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世间之事终不能圆满
周六下午,邹宁背着画板往林唐市的西山上去写生,上次来这儿还是十五年前,那个时候妈妈总是忙于工作,因此她与家教老师陈璐的关系很好,一大一小两个人经常来山上野餐。兜兜转转,世间的事终不能都圆满,后来,她至亲的妈妈离开了这个世界,陈璐摇身一变成为了邹太太。今日再来,面对着这座山,倒有种物是人非的伤感。临上山前,邹宁又给程遇打了电话,那边依旧传来冰冷的女声:“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邹宁挂断电话,在对话框里给编辑着消息,本来是关心人的话却硬生生带着点不正经:记得注意安全,要是你那张俊俏的脸受伤了,我会心疼的!最后用一个感叹号加重语气。不知此时此刻,程遇身在哪里,是否遇到了程浩然?亦或是又遇到了一个被拐儿童?程遇就如同一条鱼,一个转身,又游向了深海。只是海那么大,一旦错过,便不再容易相遇。太阳缓缓西沉,将山边的天空都染上了粉色橙色红色,层次分明,大自然把渐变的技法运用的实在是娴熟。邹宁放下画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把目光落在远方片刻,而后又收回放在了画板上。她画的山涧溪流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画上的人穿着一件白色衬衫,搭配着一件黑色西装裤,那双极好看的眼睛里仿佛有光。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了千古诗句里美男的形象。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她在画的时候就不应该想着程遇如何,她本来是想画幅风景画的,这下可倒好,风景不风景,人物不人物的,她摇了摇头,啧啧,这画算是废了。邹宁在山顶上寻觅了一圈也没找到垃圾桶,她干脆把画拿下来揉成一个团放到了零食袋里,想着下山以后扔掉。等下了山以后,她把画笔在游客服务站的洗手池里洗干净,又把画板颜料以及画笔放到了后备箱里。她站在车旁舒展了一下胳膊,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果然画画能让她整个人再鲜活起来。下了山之后网络信号接受正常,邹宁打开手机屏幕随意的扫了一眼,发现有几个电话是老邹打来的。邹宁给老邹回拨了一个电话,也不知道老邹在忙什么,好大一会还没接,邹宁失去了耐心,刚准备挂断,那边的人就接起了电话。“喂,找我有什么事?”“你这孩子,难道爸爸非得有事才找你?”“有事就说,没事我就挂了。”“今天周六,晚上你回家吃饭吗?张阿姨准备了你爱吃的菜。”看到邹董事长对电话里的人那副小心翼翼近似讨好的样子,来送资料的助理一愣,这还是他们那个因为项目进展不顺利而大发雷霆的邹董吗?车里有些闷,邹宁稍微落了一点车窗,语气淡淡:“我很忙,没空,对了,程遇去哪儿了?”“应该是去江南地区了吧。”邹宁猜得不错,程遇请假又是去找外甥了,老邹还想说什么,但是电话却被挂断了,他的脸瞬间黑了下来,待看到立在旁边的助理时,他正了正神色,语气里带着几分傲娇:“真是女儿大了不由爹。”看到老板这副吃瘪的表情,助理努力憋着笑附和着。回到云汀公寓后,邹宁把车停到地下车库,她来的不巧,负一层的电梯刚上去,于是她站在电梯口等着,她的左肩还背着画板,左手提着白色的零食包,右手拿着手机在浏览着消息。一道沉重的脚步声在邹宁的身后响起,她下意识的挪了挪挡在电梯口正中间的身体,继续看着手机,五秒钟之后,一股浓重的烟味进到了她的鼻腔里,她蹙眉,下意识地去看身后的人。眼前的人虽然才仅仅五天没有见到,却像是隔了半辈子,那个在幼儿园里干净冷澈,孩子们最喜欢的园长叔叔又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盛着悲凉的皮囊。程遇的下巴处有青色的胡茬冒出来,衣服上满是褶皱,浑身散发着一股难闻的烟味,就像是一个蓄着水的海绵陡然失去了水分,枯竭衰败。