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科克来的心理医生》

1

爱尔兰的夏天在一场大雨之后就迅速地消失了,我站在格子切割的窗前,看着窗前的网球场,眺望不远处的脚手架。Michel在厨房里开红酒,我听见“嘣”得一声,红酒的塞子被开了出来,像是百米赛跑前的枪声一样。

然而预示得并不是一切重新开始,而是我即将离开。

那是我在爱尔兰的最后一个月。

Michel为我的到来,专门买了红酒,他把沙发搬了过来,拿了高脚杯,帮我倒上酒,嘴巴里嘟囔着那款他最喜欢的红酒,附近的超市里卖光了。

我笑笑说没关系,然后继续望着窗外的网球场。彼时是黄昏,都柏林城市尽头是粉紫色的霞光,我指了指窗外,对他说,“你真幸运”。

他问我为什么,我说可以住在拥有这么久历史的古董建筑里,还位于学校的心脏位置,我在这所学校都快要毕业礼,都没有这种待遇。

Michel笑了,对我说这栋建筑起初就是学生公寓,后来随着Trinity的扩建,这栋建筑就改建了,剩下的几层用作商务住房留给来学校的宾客们。我环顾了一眼四周,的确有点像是学生公寓的结构,还能感受到那种古朴的气质。

这一晚其实是我在离开爱尔兰前,跟Michel的最后一次见面,他来我的学校Trinity开一场学术会议。当时的我,因为结束了课程,所以从市中心搬去了郊区住。那天刚好去学校的图书馆打印东西,碰巧遇见了Michel,便被他邀请一起去聊聊天。起初想要拒绝,因为当晚约了朋友,但后来和朋友的晚饭结束地很早,便答应了Michel。

Michel是个爱尔兰人,出生在爱尔兰的一个小城市科克,今年三十出头,是一名心理医生。

最初认识他是因为曾经陪着朋友去看心理医生,当时Michel还在都柏林工作,朋友的医生恰好就是他,于是就这样认识了。他在都柏林工作的那段时间,经常拜托我帮他从学校里借书,有的时候甚至直接刷我的校园卡去学校自习。

起初我因为这个还有点嫌弃,所以总是在刻意疏远他。后来,有一次听朋友说他经常会帮一些穷人,老人和青少年免费做心理咨询和诊疗。我觉得他是个挺善良的人,便也没再计较。

我喝了一小口红酒,的确口感发涩。Michel问我,已经结束治疗许久的朋友近况如何,我说一切都好。

我突然疑惑地问他当初为什么要做心理医生。

他视线微微垂下,然后把玩了一下自己衬衣上的扣子。

“因为我曾经也是一个心理病人。”

我地好奇心一下子被他拉了出来。

Michel说他在大学念的是生物化学,后来在和我一样的年纪时,遇到了一些事情,他的生活陷入了一团糟糕,他的家人带他去见心理医生,他花了两年的时间康复。然后自那开始,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决心去学心理学,然后半路转行,一念念到了博士。博士毕业后就去做了那个曾经帮助他的人一样的职业。

我很想问他当初到底经历了什么,但因为怕这过往又会揭开某些伤疤,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我看着Michel一点点把杯中的酒喝光,脑子止不住地去想过去的他是什么样子,歇斯底里还是灰暗抑郁。我也丝毫想象不大,面前这个如此开朗乐观的人,竟也遭遇过不可言说的转折。

窗外的霞光一点点变暗,能听见Luas到站时与铁轨摩擦发出的声音。我和Michel忽然默契地不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的风景。

很奇怪,刮风的冷夜,仍有人在打网球。

2

Michel曾说过他喜欢他的职业,是因为他能够感觉到自己是被需要的。

和这番话产生了一些共鸣,是因为我也深深迷恋这种感觉。朋友们总是奇怪,为什么大家总爱找我聊她们和他们的感情问题,快乐的,难过的,不舍得,想要抄家伙动手的。我总是回答,大概因为我一直保持单身,所以大家总觉得可以在我这里得到一些“旁观者”的见解吧。

尽管大家深表疑惑,但仍旧会不由自主地把烦恼和心事丢给我。所以大多数时间,我能够清楚地掌握身边大部分人的故事和感情状态,他们很放心地交给我,像是交给车站的保险柜一样。

因而我也目睹了很多填充勇气后的表白,失望难受的被拒绝,以及永不见底的暗恋。我也不懂自己,为什么愿意去当这些缱绻心事的收纳盒,虽然偶有烦怨,但也愿意去做那个最坚实的倾听者。

直到我认识了Michel,似乎才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

大概是,我喜欢被别人需要的感觉。我不需要耍小聪明,也不需要特别地哗众取宠,就能得到一些人的信赖,对于我而言,那便是一种幸福和愉悦。

然而我回应Michel的答案是,这不过是因为内心寂寞太久了。

Michel笑,摇头,拿着烟的手在空中画圈。我想那一刻他的脑袋里一定在飞快运转着,寻找某些可以否定我的理论。但,他的手忽然停在了半空中,烟雾从他的嘴巴里吐出来。

他点点,说我说得没错。

我觉得自己是戳中了这个三十多但一直未婚的单身汉,可却不知道那时的自己是隐隐在揭开他的伤痕。

Michel说我适合做个很好的知心朋友,但不适合做个心理医生。我问他为什么,他却不告诉我原因。

他只是笑,说做心理医师很痛苦的。你要去承接病人们带着伤痛的人生,有些时候你以为你接手的只是一部分,可却不知道,这些伤痛中的一些或许会随着病人的康复而离开,但却会长久陪伴在你自己的记忆里。

我问他,你会觉得累吗?

