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你以后还会记得我吗?”他认真地帮我剥掉虾壳,把鲜嫩的虾尾放在我面前的盘子里,他还没有顾得上吃一口,就开始剥第二只。

他知道我喜欢吃虾,他知道我所有的喜好,因为他是李易繁。

我没有抬头,风从广阔的海洋里吹了过来,带着海水的咸腥味,外面的天地早就暗了下来,这将酒店的那种柔光衬托很美轮美奂,因为是旅游淡季,所以,临海的星级酒店并没有什么游客,富丽堂皇的餐厅里坐着寥寥可数的食客,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跟我们一样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将眼前的一切收拢脑海,挥手告别。

是的,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了,回到云城——那个对我来说略带悲壮和残忍的城市里。这将是我们相聚在一起的最后的一个晚上,我们还能一起吃上一顿像样子的晚餐,听海边的起潮声,我们甚至还能一起回味曾经某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但是,也就只剩下这最后一个晚上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开始倒数了,我们会分道扬镳,会各奔东西,会永不再见。

他已经将盘子里的虾剥的差不多了,虾壳堆满了他面前的盘子,他将刚剥好的那只虾尾放进了我的盘子里,“好吃吗?”他说。

我点了点头。

“程晨……”他柔声看着我,“可以不要忘记我吗?哪怕是只记得那么一点,很小很小的一点,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我放下了筷子,抬起头看着他,“李易繁,我真的不想再听这些。”

他忽然就垂下了眼帘,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言不发。

“我想去看海,”我站了起来,“我还没有看过夜晚的大海是什么样子。”

“我看了天气预报,说今晚上会有大暴雨,台风已经靠近这里了。”

“怎么会?”我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落地窗倒映出灯火阑珊的餐厅,关于外面的一切,其实我什么都看不见,可我还是说,“外面明明是风平浪静,再说了,我又没有要拉着你,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你怕死,我不怕。”

他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像是受到了很大的侮辱那样看着我,他笔挺挺地站着,“我一点都不怕死,比起失去你,死亡实在是不值一提。我们去看海,现在就去。”

走到酒店门口的时候,年轻的侍者提醒我们,“真的要去看海吗?今天晚上会有台风的。海边很危险。”

“没关系,我们不会走很远。”他说。

我们就在侍者的膛目结舌中走进了那抹墨黑色,天地一片祥和,根本就找不到半天台风的踪迹,海风徐徐,从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吹过来,带着一股又一股的潮湿气,李易繁走在我左边临近海边的位置,他叹了一口气,“我们在一起那么久,我却从来都没有带你出来玩过,真是很抱歉。”

“都已经过去了。”我说,“现在再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酒店的那股柔光已经被我们远远抛在了身后,它所有的光芒就像黑夜里的星星一般闪烁着,李易繁凑近了我,他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一样拉住了我的手——这个在过去再平常不过的动作,此刻却变得艰难,我下意识地甩开了,我一想到这双手曾抚摸过另一具身体,我就觉得恶心,由衷的恶心。

于是,我拼命地向前奔跑,身体与广袤的天地摩擦卷起风,呼啸而过。李易繁的声音从我的身后传过来,他像是被风吹走了,连声音都是飘渺的,他说:“程晨,你慢点,你不要跑,你慢点好不好!”

我没有理他,我带着我的屈辱,我的悲壮,我的哀伤,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往前奔跑,我要钻进深邃的黑暗里,我要躲进无人的空旷的世界里,好像这段日子,在我身体里堆积如山的火药终于要点燃了。

我会炸掉我自己,轰轰烈烈地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狂风就是这个时候发作的,我还以为是奔跑时的那股风狂躁地将我卷入歇斯底里的世界,可是,当我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酒店尚存的那点灯火宛如遥不可及的星光,大雨倾盆,翻起的海浪层层脱落,一次又一次地冲击我脚下的那块沙地。

我害怕极了,拼命地呼唤李易繁的名字——这些年,每当我陷入某种无法脱身的困境时,我总会想起他,总觉得他会从天而降来救我,但是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狂风和海浪卷走了我的声音,它们让我觉得原来自己是如此的单薄。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失去李易繁的,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避开海岸边的沙滩,朝高处的坡上走,我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我祈祷着会在半路撞见李易繁,如果我撞见他了,我一定会原谅他,我要用力地拼命地抱住我,我要告诉他,其实我一点都不想离开他。

但是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还以为他是在跟我开玩笑,故意躲在某个岩石下面,或者已经回酒店了,狂风和暴雨倾注在我的身上,我觉得自己都要被卷走了,我都快要吓哭了,我摸索着,小心翼翼地,拼命地往回走,我走的那么匆忙,又那么胆战心惊,每一步都要倾注所有的力气。

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总之我活着回到了酒店,浑身都已经湿透了,酒店的侍者匆忙地拿了件毛毯披在我身上,还是出门时的那个帅哥,他说:“都说了会下雨……”

我问他,“你有没有看见李易繁?”

