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北京人与外地人之争

他临了这话,大大刺激了柳画眉。原本跟克里斯那里积攒的微妙心情,瞬间化为乌有。

“我们北京人不是吃不了苦,我们那叫守规矩讲原则。能七天干完的活儿,我们绝不3天干完。带病上班、熬夜加班没什么可值得褒奖的,那都是对工作的不负责任。我们不是工作狂、不是机器。当今社会提倡的‘狼性文化’那本来就是不可取、伤自尊。明明错的是提出不合理制度的家伙,为什么怪罪到想要征讨平等权益的人身上来?我们也是出来讨生活,想要一个平等的工作环境而已,为自己争取点儿原则底线也是错了?李博士,你好歹也受过高等教育,应该知道什么叫做话语权,别一张嘴指摘我们北京人不能吃苦!普天之下的苦多了去了,有的苦不值得提倡,就算吃了也没什么可光荣的。”

她用流利的不打磕巴的京腔说着,李雨龙没有说话。每次都是这样,他比柳画眉只大了3岁,却总觉得大出人家30岁。聊个社会话题都难免鸡飞狗跳。

天上一脚,地下一脚,哪儿说得到一起呢?院里加上房东金爷,总共3家人,柳画眉还经常跟李家的博士争论不休。若不是看在李雨龙他姐姐的份上,画眉早就给他两耳刮子了。

“我说不过你。可是想想,你一直在社区医院,本人学历也不是北大清华,加上你顶着张娃娃脸,调工作就是比别人难!你们北京孩子占着天时地利,还考不出好成绩,怨你们自己没办事。”

“不帮就不帮,何必咄咄逼人,拿我们北京人开刀说事儿?我说的也是客观事实!有些人,成天自贬身价,原本改拿一千的活,他们一来300就干,该歇双休的活儿你们宁可一天不歇,这不是破坏规矩是什么?”

“我只是就事论事,我要是生在北京,是个北京人,我也讲自尊讲人权。”

“如果真是就事论事,就不应该给一个地域的人下定义。”柳画眉决定火力全开,跟他好好辩论这一重大社会话题。

她等了许久,小拳头都攥紧了,感觉汉服交领处都有些潮了,可对方却偃旗息鼓,不再执著于这一话题。

李雨龙拐进胡同,前面不远就是他们租住的私人四合院。院落最外围的一排房屋,便是柳画眉一家三口租下的,按老规矩,这样的位置不该由女眷来住。这叫耳房,原是给下人住的。

可谁让家里是做裁缝的,租下外围的门面房,也是必然。

房顶上头还立了块包裹着醒目射灯的广告招牌——画眉鸟服装店。这服装店以传统旗袍为主,也附加给街坊邻居改衣、订衣,做些当代舞蹈服什么的。

待李博士停了车,柳画眉推门就走,丢下一句:“少给我们北京人贴标签。”

说这话时,画眉表情怪异,甚至有些可怖。虽然穿着和顺谦逊的曲裾,但那表情,却是发自肺腑的愤怒。

画眉下了车,径直朝四合院里走去。朱漆大门还未反锁,想必金爷应该就在刻有神兽獬豸造型的影背墙后头浇花。

画眉深吸一口气,调整状态,贴边儿缓步。

“金爷!我回来了!”柳画眉行了个不大严谨的满族蹲儿安礼,虽然不够完美,但因她生得袅娜纤巧,声音娇柔可人,反倒有种凌波仙子的微步柔曼。

“哟!咱们柳格格回来了!怎么招,去服装学院玩了?怎么样啊?”

果然不出所料,四合院的主人,房东金爷正带着小孙子在第一进院的影背墙后玩呢。

第一进院上头,接着盏孤灯。老式的宫灯风。

金爷借着灯光月光,正给门前的海棠树浇水。旁边的小孙子金麒麟见柳画眉回来,忙小鸟儿似的过去拉她的衣袖。

“姐姐!你穿的是汉服对吧?为什么像和服?”

对于这个问题,想必穿过汉服曲裾外出照相的女孩,都被路人如此质疑过。

画眉蹲下身,伸手爱抚麒麟的额头,耐心解释道:“曲裾、和服最主要的区别就是,咱们汉服灵活自如,穿在身上线条流畅,哪怕有些汉服铺展开来是个方形。和服穿在身上线条是直的,铺平都是直线直角。他们日本人死脑筋,不会拐弯儿,整体看起来非常死板。”

金麒麟也有6岁了,在幼儿园里,倒也学过些汉服常识。再玩半年,就该升到小学。看着他还有半年好光景虚度,画眉不禁心疼,墩身爱抚着麒麟的小脑袋:“无论怎么相像,也是先有的汉服,再有的和服。麒麟,赶明儿你升小学了,姐姐给你量体裁衣,做件朱子深衣可好?”

