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土耳其24小时》

1

在Kebab(土耳其烤肉)正式上来之前,我在吃泡菜的环节仔细打量了H的样貌。是典型的土耳其人长相,但和我脑袋里建立起来的那个有些偏执和精英色彩的杂志编辑不同。他指着眼前这个用银色杯子装着的泡菜,用带着土耳其口音的英语向我介绍,这是土耳其传统泡菜。说这他便用手直接从杯子里抓起一小块泡菜叶,塞进了嘴巴里。我一瞬间被土耳其人民的豪放给震惊到,但我仍旧矜持地用叉子送了一片到嘴里。

舌尖触碰菜叶的一瞬间,想要时间倒回至几秒前。

倒也不是很难吃,是真的酸过了我的忍耐限度。我假装很美味地把一整块菜叶子咽了下去,眼睛笑眯眯地对H说,虽然酸,但是味道还是不错的。

在H带我来到这条街找到这家他所言最正宗的土耳其烤肉店之前,我们几乎穿越了半个伊斯坦堡。横跨亚洲和欧洲两个大陆的伊斯坦堡,是土耳其有名的旅游城市,这里有着瑰丽的清真寺,以及席卷欧洲的土耳其美食。

当时我在都柏林租住的第一个公寓下面,就有一家土耳其快餐,因为他总是开到最晚,所以成了我每每从图书馆晚归时解决饥饿的最佳去处。但那家的土耳其餐是真的很难吃,所以总想着一定要去土耳其尝尝最正宗的味道。

H冲着我挑了一下眉毛,很自信地说这简直是小菜一碟,然后催促我收拾一下,跟他出门。出发的时刻,满城响起宗教音乐,H走在我的身旁,我跟他说昨天是中国的春节。他问我那个节日是做什么的,我说在中国,这一天一家人都会回到故乡团聚,一起吃饭聊天庆祝节日,很像西方的圣诞节。

他紧接着用蹩脚的中文祝我“新年快乐”,我总觉得外国人学中国话掌握不好音调就会特别搞笑,看到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我忍不住笑起来。他问我一个人在这么重要的一个节日来土耳其,会不会觉得很孤单。

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昨晚跟父母简单的视频了之后,在群里看到爸妈发了年夜饭和饺子的照片,原本都是一大家子过年,自从爷爷奶奶过世后,春节就变成了二人世界,我看着那简单的几道菜,觉得时间过得真快。晚点的时候,跟都柏林的朋友们视频。视频里他们自己做了年夜饭,一桌的热闹,说了些吉祥话,也跟喝得有些醉醺醺的大伙说了再见。之后便一个人点了披萨外卖,在酒店看春晚的重播。

我居住的区域,定点就会响起宗教音乐。在那一刻,伴着音乐,说不孤单是假的。

H用胳膊撞了我一下,叫我开心点。

“你现在身旁有个大活人,所以不用觉得孤单。”

H一点也不像介绍里所描述地那般严肃认真,说话总是笑嘻嘻的。彼时一边走一边还为我规划着今晚的行程。

在列车上的时候,他说土耳其人不怎么会讲英语,他算是讲得不错的,不仅会英语而且还因为公司的业务和中国品牌华为有往来,所以会讲一些简单的中文。我夸他是语言天才,他竟也毫不谦虚地说“yes,Iam”。

我们聊了一路,我看着列车窗外从亚洲大陆这一侧驶向欧洲大陆这一侧,傍晚的晚霞给远处的天空蒙上了一层纱。

吃饭的间隙,H很热情地教我怎么品尝土耳其的传统啤酒,还帮我卷了一个Kebab,或许是我对这一类美食真的没有什么兴趣,心里想着其实跟我家楼下的那家土耳其快餐店真的没有区别,但出于礼貌还是要表现出来非常享受眼前美食的模样。

“所以为什么一个人来土耳其呢?”H喝了一口啤酒,然后突然补了一句,“别告诉我只是单纯来旅行的。”

心事被他看透,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我此行的真正目的。

“不是间谍,你放心。”我试图打太极。

H又冲我挑了一下眉毛,紧接着说我不是一个诚实的男孩。

“好啦,告诉你,我是因为失恋才来这的,想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独自安静安静。”