他一头雾水地看着我。

“就是,跟我一块出去的那个男生,他回来了吗?”

“没有啊,你们走散了?”

然后,我的脑海中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就像是被勺子一点点地挖空了一般。

我木木地摇头,失声痛哭起来。

我从酒店里借了个手电筒,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漆黑的夜里,我呐喊着呼唤他的名字,空旷的天地留给了我惨淡的回声。

那天晚上,李易繁没有回来,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我退了飞机票,在那个酒店又呆了一个星期,我沿着海岸线走了一圈又一圈,但是,我再也没有见到李易繁,哪怕是属于他的东西,我都没有再见到。

我就这样失去了他,毫无防备地。

一个星期以后,我独自从海边回到了云城,我假装没事一样上班,毕业找房子,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不愿意承认他是失踪了,我不能让整个世界都向宇宙发射他彻底失踪了的信号,我宁可相信他只是躲起来了,可能他真的不愿意再见到我,或者,也不想回到云城,于是,他就这么凭空地、带着某种传奇和诡异的色彩,消失了。

两年半了,他依然没有回来。

我开始渐渐接受了他不会回来的事实,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想,一切的罪过都是因我而起,是我害了他,我是罪魁祸首。

于是,我总会喝酒,饮鸩止渴般地喝掉爱情这杯毒酒。

可是,现在,他正坐在我面前,我差点没有认出他来。

他穿着灰色的粗布衣,眼神涣散地坐在我面前,他坐姿是佝偻的,不再是那个笔直的少年,满身的鱼腥味,他说:“你认识程晨吗?我找不到她了,你见过她吗?”

我抓住他的手,他很快就抽走了,“只有程晨才能拉我,你们谁都不能碰我。”

我说,“李易繁,你还记得我吗?”

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像是在努力地回忆,但是他一无所有,他摊了摊手,嘻笑着看着我说,“你是谁啊?你这人好奇怪啊,怎么还哭了起来?”

我这才意识到,豆大的泪珠已经爬满了我的脸,他回来了,真好。

“我是程晨啊,我就是你要找的程晨啊。”我泪流不止。

“你怎么会是程晨呢?程晨可比你漂亮多了,而且我家程晨从来都不会哭,她爱笑,也只会笑,她怎么会哭呢?”他托着腮帮子,一脸忧愁地看着我说,“你不是程晨,你们骗不了我的,你们都一样,都是坏人,你们就是想骗我,你们一点都不爱我。”他站了起来,想要跑出去,但是却被他身边的老爷子一把拉住了。

“你们别问了,他只记得程晨这个名字,其它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个穿着灰色大衣的老爷子满脸沧桑地看着我,“你就是程晨吧?我总算见到你了,真好,我现在终于可以放心地把他交给你了,你一定不会丢下他的对不对?两年多以前,我下海捕鱼的时候发现的他,那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偷渡过来的,或者想不开,寻死腻活的。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决定去看看他是活的还是死的。我把手放在他额头的时候,才意识到他浑身滚烫的,就这样,我把他带回了家,请了医生救了他的命,医生说,他的头部受到撞击,又是淋雨高烧,所以,也不知道是撞糊涂的,还是烧糊涂的,反正,他醒来就成了这个样子,见人就问,‘程晨呢,你看见程晨了吗?我找不到程晨了怎么办?’我们问他,你叫什么,是哪里人,他只会摇头,他只记得程晨这个名字。他在我家住了大半个月,醒来之后,我本来该送他去派出所,可那时候,我刚开了个鱼铺子,正需要帮手,我有私心,就把他留了下来帮我打杂,他干活倒也利索,什么苦都能吃,我们也没亏待他,不过,他逢人就会问,‘你看见程晨了吗?我找不到她了,怎么办?’现在,我总算是见到你了。”他朝我伸出一双枯槁的手,我用力地握住了它们。

“我孙女在网上看到了一个视频,她说电视里里有个人很像阿木,噢,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又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阿木。我还打趣她,怎么可能,阿木怎么会去拍什么电视呢?他天天在我们鱼铺里捞鱼,他怎么可能去拍电视。我孙女就把那个片子找给我看,我一看,还真像,我孙女说,你们都在找他。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犹豫了一个晚上,最后还是决定把他送回来了。”他说着,重重地叹了口气,从手边的包里摸出一个棕色的信封,“这是他这两年多来,在我们鱼铺里干活儿的钱,他又不认得钱是什么,所以我可以放心地把这笔交给你了。”他已经把那个棕色的信封塞在我的手心里了,虽然并不多,可是沉甸甸的。

