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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长大的?是考入大学那一年,还是领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我记得从海边回来没有多久,我就毕业了。学校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我们这些毕业生扫地出门,寝室楼的大门上贴满了通知,那种毫不留情的非常官方的生硬的语言告诉我们最晚什么时候要离开学校——那时候我还没有找到房子,毕业季的房子一点都不好找,我在这个城市根本就没有落脚的地方。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甚至很晚的时候,都要去一个很偏僻的地方看房子——那真是一段十分狼狈的日子,我甚至打了退堂鼓,我甚至开始想回龙城了。

但是我没有,我怕李易繁会突然地回来了,如果他找不到我,如果我不在这个城市里了,我们之间才算是彻底地断了。

毕业那年,我搬过三次家,我第一个住处是喧哗的城中村——那简直就是个不夜城,不管我几点下班,那里总会亮着通明的灯火。我住了一个小标间,屋子里不见天日,就算是在大白天,屋子都是漆黑一片。我没住多久,就搬走了,那时候我的薪资已经可以给我很体面的生活了——但是,我几乎舍不得花,我很少为自己花钱,有一次我刚领了薪水,我想去给自己买一身看起来更华丽的衣服,于是,我去过了国贸,逛了几个装饰得非常漂亮的服装店,偷偷翻了衣服的价码牌,我就缩回了手——坦白说,那个价钱,我完全穿得起,我一个月的薪资买那样的衣服,买上七种颜色都绰绰有余,但是我舍不得。

我把每个月的工资都存进了李易繁的卡里——我有他的银行卡,我知道他所有银行卡的密码,我看着那渐渐攀升的数字,心里总会是莫大的满足。如果有一天,他回来了,我完全可以把那张卡里的数字指给他看,他再也不必为了金钱,去牺牲自己高贵的尊严,和另外一个女人苟且了。

但是他再也没有回来了。

实际上,那时候,我就已经很清楚,他不会回来了。

但是,我固执地认为他会回来的,不是有个万有引力的定律吗,你心中所想的一切都会像信号一样发射给宇宙,宇宙接收到你的信号之后,自然会在冥冥之中安排那个人出现在你身边。我想,李易繁一定能接收到我发给宇宙的信号吧,他一定会回到我的身边吧。

也正因为如此,我不能跟任何人提起那件事,怎么都不行。如果他们知道了那件事情,那么,他们向宇宙之中发出的信号就会是荒谬的,是绝情的,是令人沮丧的。他们那么多人,力量自然不是我一个人能比拟的。所以,我要独占所有的信号,乐观的,积极的,还充满希望的信号,我要霸占所有关于他的消息,我要让宇宙成全我,让他重新回到我身边。

这就是我的秘密。这就是我藏的最深的秘密,我曾经把它埋在某个岁月深处的荒冢,然后我以它为起点开始拼命的往前跑,拼命地跑,我不知道我跑了多久,反正那因为奔跑而带起来的急速的风声已经永远的存在于我的梦境里,和我的灵魂相依为命,我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它们。但是有一天我突然觉察到,我沿着它狂奔的这条路,是环形的。

我以为我会守着我的秘密直到终老,可我还是出卖了自己,我告诉了白杨——是在喝醉的时候,就是那次,他躺在我沙发上睡了一夜的时候,我完全不记得了,可是我毫不保留地告诉了他,关于那次旅行,还有那片蔚蓝的海,我不止一次地跟他强调,是我害死了李易繁——这是后来,他坦白告诉我的。

是的,是我害死了他。

我重重地舒了口气,走到了阳台上,看着这个被雾霾淹没了的城市,总让我想起那片海水,那个巨浪打下来的样子,这些年,我总是忘不了。

白杨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他怕我想不开会做傻事,所以,那天从医院回来以后,他就跟着我,好像我随时会想不开一死百了,现在他正坐在我家沙发上,紧张兮兮地看着我,他像受惊吓的羚羊一样做好了跳跃的准备,只要猎人的枪声一响,他就能准确无误地避开掉。

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就算去趟卫生间,他也会每隔三分钟敲一次门,以确保我是否还活着,我的余后生涯,像是在等待某个宣判,在此之前,我要终生活在监视之中。

我说:“我不是犯人。”

他说:“我知道。”

我说:“所以你没必要这么紧张兮兮地监视我,我不是恐怖分子,我轰炸不了云城的。”

他却说:“我不怕你轰炸云城,我是怕你轰炸了你自己。你轰炸掉这个城市,我一点都不惋惜,但是我绝对不允许你轰炸你自己,懂吗?”

