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西班牙的伦敦男孩

1

我们讨论起染发这件事的时候,他开始变得滔滔不绝。我的眼睛随着他跳跃的手指而跳跃。他说现在这头近乎奶白色的头发是在昨天刚刚漂的。

也就是我和Dan见面的前一天。

彼时我和朋友们在西班牙的塞维利亚旅行,我们租了一间公寓,公寓位于市中心一个老建筑的最高层。

建筑有一把岁数了,每一层都装帧满了各式各样的绿植,建筑的中央又一个天井,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天空,风很难进来,但不知道为何这些巨型的绿色植物却能发出窸窸窣窣地声响。

我们一行四个人,其中一对是在暧昧阶段,互生好感,另一个女生比我们三个岁数都稍长些,也刚谈了男朋友,正打得火热。唯独我,在团队里茕茕孓立。

那天晚上我和那位年长一些的姐姐故意给那一对创造机会,让他们独自去参观塞维利亚的都市阳伞。回到公寓后,那位姐姐开始跟男朋友煲起漫长的电话粥,我没事做,便出门去走廊里闲逛。天井的那个口子里是西班牙漫长的白日,看不见云朵,也看不见任何夕阳的影子。

就在那些庞大的绿植发出细碎声响的时刻,我似乎听见有人在招呼我。嘴巴里正在咀嚼薯片的我停了下来,顺着声音巡视过去。

一抬眼就看见了天台上的Dan。

一头白毛,他伏在栏杆上向下俯瞰着,当我看到他的时刻,他冲我招了招手。

“我们这里正在办一个party,你要不要上来。”

我没戴眼镜,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他的头发真的白得刺眼,还有他那浓重的英腔。我起初是想要拒绝,但转念一想,眼下无事可做,便决定去了。

我按照他的指导,爬上了天台,他见我第一面不是外国人那固有的寒暄方式,问我“howareyou”,而是盯着我的薯片,问好不好吃。

我把薯片递给他,他蜷缩在天台的一个圆形沙发里,接过薯片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周围并没有人,就只有他自己。

我问他就你自己,他点点头,很酷地回了我一句“一个人的party”。

他正在喝椰子汁,然后分了我半瓶。接下来开始像盘查户口似的彼此问一些有的没的,大概也是和陌生人的固有聊天模式,话语间大致勾画出彼此的人物形象。

刚刚过完26岁生日的Dan,出生在伦敦的一个乡村,大学念的是动物学,每天和各种各样的小动物打交道,不仅研究它们,有时候还要负责帮它们待产接生。因为一个学校项目,所以来西班牙呆三个月。

26岁还在读大学。我打趣他这个年纪,在我的国家,已经要被家长催着结婚生孩子了。

他笑笑,喝完最后一口椰子汁,然后冲着我说道:“可惜我看起来只有18岁,人人都说我像未成年。”

说完他冲着我大笑,我不知道怎么接话,说了句“youaretotallytrue”,然后瞥了眼他的鼻钉和耳钉,以及剃得很干净的下巴。

好像的确看起来根本不像已经26岁的人。

2

Dan大概是我见过的最酷的男生。

他说当初学动物学,全家人都不同意,他的爸爸是骨科医生,他妈妈是他爸爸的助理,他姐姐是他爸爸诊所的实习护士。全家人似乎都希望他能学一些跟医学相关的,但他最后却跑去了和小动物们打交道。

他的Instagram上全部都是小动物的照片,他说他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医生吧,帮动物门看病,照料他们生宝宝。可父母并不这么想,他也懒得去获得父母那里的认同感。

“所以很早就跑去伦敦了?”我们吃完了那一包可怜兮兮的薯片,我窝在另一个沙发上,看他点了一根烟。

“上大学就去伦敦了,很少回家,学费是父亲付的,大学期间靠在餐厅做服务员,在酒吧做酒保,或者做兼职模特赚钱养活自己,剩下的钱还父亲给的学费。”

他嘴巴里吐出一圈颀长的雾,细长的手指滑动着手机屏幕,给我展示他做模特时拍的照片。

那时候他还是黑发,只打了一只耳朵的耳钉,比现在还有瘦。

那时候我也染了发,是棕红色,似乎像找到了共同话题,我们开始聊起发色这个莫名其妙的话题,一聊就聊到了天黑。

彼时是西班牙的夏日前奏,夜晚十一点多的时候天幕终于暗沉了下来。旅行的同伴发来消息,大概了解大家还未回家,我看着Dan吸完了一根烟,又点了另一根。

他把第二根未完的烟按灭,问我要不要去酒吧喝点酒。他说他知道附近一个不错的地方。

可能也是因为有些共同话题,我又不想这在塞尔维亚的最后一晚太过无聊,便跟他去了。

那家酒吧位于塞尔维亚一条人头攒动的步行街,周遭林立的全是各式各样的酒吧和餐厅,我点了伏特加,Dan喝的是啤酒。

他说他去过几次爱尔兰,向我不断推荐了一家位于都柏林的监狱,他说一定要记得去参观。他也零零碎碎讲了他和他那些小动物之间的故事,他说他帮鸭子接生的时候,真的很想放弃继续学这个专业,但后来看到那一群小鸭子羽翼逐渐丰满的时候,又觉得这一切充满了魅力。

也聊到了一些中西方的文化差异,我说25岁对于我而言是一个很重要的年纪。我问他有没有什么想法,在刚刚和25岁说再见之际。

他摇摇头,说没有任何特别的感受,只想过好每一天,有些事情慢慢就会找到它的方向。

我本想波涛汹涌地向他讲述我对自己25岁时的期待,但当听见他的答案的时候,我的那一整篇演讲稿卡在了喉咙。

眼前这个有些朋克的男生,虽然已经过了青春期,但却似乎还保有着某种可贵的东西。他和我是两个极端,对生活和人生似乎有着完全不同的见解,我有些羡慕他的这种轻松与豁达,但也清晰地意识到,他身上的这些特质是我所做不到的,也不允许自己这样的。

我没有讲话,而是静静地喝着酒,桌子上的蜡烛被微风轻抚着闪烁。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间隙,Dan突然对我说了句。

“Youaresobeautiful.”