我几乎是看着H的眼睛放射出八卦之火的,他停下手中切割烤肉的动作,放下餐具,一脸正经地看着我。

我以为他会安慰我几句,谁知道接下来的几秒,他冲着我大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快要飞到天花板上去了。

他接下来的那几句什么“comeonpo,不要难过,这种事情每个人都会碰上”之类的安慰,我显然已经懒得听了,扒拉着沙拉里的生胡萝卜条,看着啤酒上的泡沫一点点消去。

那时候我打心底觉得,自己被骗了,后悔报名了这么一个沙发客项目。

2

想从失恋中挣脱出来,要么劳神要么伤财。忘记哪位朋友跟我说完这席话之后,我便毅然定了飞土耳其的往返机票。虽然此前的人生也体验过什么叫做说走就走的旅行,但这次却颇有些孤单英雄的凛冽感。

尽管室友再三劝我不要去,因为那时候的土耳其有些危险。但我是个拿定主意就不再改了的人,便终究踏上了行程。

认识H就是因为当时自己莫名其妙在临出发前从网上找到了一个沙发客换宿的活动,在房主的家中做24小时的免费沙发客,帮房主做些事情,或者两个人一起度过一个带有分享性质的一天,整个24小时需要图文记录下来,最后会被刊登在杂志上。这个活动因为只开放给土耳其境外的沙发客,所以我很幸运地成了为数不多的幸运儿之一。

我寄宿的房主就是H,收到的资料介绍里,他有好几种职业身份,既是杂志社的编辑,又是程序员,还是在读的博士生。二十六七的年纪,似乎过着特别完美的一种生活。就这样我脑补着一个精英人士的脸颊,直到我真正见到他的时候,才发现气质和我想象地完全相反。

像个小屁孩。爱打听别人八卦的小屁孩。

“所以那个把你甩了的人,是个怎么样的人呢?”说着,H往我的土耳其咖啡里丢了两块糖。

我环顾四周,看着这家隐蔽在建筑最高层的咖啡吧里稀少的人头,不断搅着眼前的咖啡。H是这一片区的常客,有点像城管似的,随便走到一家店,总能看到他和店主亲密地打招呼。

我称呼他为伊斯坦堡的GPS,他说如果我呆久一点,会带我去看另一种不一样的伊斯坦堡。

我喝了一口土耳其咖啡,质地厚重地像是在喝生石灰。土耳其的美食果然都太生猛了,我勉强咽下去,赶快喝了一口水。

“我也不知道,只能说,这个人的世界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走进去过。”我试图以最简单地方式向H描绘我的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但到后来,我发现,我始终无法真正形容好这段往事,“就像两条线,起初以为会相交,但当你换个角度,你发现原来在三维空间里,你们只是两条方向不同平行线。”

说完我开始沉默,H看到我的表情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再追问。

“今晚我们的目的是开心,忘掉那些烦恼,今晚你只需要跟着我,明白吗?”

依旧是挑眉的动作,但那一刻我却觉得H有点可爱。可爱在于他总是开启话题,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别人。只能用他那一脸的自信和大白牙,告诉你一切都没关系,我会让你开心的。

到这里,彻底颠覆了在见到他之前我的想象。

3

回到H家的时候,他的那条斑点狗正在睡觉。一听到H回来了,立刻像吃了兴奋剂似的,摇着尾巴过来迎接。像所有见了陌生人之后的狗狗一样,冲我叫了几声之后,便很自如地穿梭在陌生人的怀抱里了。

H一遍给他倒着狗粮,一边说他是个见到别人就忘记自己家在哪的主儿。

我问H有没有去过一个叫做纯真博物馆的地方,我说这是我在土耳其见到的最令我感到惊喜的博物馆。H抱着狗,冲我笑着说那家博物馆他每年都会去,去数一楼那个挂满烟头的墙上到底有多少个烟头,今年跟去年比有没有多,有没有少。

他指了指那面全是书的架子,跟我说那几本是帕慕克的作品,他说自己在读过土耳其语版本后,又去读了英文版本。我们聊到尽兴处,H开始唱起歌来。他用手机伴奏着,身体跟着节奏摇晃,倒是他的狗,可能因为习惯了这样的时刻,在一旁安静地注视着他。