我说:“怎么会?”

然后,他缄默地看着我。

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被一个异性——尽管我们已经很熟了,但是这么盯着还是有些不自在。

“程晨,我等你。”

“等我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的因为这件事情而要付出代价,不管是什么代价,我都愿意陪在你身边,如果我没有办法替你分担,但是我会等你,等你回来。”

“湘湘会掐死我的。”

“我已经跟她说的很明白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只拿她当妹妹看,就像你对待她的感情是一样的。”

“可是,白杨,我会辜负你的。”

“我不怕,我也不介意,我心甘情愿的。”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李易繁,他说话的语气太像李易繁了,那种坚毅的,执着的,卑微的,而又义无反顾的样子如出一辙,很多时候,我总会觉得他就是李易繁,只是换了一个模子,把过往的心思重新填充在另一副躯壳里。

爱一个人的模样总是相似的,不爱一个人的模样却各有各的不同。

只是,我再也没有办法见到他,那个曾经给我年少青春洒满阳光的笔挺少年像冬天的风一样呼啸而过,不管我多么用力地奔跑和追逐,都无法触碰到他最开始的温暖。我开始讨厌自己,讨厌这所谓的冥冥中的安排,遇见了对的人,却不想,劫后余生依然是铺天盖地的孤独。

湘湘又从学校搬了回来,她只带了很简单的行李,看得出来,她并不打算长住,这里只是她的驿站,她停留在这里安抚一个受伤的女人——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我是她姐姐,她或许早已带领着她的维权协会杀入我家,像拿下千古罪人一样拿下我。

但是她没有。她甚至十分平静地看着我,脸上是庄重的敬畏,就像小时候,我第一次教她放风筝,她柔软的小手拉着细长的风筝线,使劲地往回拽,因为过于用力,她的脸憋得通红,可是,尽管如此,她依然敬畏地看着我,“姐姐,姐姐,怎么办?又要摔下来了,小燕子会不会摔死啊。”

尽管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告诉她,小燕子是风筝,风筝是没有生命的,不管它摔下来多少次,都死不了的。

她似懂非懂地看着我,眼睛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小燕子好厉害,没有生命都能飞起来。可是,姐姐,我飞不起来是不是因为我有生命啊,如果我没有生命了,是不是也可以飞起来了?”

那时候,我才十岁而已。连我自己都没有搞清楚什么是生死,但是,我又不能在她面前掉价——我是她的偶像是她的神,在她的眼里,她的姐姐是最厉害的,连风筝都会放!于是,我搪塞她,反正她才四岁而已,她不可能懂的,哪怕我说的是谎话,她也未必会记得。

“对啊,人死后就会变成一股烟,你知道什么是烟的吧?”

“我知道,爸爸每天都抽的那个东西就叫做烟,很难闻,它还会冒火,有一次,爸爸还把冒火的地方放在我的手臂上,很疼的。”

我愣住了,“你说什么?”

“我没有骗你啊,姐姐,你看,还有疤痕呢。”她说着,就撩起了袖子,我看见了指甲盖大小的疤痕,丑陋的厉害,“爸爸不让我告诉妈妈,也不让我告诉任何人,他还给我买了好多糖果,我也不敢说,因为我怕他再也不给我买糖果了。”

我一把抱住了她,眼睛酸胀的厉害,她却温柔地拍着我的后背,轻轻地,柔软的小手像是再给我挠痒一样,“姐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呀,姐姐。”

现在,她总会轻轻地抱住我,有的时候,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她也会轻轻地靠在我身边,她又变成了三四岁的小姑娘,一定要跟在我身后才会觉得踏实,但是,我们已经无话可说了。渐渐长大的两个人,彼此走入了不同的世界,我们已经不再为了是看动画片还是武侠电视剧而争个你哭我闹的了。

“姐姐,张老师给我打电话了,他说他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都没有接。”