“好!我也想穿汉服。”

麒麟继承了传统满族人白皙的皮肤与长方的脸型。虽然他才6岁,但看起来要比同龄孩子显岁数,乍一看还以为是上了小学。

画眉转而又对拿出海黄烟斗、盘手把玩的金爷微微欠身:“我先回去了,您老晚安。”

“嗯,快回去吧!别让你姥姥等急了。”金爷打算燃起烟斗,说话间,把那久未谋面的火柴掏了出来。

画眉点头,依旧贴边儿走着,头略微低垂。这是她们家的规矩,也算是对金爷的尊重。

画眉的姥姥是满军正黄旗瓜尔佳氏,一个出美女的姓氏。可惜她姥姥关巧巧出生的那个年代,生不逢时,家族败落,最后阴错阳差,只能嫁给一个汉军旗为妻。

画眉的身上,流淌着满汉两种血液。但套用金爷的话说:“你跟你妈妈,可都没继承你姥姥的美貌。”

金爷人如其名,乃是满族正黄旗爱新觉罗家的直系后人。据他本人介绍,他是鬼子六奕䜣那一枝留下来的皇亲国戚。这间三进三出的私人院子,跟恭王府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若论房屋建筑结构,乃是京城一道亮丽风景。小院子不但规矩得恰到好处,还大量保留了老北京达官贵人的各种遗风气候。

院中的海棠树、柿子树、苹果树、丁香树等,哪个不是老北京人讲究的最爱?门口的门墩文革那会儿被破坏了,前几年金爷各方考察,今年打算从著名收藏家手里,买两个真的回来。

金爷全名金祥瑞,身边的这个小孙子,其实是他侄子的孩子。他侄子留洋国外,后在美国华尔街工作。前两年跟妻子离婚,孩子不方便在身边照顾,便将儿子麒麟,送回到金爷身边。

金爷的老伴去世多年,期间并无儿女,眼下也只有侄子这一脉亲人。侄子的父母又都因病去世,侄子有事相求,自己不能不管。照顾小孙子金麒麟的重担,就落到了金爷身上。

画眉提着曲裾的裙摆,想着待会儿要怎么跟妈妈解释晚归的事儿。想起母亲柳静怡那张素来苛责的瓜子脸,哦不,也可以称之为“爪子脸”,她就有些心慌气短,走到自家门前,提起手腕,踌躇不之所云,那么大人了,竟都不敢敲门。

“姥姥,我回来了。”想了想,还是把姥姥怹老人家的尊称搁在芝麻开门前吧。

这是一个没有男人的三口之家。

画眉姓氏随母。

开门的是母亲柳静怡,她身着一套新中式的简约分身旗袍。上衣是仿民国风剪裁的藏蓝色短褂旗袍上衣,下头穿过膝百褶灰色长裙,腰挂雨燕造型绣扶桑花的香囊。看她表情,甚为不悦。

“这么晚啊?!不说好6点之前就回来吗?”

“遇到老同学,多聊了会儿。”

进了屋,姥姥还在做衣服,画眉先跟姥姥“请安”,再回坐到饭桌前,略有压抑地坐着。所谓请安,并非大家想象的满族传统蹲安,其实只是微微颔首欠身,双手放在小腹位置,贴眉顺眼,目含敬意地恭顺问候。