我跟他说我做了一件特别不道德的事情,我在纯真博物馆二楼的那本帕慕克的书里,留了一句话。H问我留了什么话,我说大概意思是,有一天我会带着心爱的XXX再回到这里。在心爱的XXX那里我自己画了一条横线,我说将来等我再回来的时候,那条横线上就会被填上一个人的名字。

H故意朝我唏嘘,说也就只有像我这种小年轻才会做出这种事情。我说明明很多人都在上面写了祝福或者许愿的话,H说那本书会时常更换的,因为游客的缘故,书尝尝被损坏。

被他这么一讲,我甚至还有沮丧。

或许是因为真的很想跟喜欢的人一起找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地方,被世界遗忘吧。只可惜很多人都没能坚持到最后。

4

作为H家24小时沙发客的最后一项活动,是H早早计划好的体验土耳其当地年轻人的夜生活,他带我去了一家叫做“花”的club。期间他还叫了他的一个朋友过来。

我们来得很早,起初只是站在边上聊天,等到音乐声渐渐放大,人群变得拥挤后,我们便也走进去跳起舞。从H的动作上再一次判断出他的确年纪不小了,我扯着嗓门说他肢体不协调,他还要拉着我一起斗舞。

H的朋友在我耳边说,舞池前面的那个DJ是她前男友,他们上个周末刚刚分手。多亏了H陪在她身边,才让她从失恋的阴影中走出来。一边说着,H的这位朋友痛快地一饮而尽,紧接着便弃我们而去。

H说她这是去猎食去了。说完脸上还浮现出诡异的笑容。

狭小空间里的温度不断上升,H说他想出去抽根烟,我便陪他去了吸烟区。这里没有太多人,H带我爬去了二册一个楼梯,在那里一俯身就可以看见楼下舞池里正在肆意释放自我的人们。

“时间久了,你会明白失恋不过都是暂时的,它不过是在提醒你什么样的人你该去爱,什么样的人你不该爱。人都是被这么一点点折磨着,学会自我保护的。”烟雾缭绕之际,H的嗓音变得异常轻柔,和楼下嘈杂的气氛仿佛是两个世界。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做过同样的事情,想要带自己喜欢的人去自己喜欢的地方,没有人认识我们,就只有我们彼此守候着彼此。但这个人你能不能遇到,不是你能决定的,有的时候你只能等。所以失恋是好事,它不过是在教你学会去筛选,去明白,谁才是你真正要等的那个人。”

“谢谢你。”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冒出一句感谢。只是在那一瞬间,特别感动一个只认识不到一天的人,可以对自己说出这番话。

似乎也从某些角度,能觉察出眼前的H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的嘻嘻哈哈更像是某种充满保护色彩的外壳,伪装起他真实的模样。但或许这就是这24小时的意义吧,认识一个素未逢生的陌生人,试图去了解对方,试图产生故事或某种关联。

也大概是因为这次只身前往的土耳其之旅,开启了我人生的某种特别模式。那就是总需要一些时刻独自在路上,不是为了忘却过去,而是去触碰更多的未知与陌生。

伊斯坦堡24小时的结束,也是我飞去卡帕多奇亚的开始。离开H家的时候,他的狗已经自来熟地摇着尾巴来送我了,H帮我拦了量计程车,用土耳其语跟司机说了我要去的地方,还特别嘱咐我要当心司机绕路。

关上门的那一刻,仿佛像是做了一个漫长又短暂的梦。梦醒之后,回忆起走过的一切,当仿佛是被加速了一般,而往后的我每每回忆起来,却多么想让它一帧帧放慢下来。

后来回到都柏林的某一天,我突然收到H的WhatsApp,他发给了我一张图片,是他在纯真博物馆找到了我在二楼那本书里留下的字迹,他在那个句子上面又加了一句,大意是,他会继续好好款待我和我终于等到的那个人。

再后来,我开始心平气和地等待像H所说的那个正确的人。

我和H断了联系,那个速食一般的24小时却时常被我想起。

故事开始于2018年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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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不由衷》徐佳莹

《Placeswewon’twalk》BrunoMaj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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