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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的春天,云城里都是雾霾,穿梭在这样的城市里,总会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城市被层层包裹,眼前的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就像过去的或者即将过去的人生,谁都无法再触碰发生过的一切。这一年的春天,我总会迷路,有的时候只是下楼买一瓶饮料,再回来的路上,我总会拐进另外一个胡同,并且后知后觉。

这一年的春天,李淑媛失去了她的宝宝——对,她就是这么称呼那个尚未成型的孩子的,那几乎是她的全部,她不止一次地拉着我陪她去婴幼儿童装店采购衣服,她总会拿起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咨询我,“这个小熊衣服可爱吗?不过这件衣服的料子不算柔软。”每当这个时候,我总觉得她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妈妈,至少,她会用她所有的一切来爱这个孩子。

但是,现在,她一无所有了。

此刻,我正驱车去探望她,车子穿梭在这个雾霭茫茫的城市里,我总怕自己会走丢,因为这样的顾虑,我开的很慢,如果可以,我还想再慢一点,或者干脆停下车子,步行去医院,但是,我提不动后备箱里的那些营养品。

我知道,我还没有准备好去看她。

就像她打电话告诉我,她要从南半球的那个国家回到云城的时候,我犹豫了好久才决定去接她。

我也知道,我终究还是要面对她的,只要我活着,我总要是面对她的。

车子穿过广场的时候,湘湘的电话打了进来,“你到了吗?”

“还没有,雾太大,路不好走。”我故作轻松地舒了口气。

“要不,你就别来了,有我在这里,我替你探望一下她也就够了。”

“你怎么能代替我呢?”我笑了。

“怎么不可以?我是你妹妹,你是我姐姐,我怎么不可以替代你呢?”她认真地说,语气里都是执着。

我吓了一大跳,因为她已经很久没有喊过我姐姐了。

“谢谢你,湘湘。可是,我总得去见她的。”

“我知道。我是说,你可不可以晚一段时间再来,等她好点的时候,或者情绪稍为稳定一点的时候,她现在……”她停顿了一下,刻意地压低了声音,“她现在,情绪真的很糟糕,毕竟……”

她没有再说下去,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再说下去。

“你也觉得是我的错吗?”

“我相信你,无论任何时候,你都不会骗我的,因为你是我姐姐。”

“她今天好点了吗?吃东西了没?”

“没有,还是老样子,一声不吭地躺在病床上,我给她买了粥,还有鸡蛋,但是她一口都不吃。”

“跟她说,我一会儿就到了,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骂我。”

“姐姐……”湘湘仓促了喊我了一声,“你一定要来吗?”

“湘湘,这是迟早的事情。”

然后,我挂掉了电话,眼前的红灯闪烁了几下,很快就变成了绿色,好像从静止到从新上路只需要短暂的几秒钟就够了,但是,人生却无法如此,有的时候,绝大多数的我们,可能就此静止,再也没有办法上路了。

比如李淑媛肚子里的那个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的宝宝。

这总让我油然而生出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我成了王东明的帮手——我是说,他请求我帮助他的那件事情终于如了他的心愿。这跟我有莫大的关系,我知道,我用不着撇清个一干二净,我根本就撇不清楚,或许耿璐是对的。

我才是罪魁祸首,我是唯一的罪魁祸首。

那天晚上,她拿出手机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切都该结束了。只是,我没有想到她会那么做,用那么卑劣的手段来算计我。她把手机放在了我面前,开了扬声器,她诡秘一笑,“李淑媛,你都听到了吧?我早就说过了,是她,一定是她害的李易繁不知所踪,所以你们拍摄那个视频的时候,她才不愿意站出来,她其实是不敢站出来,她内心有愧。”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一潭死水般的寂寥无声,我不知道李淑媛是不是睡着了,因为她最近很嗜睡,我甚至暗自祈祷她是真的睡着了,她什么都没有听见,但是,她没有。她的声音哆哆嗦嗦地传过来,“真的是你吗?程晨,真的是你害死了我哥哥吗?”

