屋子里没有一点声音,但是却一点都不空旷,我甚至觉得屋子里是饱满的,至少在这个偌大的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在陪着我。

她是和张凯老师一起回来的,这就是做学生和老师的好处,假期永远比我们要长很多。张凯把她送到了我家里——我觉得,她是故意的,故意让张凯知道我住在哪里,有那么一秒,我甚至觉得她一点都不简单,甚至很居心叵测。

但是,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我妹妹。可能她已经不记得了,她是跟着我一起长大的。我见证了这个神奇的生命的诞生,尽管那一年我只有六岁,我妈妈煮了好多鸡蛋,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鸡蛋,她一边将煮熟的鸡蛋扔进紫红色的水盆里,一边快速的捞出来,就这样,厨房里的鸡蛋分成了两派,一派是即将万劫不复,另一派则是凤凰盘涅。

我剥了个鸡蛋,吃了很小的一口,我问妈妈,“你为什么要煮这么多鸡蛋啊?我吃一个就够了。”

她笑着捏了一下我的脸,她的手湿湿的,“这不是给你吃的,是给妹妹吃的。”

“谁是妹妹?”

“就是你姑妈的宝宝。”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妈妈,妹妹怎么这么能吃啊。”

然后,一屋子里的人都笑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鸡蛋不是被妹妹吃掉了,而是分给了很多人,我妈妈郑重地将这些“礼物”分给医院里的人,那些人里有穿着白大褂的,也有穿着条纹衣服的,但是,我妈妈乐呵呵地将鸡蛋塞到他们手里——她的手上是和红鸡蛋一样的红,她穿梭在那群人中,笑靥如花,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有一个妹妹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可是,为什么我的姑父却一点笑容都没有?

那个略胖的男人蹲在医院的走廊里,他的神情很奇怪,这让我觉得害怕,于是,我躲在爸爸的身后,紧紧地攥着他的手不肯动,而我爸爸,却一个劲地把我往外推,“程晨,喊姑父。”

我脆生生地摇头,我不喜欢他,我喜欢我姑妈。

他也不看我,递给我爸一根烟,我爸没有接——他不吸烟的。

“生之前,我们还专门找人照了B超,说是个男孩的,怎么生下来却是个闺女?”他有些喃喃自语。

“闺女怎么了?”我妈妈已经将鸡蛋派送完了,她又那红红色的手摸我的头发,“男孩女孩都一样。”

姑父垂下了头,他不再说什么,脸上依然没有笑意。

于是,妹妹的到来,成了一家人的狂欢——当然,除了姑父以外,或者在某种关系上来看,他本来就不属于我们这一家人。我最终还是见到了妹妹,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毛茸茸的脸蛋透着肉红色,这让我觉得很害怕,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神奇的“生物”——姑且就叫做生物吧。我不停地往后躲,我好怕她突然睁开眼睛咬我一口。

但是,她没有。她安静地睡着,她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群人在围着她,她在这个世界里置身度外,仿若无人。

很多年后的今天,她依然如此。

比如现在,她睡意惺惺地穿着睡衣从卧室里走出来,神志不清地去洗手间,然后关上门,她甚至都没有发觉我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我能感觉到她在躲着我,我知道,她已经后悔对我说那件事情了。

很快,她从卫生间走了出来,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她说,“我想搬回学校去住了。”

“为什么?”

她也不看我,只顾着揉眼睛,好像是真的没有睡醒一样,“反正每年都要交住宿费,不住也浪费。”

老天,她竟然开始心疼钱了。她去年冬天让我给她刷卡买那件大衣的时候怎么没有心疼一下我的钱呢?

“学校的宿舍很挤的。”

“我知道,”她说,“我去看过的,不过也还好。”

“好吧。”我说,抬起头,看着她,“如果你真的想搬回去的话,下周末的时候,我请白杨一起来帮你搬,你东西那么多,自己肯定是没法搬的。”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暗淡下去了,她又披上了成熟的伪装,故作轻松地说,“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我多跑几趟也就搬完了,不用麻烦你们了。”

她说的很客道,好像我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然后,她就转过了身子,轻轻地合上了门,屋子重新归于寂静,这种寂静感总让我觉得空旷和压抑。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窗外是雾霭茫茫,快速发展起来的城市总会牺牲点什么,好像财富的积累必须要付出某个重大的代价一样,利益熏心之后,人与自然也就只剩下口号的和谐了。

李淑媛没有出门,她呆在屋子里给自己煲汤,红枣银耳汤,我不知道她是对自己好,还是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好,反正,如今的她像只温顺的小绵羊,她给我端来了一碗汤,“程晨,你尝尝我的手艺怎么样?”

我可没有心思喝汤,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李淑媛,你真的想明白了?”

