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后来再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她的初恋，有一次公司部门聚餐的时候，大家突然把话题的中心转向她，问她有没有谈过恋爱，因为从来都是看她一个人。她笑笑说自己真的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不然也不会在所有人都不愿意加班的时候主动留下来。

她总是说，没关系，反正我单身，回家了无非就是点个外卖刷刷剧，也没什么其他的可做，不如留下来加个班，还能多蹭个加班费。

大家开玩笑说她是深藏不露，至少肯定有过喜欢的人。但也很快，话题的中心从她身上抽离，同事们开始聊起公司里的某个八卦，据说某某正在跟某某办公室地下恋情。

她没心思参加这样的话题，只是自顾自地吃着前面的日式烤串。食材是鸡软骨，口感很嫩很脆，照烧酱也调制得恰到好处。她细心咀嚼着的时候，看了一眼窗外的风景。十足路口有一对情侣正在等绿灯，准备过马路的时候一辆电动车突然驶过来，男人迅速地环住身旁女人的腰，然后把她安全地拉了回来。有惊无险，也切都恰到好处，男人拉着她的手快步跑过马路，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她。她们有说有笑，之间的甜蜜仿佛不受整个世界的打扰。

她拿着那根孤零零的竹签盯着窗户，直到马路空无一人又亮起了红灯。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是被那一刻的幸福所感染。同事们开始举杯呐喊，还是有人碰了下她的胳膊，才让她从中回过神来。

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她看着同事们已经泛红的脸颊，突然回想起了从前的某个自己。悄无声息的，烧酒下喉，带来一丝灼热的感觉。

不知不觉，已经是来上海的第二年。

2

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她没有去坐地铁，而是打了车。在后车厢里，她连了不怎么好用的VPN，偷偷解锁了Instagram上的黑名单。那个名单里只躺着一个人，头像和两年前的一模一样，对方穿着黑色的丹宁布衬衣，背景墙是黑白相间的格子。记得她第一次看到这个头像的时候，深刻怀疑过对方一定是在洗手间里照的。但那张照片却是她最喜欢的一张。有好多好多的相片曾经躺在她的相册里，后来全都删除了，只留下了这一张。

她把他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然后点开他的主页，看看他又新发了哪些照片，照片的配文是什么。她看到他发了去希腊的图片，定位是在圣托里尼的某个小岛上。她盯着那张照片良久，昏暗的车厢里，屏幕发出的白光打在她的脸上，有些神伤。

圣托里尼是她最喜欢的地方。曾经她无数次向他推荐过这个地方，这个她只去过一次就彻底爱上的岛屿。她也曾经提出过两个人一起去那里旅行，只可惜那时候他工作很忙，因为一场大病用光了所有假期，所以拒绝了这个邀请。她是有些失落的，但也没办法。后来她想着将来一定要和自己深爱的人回到那里去看看，可未料想到那个人并不是他。

照片里透露出来的信息是他平静而简单的生活，和她当初认识的他一样。身边还是那些朋友，仍是那么喜欢拍食物的照片。车子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她关上了他的主页，然后再一次把他拖回了黑名单。一瞬间，她的世界里再也搜索不到这个叫做Nick的人。

这个流程她再熟悉不过，就连她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去把对方从黑名单里拉出来又拉回去。只是，她每次觉得孤单，遇到难过的时候，都会重复这个机械化的动作，日子久了，也变成了条件反射。

她曾经问过自己是否还喜欢着对方，也曾给过自己假设，如果对方回来与她重归于好，她是否还愿意。答案是否定的，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对他保有任何的爱慕，只是仍然有一丝的眷恋残存。那种感觉像是一根救命稻草，帮她度过了无数个深夜。

