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乔治街漂泊》

1

你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有的自由总是后知后觉。

2

在跟Skylar告别的那一晚,我们又去了都柏林乔治街的乔治酒吧,她为了庆祝我的潇洒离开,特地从东南亚餐馆请了假。那一晚我们辗转了两个吧,除了乔治,还有一个她朋友介绍的电子音乐吧,位于地下室,叫做“父亲”。

这个有着奇怪名字的吧十一点半开门迎客,然而我们十一点到达时,却门庭冷落。不想进去干等着,我和她便在旁边的一个小广场坐着。有年轻人们在玩滑板,空啤酒罐被捏扁坠落地上的声音很清脆。

Skylar在那里尴尬地遇见了前任,她的前任是个巴西人,也是她店里的顾客,两个人是点餐的时候认识的。当然了,准确来说,不能称之为“前任”,因为Skylar一直苦追对方,但却被对方一直拒绝。

Skylar并不忌讳什么,她的这个前任就坐在我们旁边的位置上,和另一群巴西人在聊天。我问Skylar要不要离开这里,她摇摇头,说这里挺好的。

“他给我最后发消息是在四月,我没有点开,因为我知道不是什么让我快乐的话。但今天能看到他,也挺好的,起码知道他过得还不错。”Skylar讲得云淡风轻,但我能读出她眼睛里的情绪,像夏天的清晨,湿热又昏沉。

最终我们还是离开,我带她去吃了乔治街上被游客们盛赞的意大利冰淇淋店,我推荐她点了我最爱的开心果味,我自己点了巧克力曲奇。我们坐靠近门口的桌子上,巨大落地窗外是玄关,玄关里有一个巨星玩偶,许多游人都会走进来跟他合影,亦或者直接坐在玄关的木马上吃冰淇淋。

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刚刚遇见的巴西人竟然在我们坐下没一会就又一次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但身边的朋友都走了,只剩下他拉着一个女孩的手走进来。我本来想立刻转移skylar的注意力,让她不要看见对方,但还是被她看见了。那个巴西男生隔着玻璃跟我们打招呼,我尴尬地回应,skylar倒是云淡风轻,也冲对方摆了摆手。

男生大概本想着走进来聊两句,但身边的女生拉着他离开。于是他又冲我们道别,skylar很优雅轻松地摆摆手,然后对我说我推荐的开心果味真的很好吃。

“你还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她。

她放进嘴巴里的小勺突然停住了,大概一秒的时间,她的牙齿才松开勺子,对我笑着说,当然没事了,太小瞧她了。

这种时刻,无论在不在乎,都会假装不在乎。我索性不再让心情深陷于此,拉她直奔我们今晚的目的地。

过马路的时候,我听见她吸了几声鼻子,我问她怎么了,她大呼小叫,说点的另外一个树莓味太酸了,酸得她眼泪都灌进鼻子里了。

“乔治街的红灯总是很久,所以你可以好好擤鼻子。”

说着,我递给她一张纸巾。那晚的红灯的确等了很久,久到一向活波的skylar,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但其实我知道她还是有一些难过。

3

第一次见Skylar也是在乔治街的乔治酒吧,那天从图书馆出来已经很晚了,室友喊我去乔治吧陪她庆祝离职,就是在那里,认识了Skylar。

Skylar跟我说她今年已经二十九岁的时候,我完全不相信。她整个人长得小小只,皮肤紧致,微胖却活泼,一点也不像是即将要奔三的人。直到她拿出她的护照给我看,我才作罢。

Skylar来自台湾南部,来爱尔兰打工度假,目前在乔治街上的一家亚洲餐馆做收银员。遇见她时,她刚来爱尔兰不到半年。室友说她在台湾一家医院做护士,申请到来欧洲的打工签后,二话没说就把这份人人艳羡的工作给辞掉,飞了过来。

我称赞她好果断好勇敢,她则是揶揄自己,说她这把年纪了,再不出来看看世界就来不及了。

后来变熟悉后,我问过她一个问题,来到这里后的生活和之前自己想象的有什么不同吗?她的回答是,这里更像是在一片汪洋中漂泊。我问她喜欢这种感觉吗,她说她也不知道。

“三十多岁,早就被生活磨掉了脾气,喜欢某些东西大多时候都是出于习惯了某些东西。”

听起来有些悲观,但却似乎也不无道理。

快要三十岁的skylar在她的故乡度过了二十八年,在那片天空之下,她有一个大家族,健康的爸妈,以及可爱的弟弟。她的工作也拿得出台面,生活不慌不张有条不紊,称为别人眼中的“岁月静好”。二十七岁那年,她升职成为了护士长,但她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人生终于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按照她的话讲,似乎还是在不停地重复过去。有一天,在她骑着机车下班回家,她在等拄着拐杖的阿嬷过马路的间隙,突然听见身体里面传来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像一双很有力气的手,紧紧地扒在她的耳朵边上。

第二天,她开始疯狂地在网络上搜索资料,数了数自己银行卡上的余额,斩钉截铁地对家人说“我要出国”。

于是几个月后,她的双脚成功踏上了这片未知却曾经缠绕她生活的土地。

“这个年纪突然说要出国,放着安稳的生活不要,跑来这边做一个打工妹,所有人都觉得你是在天方夜谭。其实我自己也觉得不知所措,但当我看到那些坐着公车去上老年大学的人,在公车上读着我看不懂的哲学书时,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早与晚,也没有什么可能与不可能。阻碍我们的不过是哪种生活,可以让我们活得更不费力气。”