“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她说,嬉皮一笑,“这是一件好事情,你知道的,他结婚这么久了,那个女人都没能怀上他的孩子。”她甚至有些骄傲地看着我。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就像上次,她在我家里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的,真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却满脸幸福地看着我说,“我就要做妈妈了,程晨,你就是我孩子的干妈。”

然后我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你打算生下来?”

“当然。”她说,“但是,我现在好担心。过年的时候我们还一起喝过酒,不知道这对宝宝会不会有影响?”

她开始称呼肚子里的那个尚未成形的婴儿叫宝宝了。

“他知道了?”

“当然。”她幸福地笑了起来,“我们一起去的医院做的检查,他不可能不知道。”

“那他怎么说?”

“他当然站在我这边,他又不喜欢他老婆。”

“那他会跟她离婚,然后跟你在一起吗?”

“不用,我不需要他这么做。当然,如果他真的这么做,那也再好不过了。可我不会逼着他怎么做,我爱他,我不想让他为难,我知道,他会站在我身边,会是我孩子的父亲,这个孩子会彻底将我和他链接在一起,这就够了。”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我说,“说真的,程晨,我有些理解耿璐了。我知道提起这个人,你肯定不会舒服,但是,我现在特别能理解她的想法。”

我来回地搓着手,我并不冷,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种感觉很奇怪,我是指,每当她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我这么多年来最好的朋友也弃我而去,她站入了另一个阵营,她理解那个人的苦难和深渊,而我,什么都没有。

不过,这是迟早的事情,我知道。

她开始抚摸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这将会成为我们打破沉默的最好的方式,“宝宝,听得见妈妈的声音吗?你干妈也在这里。很快,你就会看见我们,还有你舅舅,对,你舅舅。”她抬起头来,困惑地看着我,“糟糕,程晨,万一你和我哥哥结婚了,那我的宝宝是该喊你舅妈还是干妈啊?”

阳光穿透了雾霭茫茫,一束光刚好打在她的身上,她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躺在那片光晕里,安静地抚摸着肚子,好像是真的在抚摸那条生命一样。

没多久,她便睡着了。

她现在很嗜睡,跟一个婴儿一样。她睡觉的样子很端详,均匀地呼吸,脸上是恬静的笑,我们住在一起四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认真的打量过她睡觉时的样子,她乌黑的秀发里夹杂着几根清晰可见的白发,她已经开始老了。

我知道,我也一样。

其实这是一件相当悲哀的事情,很多人,尤其是女生,还没来得及绽放,便已经凋零。

我轻轻地退出了她的房间,蹑手蹑脚地关上了门,就像上大学的时候,因为回宿舍太晚而怕惊扰熟睡的室友一样。就在我关上门的前一秒,她迷糊地睁开了眼睛,困意十足地问我:“程晨,你要回去吗?”

但是,很快,她又迷糊地睡了过去,卧室里响起轻微的鼾声。

然后,我轻轻地合上了门。

门铃就是这个时候响了。

我有些惊慌失措地跑去开门,我生怕这突如其来的门铃声会扰了她的好梦,于是,我手忙脚乱地拉开了门,紧接着我看见了一直讨厌的那个人,王东明。

很显然,我们都很意外,这样突如其来的狭路相逢总会让人大脑短路个几秒钟,他的金丝眼镜折射出一道光,非常微妙地刺疼了我的眼睛,于是,我听见他僵硬的声音,“我来找李淑媛,她在家吗?”

“她睡了。”我挡在门口,不愿意移动一步,很好,他彻底被我挡在了门外。

“她怎么了?是不是不太舒服?我能进去看看吗?”

“还是别了,你会吵醒她的,她刚刚躺下。”

“那我能进去吗?我可以等着她醒来吗?”

我当然没有办法拒绝他,这不是我的屋子,我没有道理跟他闹腾,而且我也害怕,当然不是害怕王东明,而是怕吵醒李淑媛,我开始有些担心她了。

就这样,我侧了侧身子,腾出一个足够他走进屋子的空间,他提着一兜子水果,他十分娴熟地将那提水果放进了冰箱里,然后收拾桌子上的残羹剩饭——看得出来,他对这里的一切已经轻车熟路了,跟他比较起来,我或许才是真正的客人。

果然,他拿出来了主人的语气跟我说话,“屋子里有点乱,你别嫌弃,随便坐,要吃点水果吗?”

他很小声地说话,他知道李淑媛睡着了。

我摇了摇头,我用不着跟他客气,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话说,我不喜欢他,他肯定也不会喜欢我,我曾经在食堂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过他一巴掌,他不可能忘记。于是,我拿起了我的包,我可不想跟他呆在一起,多呆一秒我都觉得不舒服。

可是他却叫住了我,小心翼翼地询问我,“程晨,你可以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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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已不是我要的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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