3

他叫Nick，是个德国人。她认识他，是三年前她在德国留学的时候。她当时在学校放假的时候去参观柏林墙，在纪念馆里遇见了同样是一个人的他。

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她迟到了，那天柏林下了大雨，她一边想着等会该如何跟对方道歉，一边遥远地看见了站在韩餐馆门口的他。典型的德国人，从来不迟到。但真正让她觉得惊讶的是，对方不是直接进去在座位上等她，而是站在店门口。那天，她看着Nick在雨中撑着那把黑色的伞，心里面一下子仿佛触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他是个特别害羞的人，第一次约会的整个过程，他都不好意思直视她。反倒是她，越是遇到陌生人，话匣子越是敞开。他们围着一锅韩式烤肉，烤肉发出的滋滋声让气氛变得热络。Nick一直在认真地聆听，那时候她刚到柏林，德语还不怎么好，遇到艰涩的发音，对方会温柔地帮她纠正。那天她们聊了各式各样的话题，从柏林的历史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从韩国烤肉的正确食用方法到彼此最喜欢看的电视剧。

Nick掏出手机，给她看一长串自己正在追的剧。恰好有她最喜欢的某一部，两个人默契地聊起最新一季的剧情。也似乎是直到这一刻，他才变得没有那么紧张，有几次对视的时候，她们彼此忽然停止了说话，眼神与眼神之间的电流像是大山河川般得磅礴。

但真正让她喜欢上对方的一个细节时，他借自己去上洗手间的功夫偷偷去买了单。晚饭的最后，当她向服务员要账单准备付钱时，服务员小姐笑着对她说“您对面的这位先生已经买过了”。那一瞬间，她看着对面的他，像是从蹦床上弹起，再缓慢坠落。她说那下次一定要让她来买单，对方只是安静地微笑。

不得不承认，她被那笑容给深深地吸引了，身体里有暖流经过。那时的她只有二十一岁，她从没有真正喜欢上过一个人。但当他看过那个笑容之后，她变得慌张起来，像是破旧的陈规一下子被打破。

她喜欢上了他。

那晚告别的时刻，雨终于停了。安静空旷的马路边上只有一辆大巴车驶过，她冷得搓起手来，他靠近了她一些，问她需不需要自己的围巾。她笑笑说没关系，然后便收到了一个巨大的拥抱。在马路等红绿灯的时候，她听见了他对她说的那句“我喜欢你”。

4

她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触碰爱情这种东西，直到那一天，她在回家的路上，大风把她的雨伞吹折，她才恍然大悟，这就是“喜欢”上一个人的知觉。她丝毫不管不顾这被吹坏的伞，雨点将她的外套打湿，幸福的感觉从心底里用上来，她甚至想在雨中狂奔起来。

以为都来的那么突然，她觉得自己是上天的宠儿。她像是吃到蜂蜜的小孩，抱着蜂蜜罐子眼睛里闪烁着星星。一时间，这世间万物都不变得不再重要，除了她眼睛里的那个人。

她和Nick每天都会聊到深夜，手机变成了爱不释手的宝贝。她喜欢他每天清晨的问候，偶尔午休的时候，他会发来消息问她，到目前为止，这一天过得还开心吗？就这样，她的世界里突然多了一个人，那个人会关系她的每一天，会发给她小时候的照片，会愿意分享自己过去的历史。

她终于不再羡慕任何人，她也不再自我安慰要学会和独孤相处。她唯一想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呵护好这份来之不易的喜欢。朋友说她是独孤太久了，所以陷入了“一恋爱就变成了另一个人”的状态。

有一次Nick说自己去中国旅行的时候，非常喜欢奶茶。于是她就深深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第二天就起了个大早去那家最正宗的奶茶店，买了奶茶和蛋糕作为给对方的惊喜。甚至还给Nick的室友买了一份，想让对方对自己有个好印象。

那天Nick吻了她，她感受到了他舌尖的甜，是那奶茶的味道。他放了他最喜欢的中文歌，是梁静茹的《丝路》，还有一首英文歌《Athousandyears》。Nick讲起自己在中国的故事，还聊了聊高中时候的糗事。她听得入神，和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截然不同，换做他变成了滔滔不绝的说书人。

他们安静地躺在柔软的床上，Nick环过她的脖子和肩膀，拿着床边那本最近在读的《爱丽丝梦游仙境》。Nick忽然用带着英式强调的英语念了书的名字，她觉得他的声音性感极了，像午后温柔的微风吹拂着她。他对她说，将来他要在她每天睡前的时候，用英语念这本书给她听。

她闻到他头发的香味，某次聊天时她向他推荐了某款好用的护发素后，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买了。是同样的香味，他说他专门为她改用了这款护发素。

