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阿姆斯特丹式孤独》

1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偏偏从M的背影里读出了似曾相识的孤独。

彼时,我们游走在荷兰阿姆斯特丹的一条卖当地食物和工艺品的小街上,我说我太困了想买一杯咖啡,M便带着我找了附近一家的咖啡馆。买咖啡的间隙,他去跟大概是偶遇的老朋友打招呼。看他们聊得起劲,我便没有上前去打扰,钻进旁边一家买衣服的小店。

可能是逛得有些过分投入了,时间过去许久后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去找M。我慌张地跑出店门,巡视了一番,在不远的人群中央看见了站在那里的他。可以看出来他在焦急地等待我,左顾右盼,时不时还踮起脚,让视线跃过人群。

我拍了一下他的左肩,他瞬间转过身,一副“终于找到你”的表情。他很有礼貌地跟我说没有等多久,只是怕我在这拥挤的人流中走丢了。他问候我的表姐还好吗,我说还不错。然后感谢他愿意做我在荷兰的小导游。

他笑笑,继续投入到给我介绍邻边的小摊和小店。我忘记我们走了多久,只是因为有一个认识路的人带领着,解放了需要看地图的双手,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

M的确如我表姐所说,是个非常热情的人。正在读脑科学博士的他,用两只手给我比划着阿姆斯特丹的城市结构,有那几环运河,运河与运河之间是如何相连的。他还提到了他来自荷兰殖民过的一个小岛,听到名字的时候,我噗嗤笑出来。

“你知道阿鲁巴在中文里有个很特别的意思吗?”

并不是一个岛屿的名字这么简单,我的笑让M一头雾水,他追问我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开玩笑地跟他用肢体语言描述出来,他悻悻地说我们庆祝生日的方式可真独特。

M会提醒我在最适宜拍照的角度拍照,也会跟我讲述那河道边上建筑在水上的房屋是荷兰常见的贫苦人民的寓所。

他讲起话来喜欢引经据典,开头常常是我从哪篇报告文献,从哪本书里看到的。想来也符合他是个博士的人物标签,我忍着谈话间不自主的走神,冲他无数次赞叹阿姆斯特丹真的好美啊。

倒是他自己先开口的,在博物馆里面的咖啡厅闲坐的时候,M问我,他讲话的方式会不会太无聊了。我问他要听实话还是假话,他说当然是实话,我便点点头。他很老派地耸了耸肩。然后在咀嚼完荷兰传统小吃,一颗夹杂着生肉的肉球后,对我说,他认识的女孩都这么说,所以这应该就是自己一直单身汉的原因。

我说这没什么,然后跟他讲我也做单身汉二十多年了。他哈哈笑,说我在假装安慰他。

或许是吧,就像眼前我吃下那颗肉球的时候,觉得生肉的部分难以下咽,但还是装着吞了下去。

2

为什么会觉得那个背影格外孤单呢?或许仿佛是看到了人群中的自己,在像流水般的人群中静止着,等着某些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等来的人或是信号。

在讨论起学习生活的时候,我们终于像是找到了过分重合的共同话题。我说我每天有讨论不完的小组课题,写不完的作业,和看不完的参考文献。M也掏出手机,给我看他的待办事项,还向我展示他参考文献要读的书籍,最后的一本比我小时候用的新华词典还有厚。

我朝他摆摆手,说自己打死也不会去读博士的,硕士已经把我折磨得够呛了。M说看我的样子,也不是能够在凳子上安静坐个四五年的人。他提起他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父母远在那个叫做阿鲁巴的小岛上,他五年前来到阿姆斯特丹,迄今只回家过三次。

好像又找到了某些契合点,我跟他讲我十几岁的时候就一个人跑去遥远的城市念书了,每年跟父母见面的次数也不多,大学又去了更远的地方,硕士甚至去了一个有着七小时时差的国家,从很小开始便习惯了这种类似漂泊的生活。

所以,孤独是常态。我后来明白我在M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正是因为彼此身上这些陌生有熟悉的相似之处。

我们不再较真比谁单身的时间更久,而是自在地穿越这个被水道环绕的城市,从最南边走去北边,看着无数人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过。M提醒我,在阿姆斯特丹自行车是最方便的交通工具,它们不长眼睛,你必须要小心不要挡住它们的道。

而像我这么粗线条的人,还是在要过马路的时候,被M无数次提醒小心驶过来的自行车。在市中心某条运河的桥上,我看着从建筑远方的黄昏里飞速骑行过来的人们,不禁再次羡慕起M来,我说生活在这里真美好。

M转过身来跟我说,但前提是你要忍受得了孤独和寂寞。

3

除了来到荷兰前的几次简单聊天,我对M并无了解。只知道他是一个在荷兰不错大学念书的大龄男子。我的表姐因为是他的朋友,所以便拜托他在荷兰带我玩一天。

他很少提及和我表姐的故事,只是在用力地做好一个导游的身份。我说你真的可以去试试做导游,他笑笑不是谁都能体验他这种学识广博又体贴入微的服务的。

来欧洲生活后最直观的变化,就是一天至少要喝两杯咖啡。在一个公园里蹓跶的时刻,我的咖啡瘾又上来了。我对M说,我想去“coffeeshop”,他诧异地问我确定吗?我说当然了,于是他便带我去了一家看起来一点都不想咖啡馆的“咖啡馆”。

于是便闹出了算是这辈子最尴尬的笑话。

我对着小窗口的服务员说,我要喝美式,他说抱歉我们这里没有美式,我说拿铁也可以,他说也没有。我有点着急了,最后直接问他,那你们这里有什么咖啡卖?