我没有回答她,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片刻之后,电话那头传来破碎了、毫无意义的嘶吼,带着沉重的撕心裂肺。

她就是在那个时候失去肚子里的孩子的。我们抵达她屋子里的时候,洁白的地板上都是血渍,她一声不响地坐在地板上,眼睛里是寂静的呆滞。

医生说,她的胎相本来就不稳,再加上最近思虑过重,神经衰弱,根本就受不了什么打击。

然后,就有了后来的这一切。

她已经在病房里躺了三天了,但是她拒绝跟我说话,她总是木讷地睁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苍白的天花板,然后,晶莹的液体总会肆无忌惮地爬满她的脸。

她流了那么多的眼泪,却没有发出一声的哭泣声,好像,那阵沉重的撕心裂肺的嘶吼之后,她失了声音,变成了一个寂静的哑巴。

马上,我就要见到了她。

我已经到了医院门口,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时,才发现白杨正站在医院的门口,他穿着深黑色风衣,一路小跑到我的车旁,我摇下了车窗,“你怎么在这里?”我说。

“湘湘告诉我,你今天要来医院看李淑媛,我不放心,所以就跟来了。”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说。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还是跟过来比较妥当一些。”

这个时候,身后的车辆按了长长的喇叭。

“我先去停车。”我说着,将车开进了医院,白杨小跑着跟在我的车后面,他脸上是凝重的神情,好像是会随时找不到我一样。

湘湘已经在病房楼下等了我好久了,远远地,她就朝我招手,“她睡着了,”她说。

我把营养品一件件地从后备箱里提出来,白杨一件件地帮我提着,“还缺点什么?”我问她,“洗漱的,或者吃的什么的,我去买回来。”

“什么都不缺的。”湘湘抱着水果篮,“其实她现在什么都不会吃的,我都有点害怕了,姐姐,你说,她会不会饿死啊?”

“乌鸦嘴。”我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她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像是被吸血鬼吸干了一样。如果不是输葡萄糖,她估计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然后,她的视线越过我,轻轻地,蜻蜓点水一般地落在了我身后的白杨身上,她想在白杨这里找到某种慰藉,哪怕是短暂的停留都行,但是,她没有。白杨巧妙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她不傻,她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可是,她依然挺直了身板,高高地抬起了头,一副虽败犹荣的样子,“姐姐,是我对不起你。”

“这是怎么了?”我腾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就像小时候,她每次受到委屈的时候,轻轻地拍拍她的头,然后擦干她眼角的泪水。

“我不应该帮李淑媛做那样的事情,我应该与你为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和她哥哥有那样子的纠葛,如果我知道这一切,知道结尾的所有的一切,我都不会帮她的。”她忽然睁大了眼睛,恐慌地看着我,“姐姐,你会不会去坐牢?”

“湘湘,你瞎说什么。她为什么要去坐牢!”站在身后的白杨爆发了,吓了我一大跳,“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永远都不可能的事情。”他咬着嘴唇,坚定地说。

“我也希望不可能,可是,他们都说,是姐姐,是姐姐害死了李易繁,我不知道那些媒体怎么也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们都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真的——毕竟我们之前所有的工作有了一定的影响,我当然会告诉他们不是真的,但是,我说的又有什么用,他们不会相信我的。”她总算脱掉了自以为是的骄傲,变得胆怯起来。我不知道这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反正,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明白,跟无穷宇宙相比,我们每个人都不过是沧海一粟。

“程晨,我们明天就走,明天就离开这里。我已经把所有的手续都办好了。我们马上去英国。”白杨看着我,他脸上是寂静的潭水,一动不动。

“先上去吧。”我惨淡一笑,“李淑媛该醒了。”

穿过长长的走廊,我总算见到了李淑媛,她安静地躺在病房里,脸上是没有活力的暮色,她的双手裸露在被子外面,我俯下身子,帮她整理被角,她却忽然就惊醒了,我们四目对视,她眼睛里的那种嫉恨如仇刀光剑影般刺痛了我的眼睛。

“饿不饿?我买了你最爱吃的芒果,还有红心火龙果,你想吃哪个?”

她背过脸,不肯看我。

“今天天气还好,一会儿我扶你出去散散步吧?春天晒晒太阳,对身体好。”

她总算转过了头,很吃力地看着我,然后我听见她艰难地从牙缝里吐出来的那几个字,“你出去。”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她又合上了眼睛,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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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已不是我要的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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