“程遇,你回来了?”程遇淡淡的瞥了她一眼,眼神里没多大的波动,顿了顿,他淡淡的“嗯”了一声。电梯到了,两个人进去,邹宁按下了自己的楼层。程遇心情不佳,冷着一张脸在角落里站着。静默了一会儿,邹宁找了个话题:“程遇,你这几天是去找你外甥了吗?”“嗯。”邹宁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十七层已经到了。程遇侧头看着身边的女孩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突然想起了邹董把邹宁空降到五幼时,在电话里说的那句话。邹董说宁宁可信。是啊,他在幼儿园满身戒备,唯一可以信任的只有邹宁了。想罢,他不经思考,嘴里的话随心而出:“要不要去我家喝杯酒?”在邹宁的想法里,程遇的家应该跟他的性格一样,是冷色调的,没想到,进去之后,才发现客厅的主色调竟是片淡绿。程遇的家里很少有女性来,因此没有女士拖鞋。邹宁没有挑剔,脱下平底款一字带凉鞋换上了宽大的男性拖鞋,她的脚本就白皙,再加上脚趾头莹润小巧,在黑色拖鞋的衬托下,更显悦目。程遇给邹宁倒了杯水,打开电视机之后他就去洗澡了。客厅里徒留邹宁,她的目光没有落在正演着青春偶像剧的电视上,反倒是被茶几上摆着的乐高作品吸引了视线,这件作品应该是日式商场,一共有三层楼高,一楼的门口站着几位不同年纪的乐高小人在进行交谈,二楼的走廊处有几个乐高小人在看风景,三楼的窗口处还延伸出了一枝粉色的樱花造型,天台上还有几个工人在作业,整件作品精巧逼真。邹宁在心里赞叹了一声之后,视线移到旁边的相册上,照片里的小男孩约莫五六岁的样子,他留着齐刘海,脸蛋圆圆,明亮的大眼睛像是会说话,他把胳膊肘撑在草坪上,正在冲着镜头肆无忌惮的笑着。细细瞧来,这个小男孩跟程遇长得很像,想来应该是他的外甥了程遇洗完澡出来后,穿了一件米白色短袖和灰色休闲裤,凌乱的发丝上带着的水珠滴到肩膀上,形成了点点的殷湿,他的薄唇紧抿,眼神幽暗深邃,他迈开长腿,径直走到酒柜旁打开了一瓶红酒,然后,便懒懒散散的坐在椅子上。待看到邹宁的视线落在书架上的奖杯时,他淡淡的开口:“那个奖杯是从柏林设计大赛上拿到的。”单从那奖杯金黄色的杯身和与众不同的形态,都能看出来它的珍贵与难得。想到这儿的时候,邹宁眉心微动,粲然一笑:“我听祝睿说过,没来华星之前你在建筑设计界很有名气的。”程遇喝了一口红酒,视线从邹宁明艳的笑容上滑过,他恍惚间记起,他沉闷的生活里已经很久没有闯入过这样的女孩子了。想当年,他是如何的意气风发,如何的不畏不惧,只是后来,在经历了外甥被拐卖,姐姐去世的事情后,那些张扬全都消失不见了。想罢,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身,眉宇之间夹杂些郁色:“那又如何,事到如今,我只是一个失败的舅舅。”房间里很安静,唯有电视机里在上演肥皂剧的声音,邹宁望着那个坐在吧台旁边的高大身影,突然又想起了在和安镇的那个晚上,程遇也是如今日一般孤绝冷淡。邹宁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便又听到那道清冷沙哑的声音响起:“这三年来,我时常做梦,梦到浩然在离我很远的地方,他那双明亮澄澈的眼神里满是惊恐,就像是一只受惊的鸟一样,他一直都在等着我去找他。”“这次你去见的那个孩子?”程遇嗤笑了一声,明亮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带着几分落寞与悲凉:“不是。”不是,这两个字就如同一把利剑,一点一点的割断了程遇所有的期待。“浩然丢的那一年,正好四岁,四岁的孩子都可以记事了,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妈妈已经去世了。”邹宁又想起了刚才照片上的那个天真烂漫的小男孩,那个年龄的孩子,应该跟在妈妈身后调皮,应该跟舅舅撒娇买糖吃,被万恶的人贩子一起卖掉的,还有他明亮而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