每一秒时间的缝隙似乎都被甜蜜所充盈，就连只是静静地依偎着对方，都会感到幸福。她看着Nick房间窗外的风景，看到了一小片竹子。那是她第一次在柏林见到竹子，她以为在柏林的土壤环境里，不可能生长这种植物。

她用手机拍下了那一小片竹林，Nick则坐在她身后静静望着她。她看着这竹子的时候，心里面突然升起一种欣喜，那喜悦好似在预示着什么。是这世界的奇妙，原本自己以为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竟然在不经意间就出现在了这世间的某个角落。

5

她曾经以为他们可以长久地走下去，但却不知道某一次吻别，彻底成了故事走向终结的信号。

她从来没有认真算过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只知道在某一次过马路的时候，他没有像以往一样，手自然地轻抚她的腰间。那像是两条横线交叉的一个点，那个点之后两个方向变得越来越远。

那天他们一起吃了火锅，他在Instagram上发了照片。那天她忽然用自己学到的葡萄牙语，对他表白。她希望他也能对自己说同样的话，但对方却说了对不起。其实Nick知道那句葡萄牙短语的意思是“我爱你”，他沉默了几秒后，对她说“我是喜欢你”但不是“我爱你”。

火锅扑通扑通滚着热汤，她尴尬地笑了笑，收起这个话题。她还想要逞强地为自己辩解些什么，但看到对方的眼神时，她一下子放弃。同时，也乱了阵脚。

或许越是了解一个人，就越能读懂一个人，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一种平淡的语气。

那天在她的楼下，Nick在道别的时候沉默了良久，热气不断地从两个人的鼻子中跑出来。他忽然深呼气，然后吐出一口气，张开怀抱，紧紧地抱了她一下，接着抬起手，抱着她的脖子，给了她一个深深地温。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个吻是怎样的意味深长。

她只知道，在那一天之后，她发了高烧，患了重感冒。Nick忽然像消失了一般，没有再给她发消息，她也没有跟对方讲自己生病了，但却一直在等待对方主动的关心。

而这一等，等来却是一场况日持久的失恋。

6

在爱里的故作矜持最终还是害苦了她，她想要对方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安慰。在濒临感情结束的时候，朋友找她诉苦，竟然约她去了她和Nick第一次见面的那家韩餐馆，她为了朋友硬着头皮去了，却没想到还没进门，看到那家店的门牌时就一下子流了泪。

那晚她喝了不少酒，假借帮朋友疏解心事，实则自己却哭成了一团糟。在上洗手间的时候，她的手机忽然震动，传来消息的竟然是Nick，她害怕WhatsApp上显示已读，便只是小心翼翼地看了预览。

当“我觉得我们可能没办法继续下去”的这行字映入眼帘的时候，她的心“咯噔”了一下子，耳多里是列车驶过的轰鸣声。洗手池的水龙头一直开着，直到水池里的水满了溢出来，她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

那个人真的要离开她了。

那条WhatsApp消息最终还是变成了已读，在她试图挽回这段感情却无果的时候，她被朋友骂醒。她花了一下午把一团糟的房间收拾好，那些被揉成一团的纸巾，统统被丢进了垃圾桶。

那天她像个失语者似的在床上坐了一下午，直到黑夜把她的屋子吞噬，她终于拿起手机，给他发了一个消息。

“我们最后见一次面吧，我想把有些话说清楚。”

7

最后一次见到Nick，是在她常去的那家茶馆，她那天一下课就跑了过去，在对方下班前努力试图整理好自己的心情。

事实她也做到了，当对方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忍住没有流泪。

她点了茉莉花茶，他点了一杯日式抹茶，简单聊了聊彼此的近况。然后他忽然开始向她道歉，说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她看着对面的他，只是笑笑，她飞快在脑袋里寻找着最得体的回答。

她其实多么希望他的那句道歉之后，是重归于好的请求，而非再见。

她仍旧只是笑笑，故作坚强地说没关系。两个人都沉默了，各自饮者身前的茶。

“只是很可惜，可能没办法听到你给我朗读《爱丽丝梦游仙境》了。”她笑着说。

这句话之后是Nick良久的沉默。

那句“可惜”更像是一句挽留，尽管她已经知道一切都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可能。

他问她他们是否还可以继续做朋友。她斩钉截铁地说了拒绝。没有人知道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有多难过，只有她自己听见了心里面传来“嘀嗒嘀嗒”的声响。