他点头,然后对我说,但想着自己曾经看着那么多的人重新回到自己开心平稳的生活里,他觉得也值得了。

“每个人都不一样,都有着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痛苦,只是有些人心里面的城墙还没有建筑好,野兽便攻城了,所以你得去帮他们去抵抗,去和这些难过的事情负隅顽抗。你看着一座座高高的城墙拔地而起,你自己也像是披上了更多的盔甲。”

“但你仍旧清楚,每个人都有软肋,只是你在披上盔甲的同时,更懂了如何去用盔甲隐藏那软肋。”

Michel对我讲这些的时候,我似懂非懂,但想着或许这也是心理医生的神秘所在吧。

3

直到那最后见面的晚上,我才终于明白这番话的真正含义。

饮至月牙白,Michel烟瘾犯了,他让我陪他去楼下抽根烟。

我们踏着“鞑鞑”得脚步声急步走下这古董建筑里的木质楼梯,然后就坐在楼下网球场边上的长椅上。

Michel在风中艰难地点了烟,烟雾长长地从他的身体里像一张网跑出来,准瞬间就被拦腰的风拆碎。他用胳膊顶了我一下,杨扬下巴,示意我朝着他的目光看去。

什么也没看见,只是空荡荡的网球场。我问他是什么东西。

他叼着烟摇摇头,说什么也没有。

正当我想要说他无聊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他的大学也是在Trinity念的。

我感到惊讶,因为认识他这么久,却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他说其实并没有顺利毕业,而是中途退学了。

“之前我就是住在这片公寓里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还真的没怎么变。”Michel转过身看着身后那栋古老的建筑。

他转过头盯着我,几秒。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刚才你欲言又止的样子,其实你很想知道我到底经历了什么,所以才会去想做心理医生的,对不对?”

我的好奇心被他一览无余。

“我念大学的时候,年少无知,酒醉后不小心让一个女生怀了孕,你肯定也知道,那时候的爱尔兰不像今天,通过了流产的法案,那时候怀孕后是不允许流产的。当时我提出要和那个女孩结婚,但遭到了两家人极力的反对。那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我感觉自己的耳朵边上每天都有无数的职责和白眼。后来那个女生把孩子生了下来,是个女儿,然后一家人就举家搬去了澳大利亚。后来,我的情况越来越糟,家人把我送去看心理医生,然后我在医院里住了一年,像是待在监狱一般。直到我后来,遇见了一个心理医生,她花了一年的时间让我从这愧疚和自责中走出来,也是因为她的存在,我决定去读心理学,去像她一样成为一个心理医生。那一年,我和你一样,刚刚二十二岁。”

他说完的时候,烟头上的燃尽的烟柱已经迫近烟嘴。我不知道该回应他些什么,我陷入震惊,也陷入一种莫名地惋惜。

那一刻,我似乎也突然明白了,他所谓的“软肋”是什么,“盔甲”又是什么。

“我就这样一直独身到现在,我拼命地学习,拼命地去钻研心理学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我常常会拜托你帮我借书的原因。我不想做个傻里傻气的书呆子,但我又不得不去做这些事情,因为你想要去保护更多人,去弥补更多的伤痕。”

我看着Michel,似乎懂了那些一直在陪伴他的东西。就像他说得,渴望被需要,不过是因为过去的伤痛给他的心里挖了一个巨大的井,岁月让那口井越来越深,他需要靠自己把那口井一点点填满。

哪怕只是为了一个平平淡淡,与过去无关的生活。

“可让一个人忘记过去,哪有那么容易呢?”Michel丢下那根烟,朝着天空看去。

我试图安慰他,把我们从此刻有点惆怅的氛围中抽离出来。他张开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他没那么脆弱,不用担心他。他嘴角扬了扬,说那句“我可是心理医生”的时候,像个故意把心事藏起来的小孩。

“所以,你会想她吗?”我靠在长椅上,风灌进我的领口,感受到了这初秋的寒意。

“你说谁?”Michel反问我。

“她或者你的女儿。”

他缓慢地点点头,“听说她后来结婚了,她的丈夫对她还有女儿都特别好。我很感激上帝。”

“有想过去看看她们吗?”

他快速地摇头,说不想去打扰她们的生活。

我也不知道自己对这样的答案是否满意,只是我突然对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每一种生活都产生了敬意。不知不觉中,我能感受自己的目光柔软了下来,我也像他一样,抬头仰望着都柏林的夜空。

我好像也突然明白为什么Michel说我不适合做心理医生了,或许就是因为有些人适合做别人的软肋,而有些人生来就是要成为别人的盔甲。

4

我对Michel说,我会把你的故事写进我的书里,你会介意吗?

他说请务必把他写得英俊潇洒。

这个总是来都柏林出差,却不怎么喜欢都柏林的心理医生,有着一双颜色很淡的蓝色眼睛,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讲,眼睛颜色越浅的人,越有深埋心底的故事。

那晚的最后,我们在冷风的长椅上聊了很久。从政治到文学,从他遇到过的有趣的病人到我出版过的最喜欢的一本书。

冷风大把大把钻进我的怀里,我一连打了三个寒颤。

Michel拍拍我的肩,然后站起身,示意我上楼。

“Hotwine喝过吗?我有一个特别厉害的秘方。”

我看着他被风吹乱的头发,那一瞬间,是秋天都柏林最温柔的时刻。

后来,我跟Michel没再怎么联络,Michel对朋友的治疗也彻底告一段落,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但我忘记跟他说,其实相比都柏林,我也更喜欢科克一些。

故事发生于2018年8月21日。

推荐背景音乐:

《Angel’ssecret》Theunbendingtrees

《Onourown》BrunoMajor

九、《科克来的心理医生》
欧洲一年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