我呆滞地看着她,几秒之后,我才意识到她说的张老师是张凯。

“我不知道,”我说,“我最近都没怎么拿手机。”

“我告诉他你在休假,所以可能是信号不好的缘故。”她把洗好的水果放在了我面前,“不过,我能感觉得到,张老师很关心你。”

很快,她就意思到自己有些不对劲,她脸上一阵噶白,“姐姐,你知道的,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因为白杨哥哥……”然后,她低下了头,有些不自在地扣着手指,就像小时候犯了错误一样。

“没事。”我有气无力地侧了侧身子,“反正我现在这个样子,跟等死没有什么别差。”

“姐姐!”她有些恼羞成怒地大喊一声,“你怎么可以这样自暴自弃?你怎么可以呢?”

我无言以对,就在这沉默的几秒钟,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姐姐,是我的错,对不对?一切都是我的错,对不对?是我害了你,我应该听你的话的,干嘛非要那么要强地去做什么好事儿,姐姐,你打我好不好?”她说着,就已经抓住我的手凑在她的脸上。

“湘湘……”我用力地抽回了手,“我罪有应得,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抱紧了我,滚烫的脸深深地贴在我的胸膛上,浑身都在发抖,像是要散架了一样,“我以为我很了不起,我小小的举动就能让云城的媒体那么专注,但是现在,我却连自己的姐姐都帮不了,我算个什么东西?”

她越哭越厉害,就像是雪崩。

我温柔地抚摸她的后背,好像除了保持这个从小时候就已经习惯了的动作,我实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

雾霭渐渐散去,可是天已经黑了。

“你跟白杨哥哥走吧?他已经替你安排好了一切,你不用担心这里,我会好好照顾舅舅还有舅妈,放心吧,这里还有我。”

我替她擦拭掉脸上的泪花,她的眼睛是红肿的,“湘湘,我怎么能做一个逃兵呢?你从小跟着我长大,哪一回看见我做逃兵了?”

她彻底安静了。

门铃就是这个时候响了。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屋子重新充满了紧张气息,就像暴风雨之前的片刻寂静,湘湘紧张兮兮地站了起来,她轻声地说,“姐姐,你先回房间里好不好?要记得关上门。”她说话的口气就像小时候,她爸爸来我家接她——而刚巧,我爸妈都不在家的时候,我轻声地让她躲进房间的柜子里,我告诉她,不要出声,更不要出来,她小心翼翼地听从我的安排,大气不敢出一声。

如今,她说话的神情和语气就像当年的那个我。

可是,她忘了,她忘了我刚刚对她说过的那句话了。

我站了起来,她以为我是要听她的话回屋子里去,脸上是稍纵即逝的从容,因为很快,她就意识到我违背了她的意愿,我没有走回房间里去,而是径直去开了门。

好的,或者不好的,我总得面对。

这或许就是命运的洗礼和安排,我们谁都摆脱不了这样的束缚,在什么时候遇见的人,又会发生什么样子的故事,我们谁都不会知道。除了照单全收地接受命运赐予给我们的一切,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可有的时候,也正是因为我们接受了,才会有新的开始。

就这样,我又看见了那两个人,一老一少的两个曾经出现在我办公室里的人。

他们可真厉害,还能找到我住的地方,这总让我觉得神奇。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觉得自己可以解脱了。

真的。

这个包袱我背了这么久,它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了,我总算可以自由了,尽管这种意义上的自由总是要牺牲掉另一种形式的自由,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总算可以重新接受这个世界,并开始新的生活了。

“你好,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但是有件事情,我需要跟你确认一下。”还是稍胖的那个警官先开口。

“进来说吧。”我已经侧过了身子。

“不用了,我们很快就要走了。”

湘湘就是这个时候挡在了我面前,她留给了一个纤细的身影,我能看见她柔顺的头发凌乱地沾在后背上,就像倾泻下来的黑色瀑布,“今天已经很晚了,有什么事情不可以明天再来吗?”

“我知道这确实不太合适。”他说,“但是,今天晚上,就是现在,可能你真的需要跟我们走一趟……”他平静如水地看着我,毕竟这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的事情了,他们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更别说是抓捕一个罪犯了——那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这个人只记得你,他只会喊你的名字。”年少的那位补充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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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已不是我要的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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