心里面下了雨，是因为眼睛忍着不能哭泣。

她对Nick说现在你可以走了，她只是一个简单的微笑后，便开始划起手机。直到对方收拾好东西，转身离开时，她才抬起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对方走得坚决，和她刚才让对方离开时一样坚决。

她看着那杯只喝了一小半的茶，身体像是失去了知觉一样瘫在那里。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客人来来去去一拨又一拨，直到服务员过来提醒，她才意识到茶馆即将打烊。

回去的路上，她戴着耳机，故意挑了一首快歌。她打电话给一家中餐馆，订了一些烧烤和啤酒，然后又打给自己的室友，叫她今晚陪自己不醉不休。

城市的建筑和汹涌的人群在欢快的背景音乐之下变得生动起来，她强忍着难过，从心里挤出一丝希望，在走过转角的时候把身上所有的硬币都给了一个流浪的老人。那个老人对她说了谢谢，然后一边笑着一边住她有个幸福快乐的一生。

她也回以微笑，可就在一转头的霎那，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8

她几乎还记着他们之间的所有细节。

比如她有一次跟朋友出去旅行，她请教对方怎么用各自的语言说“我喜欢你”，然后她学着把那几种不同的表达都写下来，然后拍照发给对方。

也比如在他逐渐不联系她的每一天里，她都无数次打开他的WhatsApp主页，去查看对方的最后在线时间。

当然也有许多未能完成的遗憾。

比如她说过自己要亲自做一顿晚餐给他吃，比如他们约好了一起去公园晒一下午太阳，然后再去一家她最喜欢的粤菜馆子。

最终，她带着告别的仪式感删除了他们之间所有的聊天记录，拉黑了对方一切社交账号。爱丽丝不在仙境，所有的能证明过他们曾经互相喜欢的证据全都被一一清除。

但是真得彻底清除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生命中的记号却没那么容易。朋友们都以为她彻底忘记了他，她也自我欺骗式得不管告诉自己真得忘记了那个人。可现实是，在这之后的无数个深夜，她都会不知不觉地回忆起他。

那些熟悉的情节，熟悉的地点，一遍又一遍地像电影似的在她脑海里重播。于是她学会了那套熟悉的流程，偷偷解除拉黑，去看对方最近的生活。

幸运的是，她逐渐不再会因为这些细节和对方的新生活而感到难过。只是，会怀念那段时光里的自己，怀念那个一直渴望被爱，得到一丁点喜欢就不能自拔的自己。

或许这种怀念与眷恋也是好事，让她挺过来一些难捱的夜晚，和生活诸种的困难与无助。她也时而庆幸，自己没那么糟糕，至少被一个人真实地喜欢过。但伴随着的也是，她仍旧渴望被爱，开始犹豫和怀疑爱是否会是她人生的最终归宿。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时间从她的生命中留下痕迹。她离开了德国，搬去了上海，在那里安了家。

从那段恋情之后的三年，她都没有再遇到一个人。她似乎又像是回到了从前的那个自己，但不同的是，她不再强烈地渴望，而是怀着恰到好处的希望。

9

车子终于在她居住的小区门口停了下来，手机微信里传来新的消息，是刚才部门聚餐最后大家的合影。

她看了一眼手机，然后拿出了耳机。随便在播放器上找了一个网友精选的歌单，在一首欢快的民谣后，竟然切到了梁静茹的那首《丝路》。

她停下了脚步，坐在小区里的一条长椅上，抬起头看着天空，安静地把那首歌听完。

歌词唱到那句“爱上了你之后我开始领悟，陪你走了一段最唯美的国度”时，有一阵风拂过，那颗一直躲藏在云后面的星星终于跑了出来。

故事开始于2018年1月18日，蓝本来源于我在欧洲的好友蜗蜗，感谢她的分享。

推荐背景音乐：

《MysteryofLove》SufjanStevens

《丝路》梁静茹

《AThousandYears》BoyceAven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