“阿木,这就是你要找的程晨啊?你快看,你还认得不认得她?”他早已老泪纵横,我看的出来,这两年来,他没有亏待他。

李易繁木讷地看着我,他好像很怕我,一个劲地躲在老人背后,“她不是程晨,我们程晨是不会哭的。”

我含着眼泪笑了起来,我说,“李易繁,现在呢?你现在能认出我了吗?”

这个城市终于有了那种久违的阔别重逢的熟悉感。

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这种感觉,我不止一次在空荡的休息日奔赴我的母校,我在那片纯净的天空下穿梭,走过喧哗的操场,人潮拥挤的食堂,当然还有寂寥无声的图书馆,一切都没有变,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但是物是人非。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觉得莫大的哀伤,好像心里的某个缺口忽然被打开了,就像阻拦河水的堤坝被冲毁了一样,洪水狂妄地肆意妄为地想要吞噬掉这个世界。

于是,我总会被大段大段的记忆所汩没,我还记得那个椭圆形的巨大的操场,每个深夜,我总会和李易繁一起跑步——他倒着跑,不停地为我鼓掌,“程晨,加油,你就要赶上我了。”我早就已经气喘吁吁了,我恨不得立马就倒下来,躺在宽阔的草坪上,就此睡过去。但是我没有。我咬着牙,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毅力坚持了下来,在重点的时候,他总会一把抱住我,仿佛,如果不是那个拥抱,我就会彻底瘫痪在深夜的操场上一样。

我也忘不了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在空旷寂寥的操场落魄独行,我也不知道围绕着那个轨道走了多少圈,不管走了多远,我总会回到原点并且重新上路,没有人知道那时候的我有多凄凉。

可是,如今,他总算回来了。我终于可以丢下这些年的胆战心惊,还有人前的刻意隐藏,然后,不顾一切地抱住他,我总算可以这样了,总算可以看见他真正地站在我面前,而不是刻意地或者虚无缥缈地时不时地从我的脑海中蹦出来。

他是真实的,是触手可及的,是再也不会丢下我的。

但是,他依然不认识我,他甚至不认识李淑媛,他也不知道这里是他从小长大的云城,还有一个龙城,那里住着他年迈的母亲,他什么都不知道。

当然,他更不可能记得耿璐。

我把他接回家的第二天,一大早,耿璐就敲响了我家的门,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他回来了,是不是?他总算回来了,是不是?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看他一眼,就一眼?”

“我一手拉着门,以一种门神的姿势挡在门口,“他还在睡觉。”

然后,她忽然就跪在了我面前——她仰着脸,泪水磅礴了她的脸,“我就看他一眼,一眼就够了……求求你。”

李易繁就是这个时候走了出来,他好像还没有睡醒,木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连声音都是憔悴的,“你们这里的人怎么都这么奇怪呀,为什么每天都哭呀?”他顿了顿,看着跪在地上的耿璐,接着说,“对了,你认识程晨吗?一个很好看的姑娘,我把她弄丢了,我找不到她了,你看见她了吗?”

耿璐茫然地摇头,她空洞地望着李易繁,“你还记得我吗?”

李易繁挠了挠后背,“你?你是谁呀?我们见过吗?”

然后,她迅速地,像一只突然就破裂地气球一样瘫痪在地上,再也没有说出话来。

我辞掉了工作,因为李易繁要找程晨,我不得不陪着他。

我们又重新上路了,他要去海边,他说,他就是在海边弄丢程晨的。

我问他,“你为什么一定要找程晨啊?”

他从柔软的桌位上坐了起来,端正了身体,目光如炬地看着我,“你不会懂的,你又不是程晨,你怎么会懂呢?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羞涩地笑了笑,“因为我爱她,你知道什么是爱吗?就是我现在有两颗糖,我都愿意给她,一颗都不会留给自己。”

“那你怎么会弄丢了她呢?”

他委屈地低下了头,“我也不知道,我记不起来了,我就记得我是在海边弄丢她,我好害怕她被海水卷走了,我好害怕会再也找不到她了,真的好害怕。”

飞机就是这个时候起飞了,他重力失衡地往后仰,我一把拉住他的手,他的眼睛忽然就亮了,他看我的眼神真像六年多以前,真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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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已不是我要的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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