那个服务生开始大笑,问我是不是“drug”了。

我说,当然没有。然后才知道,原来这并不是卖咖啡的咖啡馆,而是卖大麻的地方。吸食大麻在荷兰是合法的,所以有很多这样的店林立在街边。

M在我身后也跟着大笑,我这才明白他是在故意整蛊我。

“在荷兰,要卖咖啡是要去Café的,所有的coffeeshop都是不卖咖啡的。”他一边给我科普,一边抓着腰笑,他说我是他这辈子见到的第一个去大麻商店买咖啡的人。

我也被自己愚蠢的行径给弄笑了,于是接下来变成两个人在大街的中央笑了许久。

我说你们荷兰人太坏了,他说明明是我太笨了。

4

晚饭前跟着M去他的住处拿东西,才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做博士的世界。视线可及之处都是书,墙上贴的不是球星招聘,而是学术著作的海报。甚至还注意到他的书中前,贴了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计划表。M说这是他这一周要看的书,完成的报告和实验。我看着那些天书一般的符号,感叹他比国家总统还要忙。

他无奈地摇摇头,我说你应该去谈一场恋爱。

我问他你看过《星运里的错》这部电影吗?当时看这部电影时就觉得,阿姆斯特丹真的是一座特别适合恋爱的城市,这里有最明媚的阳光,两个人就安静地坐在河边,一言不发也是风景。

我说完,他就在墙上那个计划表的一处狭小的空隙里,加上了“看《星运里的错》”这个事项。

我心里想,M可真是一个可爱的书呆子。

但是怎么说呢,我能出来M是真正喜欢自己正在做的事情。面对他的专业他研究的领域,他总有滔滔不绝的话题。当人热爱某一件事情,愿意为它而倾付精力的时候,眼睛是会发光的。

我对M讲了一些自己的故事,我说到我在中国的职业,我说我写过一些小说。我喜欢在故事里给主人公安排长情的陪伴,幸福的结局。这样做是因为,在大多数时刻,现实中的我总是孤身一人。

聊起自己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变得惆怅起来。那时,我和M在阿姆斯特丹一家特别安静的酒吧里,那个酒吧位于一家酒店的最高层,玻璃落地窗外是整个阿姆斯特丹灯火通明的城市夜景。

似乎这个夜晚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两个单身汉互诉苦闷,点的伏特加调配橙汁很快就见底了,窗外夜色又明晰了一些。

M说这是人生的常态,但他从来不奢望出现什么转机,但却永远满怀着希望。

酒吧室外的露台,有暖黄色的灯,我们在四月的冷风中看向城市最明亮的方向。

莫名其妙地,那一刻,我觉得这里是孤单的,有着一种独具阿姆斯特丹气质的孤单。

我问M感受到了那种孤单吗?他沉默了一会,转过头来跟我说,他想回家看看远在岛屿的父母了。

我问他距离上次回家多久了,他盘算了一下,跟我说已经快两年了。

我沿着他的视线方向,看到了仍旧有骑着自行车的人们匆忙在夜归的路上。不知不觉想起了我最初来到欧洲上学,每晚背着书包扛着月色回家的情形。穿过冰凉的马路,有醉汉在街边睡着,整座城市安静得像进入冬眠。

从某种意义上讲,M也是一个肚子来到异乡生活和打拼的人吧。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都是这样的人吧。

阿姆斯特丹也只是接纳这些孤独灵魂的一处寓所,这些灵魂与躁动的夜有关,也最终归于静谧的夜。

我转过头对M说,“是啊,是该回家看看了。”

4

在欧洲的这一年,我一直试图探索人生的意义,不是为了某些宏伟的观点,只是寻求与内心的自我对话。

人生的意义,或许就是“迁徙”吧。大多数的我们,不满足于现状,遍开始漫长的迁徙,从近乡到远方,从自己的家乡到别人的家乡。在这个迁徙的过程中,孤独是陪伴自己的行囊,匆忙是行踪的方向。

其实,城市并不孤独,孤独的是迁徙至他乡的我们。

阿姆斯特丹给我另外一种独立于其他欧洲城市的特别气质,我想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在这里我遇到某个相似的灵魂吧。

“等下个月给老板交完那个报告,我妈做得肉球可比今天我们吃到的好吃多了。”

露台的风很轻易就把M的话揉碎了,他说完抬起头看向寥有星辰的夜空,安静地笑了笑。

后来,我和M没再怎么联系,但我想,怀抱着希望的人总归会有属于他的幸运的。

故事开始于2018年4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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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ug》TheCzars

《Eternal》Beauvi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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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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