“可人总不能一辈子都轻松得像永不坠落的气球吧。”

Skylar对我讲这些的时候,我正在她的店里吃我最爱的招牌三拼汤面。她在柜台一边招呼着顾客,一边在炸薯条的锅子里捞出薯条。

也时常会听见她抱怨这里的打工生活,比如晚班总会遇见难缠的酒鬼过来找事,顾客投诉饭菜不好吃为了要退款,亦或者算错了账,被老板骂。

但她也总说,虽然这样的生活琐碎而恼人,但却让人享受。因为在这里,你不再硬要去扮演讨生活的角色,更像是一个尘世的旁观者,在一个正在倒计时的沙漏旁边,安静地欣赏这个庞大又多彩的世界。

在朋友眼中,她是在异乡漂泊,在她眼中,却是在拥抱这个世界。

4

在乔治街的最后一夜,想着“父亲”吧可能还不够热闹,所以便先跑去了乔治吧。我跟skylar在舞池里尽情跳舞。我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和我的心情,她也喊着我的名字。

她的帽子无数次掉落在舞池中央,她索性不管,任凭散开的头发在燥热的空气里漂浮。

难过的时候,就去一个拥挤却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地方跳舞。

我忘记是谁告诉我的这句话,但此刻用在skylar身上却是真理。我们不再触碰任何难过的情绪,只是用力地跳舞与狂吼。像是要用尽身上最后一丝气力。

我们从乔治吧跳到父亲吧,在嘈杂的街道上继续跳舞。酒吧的章“啪”得一下印在我们的手臂上,像是在解放隐居在身体里的某个灵魂。

跳累了,我们就去吧台点了龙舌兰,几shot下肚,我们看着彼此的脸,红色像墨汁一样扩散开来。

狂热的空气里,DJ在烟雾和灯光中制造着某种让人迷离的节奏。我和她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着光下面集聚的人们。像是上帝视角,看着人世间跳跃的灵魂,沉默不语。

“你走之后,再过五个月,我就要走了。”她在我的口边提高音量。

我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她说打算回台湾休息两个月,然后去伦敦或者澳大利亚。

“很多签证只给三十岁以下的人开放,所以再不去这个世界其他地方看看恐怕就真的来不及了。”她给我大体算了一下,她计划中要去的国家有几个,大致走完这一趟旅程要花多久,算完后的那个时间,刚好是她过完三十一岁的生日。

“漂个三年,就回家,安定下来吧。也不想再让家人为我提心吊胆了。”她掰着自己的手指,冲我比了一个“三”。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像是见证了某个人人生中某个特别重要的仪式。

我想起我们学校有个六十多岁还来念书的老奶奶,我有一次在图书馆里见到她,已经白发苍苍,却有着一种独特的气质。她坐在窗前安静地书写者什么,仿佛一幅画。我对skylar说,如果我到了那个年纪,智商还跟的上,我也要去校园里再念一次书。

“我帮你记着,等你六十多岁的时候来找我履行承诺。”我笑着跟她捧杯,那一刻觉得这世界上真的有很多活得通透的人,她们拥有自己的生命线,始终在和自己赛跑。

或许这句诺言真的会实现,或许它会更早的实现吧。我在心底里这样对自己说道。等到哪一天,像syklar一样觉得生活需要某些转变的时候,会再漂洋过海去重新坐回教室,去读一个电影或者MBA,给生命一些新的血液。

这也是在欧洲一年,给我的改变。我开始喜欢生活以总是在不断清零和更新的方式迎接更好的自己。

5

那晚到最后我有些醉了,skylar搀着我走出酒吧。我们和往常一样,跑去她打工的那家店吃了夜宵。

依旧是我最爱的招牌三拼汤面,skylar带来员工福利,一大包免费薯条。

想起我们真正变得熟悉,是同样的场景。我们在这里向彼此倾吐着自己失败的恋情,那时候的她和我一摸一样,聊起那个人的时候还是会鼻酸。不过好在,到如今的我们似乎都已经成长了。

“爱也爱了,哭也哭了,这样的生活多好啊,不是吗?”她夹了一块我碗里的叉烧,眼睛盯着叉烧深情地说道。

“是啊,多年以后会怀念这里的。”我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现在很舍不得离开这里。”skylar看穿我的心思。

我无法否认,那一刻我的心情五味杂陈,我说着我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可当真到了离别的当口,又开始犹豫纠结起来。

“既然做了决定,就别回头了。即使要回头,也别那么着急做决定。”她拿起手中的可乐罐装模作样地碰了一下我面前的杯子,“大不了,就从头再来,像你姐我一样,在这乔治街上肆意漂泊。”

我“嗯”了一声,然后猛嗦了一口面。

“大不了从头再来。”

这句话掷地有声地在凌晨的夜里,在我的饥肠辘辘里变成了最温暖的存在。它藏匿着大把的未知,仿佛赌局一样,驱赶着一个又一个灵魂,也被一个又一个灵魂追赶。

后来,我离开了都柏林,skylar依旧在乔治街过着她三十岁的江湖生活。我们还保持着联系,约定着要再次相遇。

故事发生于2018年6月8日。

推荐背景音乐:

《Ican’tmakeyouloveme》DaveThomasJuni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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