3

在国外的这一年里,我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不断与过去的自我产生摩擦,当我看到了那么多同样年纪的灵魂过着不同的生活,我越发去思考到底什么样的人生状态是我真正想要的,是我最终的归宿。

这些摩擦和碰撞一点点充斥着当下的我,当我意识到我无法在这个年纪,就寻觅到最终的答案时,我只能规劝自己开始去繁就简。

这一年,遇见那么多人听见那么多故事,不是为了找到某个真正的自己亦或者彻底地改变自己,而是逐渐明晰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不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们喝完酒聊完天,Dan说他饿了,要我陪他去吃点东西。我们沿着塞维利亚的大街小巷寻找着这个点还开着门的餐厅,除了酒吧餐厅几乎都已经关闭了,唯独一家正在收拾店铺准备打烊,Dan冲着老板笑眯眯地说再接他这最后一单。

我推荐他吃了一款我今天刚吃的西班牙食物,大致是小麦粉和土豆制作而成的,可以充当主食。Dan还点了一只小鱼,看出来是真的饿了,开始狼吞虎咽。他问我要不要吃,我摇摇头,坐在一旁看门口的老板擦着桌子。

也是在点餐的时候,我意识到Dan也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外国人,而且西班牙人不怎么讲英语,那一刻的我们很努力地在描述我们想要什么。

他说自己吃饭的时候一点都不性感,还跟我抱歉地说,不好意思让我看到了他很邋遢的一面。

我嗤笑,真的像个小孩子一样。

大概是度过了一些愉快的时光,所以在结束餐食的时候,我猛然警觉自己的手机不见了。我这个人最害怕丢东西,一旦有什么东西找不到了,会焦急地立刻变成一个弱智。

Dan在一边安慰我没关系的,然后开始帮我分析可能丢在哪里。早前听过有人说在西班牙要防着小偷,但这一路并没有感觉有人从我口袋里拿走了什么东西,最后决定回那间酒吧看看。

我的焦灼和不知所措全都写在了脸上,幸亏Dan记得路,我们沿着原路返回,到最后我开始小跑起来,Dan也跟着开始跑起来。像两个很傻的小学生,在深夜的西班牙,狂奔起来。

奔跑的间隙,我看了一眼身旁的Dan,他也穿着和我一样的蓝色外套,同一款鞋子,仿佛是看到了某个时空下的自己,他充满朝气,满身是用不完的气力,他想要变得很酷,他的生活很简单很普通,他过得漫无目的。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青春气息和快乐。

最终我们在刚才那家酒吧里找到了我的手机,Dan说我是个幸运儿,我们又买了一轮酒,我说这轮我请,谢谢你陪我狂奔回来找手机。

我们坐在室外,他拿起酒杯和我碰杯,然后点了一根烟。

酒吧外场的人已经没那么多了,这时候一个佝偻着腰背像吉普赛人的老妇过来乞讨,她询问了几桌人都遭到了拒绝,最终走向我们这一桌。就在我准备拒绝她的时候,Dan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零钱都掏了出来。

老妇冲他说了好几遍感谢,然后在他的胳膊上贴了一个圆形的小贴纸。非常可爱,上面有一颗红色的心和一个十字架。

我对Dan说,和你相比,我显得很不善良。

他笑笑说自己只是刚好有些硬币。

4

分别的时候,已经是接近凌晨四点,我准备打车回公寓,才知道原来他并不住在我们订的那间公寓的建筑里,而是他的朋友住在那里。

我也懒得去搞清楚他究竟住在哪里,眼下的我只想快点回家。

上车前,依旧是寒暄,他说很高兴认识我。给了彼此一个拥抱,他戴上了连帽衫的帽子。

“其实你们住进来的第一天,我就看到你了,那天我刚好在朋友家。”

“真的假的,你肯定认错人了。”

“那天,你穿着粉色的衬衣。”

“哪有,我第一天住进来的时候明明穿了一个深蓝色的体恤。”

“不可能,绝对是粉色的衬衣。”

……

透不进来风的天台,四处蔓延的绿色植被,还有那个在天台一角突然冒出来的白毛小子,都在这夜幕深沉的西班牙变得清晰起来。我知道这一幕幕很快很快就会被接踵而至的生活给冲淡,但我还是努力存留着那些个瞬间。

因为啊,我相信,每遇到一个人,都是上天的旨意。

后来,我和Dan没有怎么再联系,只是零星几次在Instagram上问候彼此。我想他现在应该结束在西班牙的项目,回到伦敦了吧,也或者又去了这世界某个角落。

我也一样。

故事开始于2018年4月30日

推荐背景音乐:

《Runaway》SashaSloan

《Standingbarefootatyourside》hateful

四、西班牙的伦敦男孩
欧洲一年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