“去吧孩子!”姥姥在灯下悠悠缝制旗袍,这是客人昨天才付了定钱的。看料子,还是雪纺。

姥姥虽年过七旬,却身穿一件连身丁香紫色旗装,倒比女儿更显活泼年轻。旗袍胸前,伴随着中式琵琶扣,上绣白粉色丁香花。

姥姥左手佩戴翡翠辣绿色贵妃镯,右手则佩戴一串绿白相间的和田玉橄榄形珠串。每颗珠子大小相等,中间用一颗小金珠隔开。

姥姥是极爱翡翠的,她可不管自己多大岁数,独爱辣绿色出挑的翡翠。平时却不怎么见她戴翡翠的项链,主要是她觉得低头做活时麻烦。

她女儿柳静怡过年时,原本也给自己买了点儿和田玉的首饰,但因她早年在工厂基层工作,直至今日,也没养成佩戴首饰的习惯。

画眉不确定母亲是不是给自己准备了饭,略坐了一分钟,见没人搭理自己,只得起身去了厨房。

果然,没给她准备任何饭。画眉有些失落。

自打她工作以后,母亲对她越发苛刻。上研究生那会儿,还允许她只洗衣服不做饭,现在可好,万事都要以成年人的标准来要求。

她每天下了班,已经很累。还要回家做饭,想来头疼。

为了更好的应付晚餐,她学会了一道拿手菜——老北京鸡蛋羹。

当然,是最简约的作法。

她照例,拿出一枚鸡蛋打入深碗中,搅拌许久,兑入鲜牛奶,放入锅中蒸上一会儿,再加上上海风格的调料,那回味棒极了。

可当若干美味俸上桌时,“生活的虎背熊腰”却令她秒变炸裂的小奶猫。

姥姥、妈妈居然也没吃,她们见画眉端着蛋羹过来,便从冰箱里拿出她们的夜宵——煮花生米外加芥末墩、凉拌海带姜丝。

几样简单的夜宵,分毫不差地盛放在青花瓷风格的三种造型不同的小碟儿中。那芥末墩最为讨喜,一看就是姥姥放的,愣是将这不起眼的小菜,摆出了老北京世家、国际大咖的水准。

那莲花造型、花瓣上扬的碟子,在餐桌上芳菲着四月的散漫。加上旁边搭配的另外两个造型迥异的碟子——葵花花瓣碟儿、梅花花瓣碟儿,更显得可爱生动。为乏善可陈的琐碎日子,增添了苦中作乐的情趣。

接过姥姥端来的碟子,画眉按照规矩摆盘站立。

因长辈还未上前进餐,画眉只得暂且忍耐饥肠辘辘带来的阵阵眩晕,她不敢动一下勺子,只等姥姥、妈妈入座开吃,她才敢开动。

“早知道就不让你去了,玩那么久!女孩子家家的算什么样子?现在社会治安不好……要说起来,你好歹也沾了皇族血统。咱北京姑娘,可得守规矩懂礼儿。不能像那些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似的,一独立就忘乎所以,整天外头野,不着家。”

妈妈老生常谈,姥姥话锋一转,拿了碗小碟儿,夹了块儿芥末给外孙女:“怎么样?有人夸我们画眉漂亮吗?”

“嗯!有啊。大家都对我这身汉服很感兴趣呢!”

姥姥关巧巧,生得白皙通透,她的白更像是欧美人。从额头白到耳根,白的近乎透明。脸色稍有变化,异常明显。

就在画眉以为姥姥帮自己成功转移了话题,可以舒口气、大快朵颐的当前,一块不和谐的紫色抹布,“刷”一声落在画眉餐盘跟前。

“又是这样?!”画眉心中不悦,直接喊话:“每次都是这样!凭什么抹布总是随便甩在我跟前?让不让人吃饭了?”

说实话,画眉是这个家等级制度最低的。虽然现在全家人的生活、裁缝的运营要靠她一个人的工资维持,可她在家里的地位,始终没任何变化。

有人说,北京孩子都是独生子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父母都在身边宠着,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可柳画眉却从未觉得,家里人从不对她溺爱娇宠。因为妈妈和姥姥长期与自己朝夕相处,一言一行都由她们监控督导,稍有差池便是一顿说教,自己的日子反而过得比同龄人辛苦。就说这抹布吧,怎么一吃饭就把它丢自己跟前啊?

“妈!这腻歪玩意儿能不能别每次都放我这儿?!”

“你干嘛啊?不放你这儿放你姥姥跟前儿?”

“烦!”

“你烦什么烦?”

“姓李的不帮我,还说一大堆风凉话!挨千刀的东西!”

一听这个,画眉妈妈一下儿就火了:“你还真跟他说了?这事儿你自己不会想办法吗?有点志气没有?”

提及姓李的,那自然就是李雨龙无疑啦。自然的,画眉是个听话的孩子,想跳槽到天启医院做大夫这事儿姥姥和妈妈自然是知道的。她盘算着向李雨龙求助这茬儿也逃不过妈妈刘静怡的法眼。

姥姥见女儿暴躁的性子欲要翻车,赶忙打圆场:“静怡啊,话不能这么说,你看,人家李雨龙那孩子,虽然是农村人,但学上的好啊!他一个外地孩子,能在北京站住脚,可见人家的应试能力和吃苦精神。人家姑姑,还是当年他们全省的高考状元,不也在北京当上官儿了吗?要我说啊,庆莲那孩子是没上学,要是上了学,也不输给他弟弟!人家啊,一家子上学上得都好!”

“妈!咱们这样的世家子弟,再混得不好,也不能低头去求人!他一个农村孩子,你这么低三下四地求他,会让他瞧不起咱的!”

“我没低三下四!”画眉反驳:“我开诚布公地跟他说了,就在刚才送我回家的路上,他爱帮不帮!我只是生气,他编排咱们北京人吃不了苦!”

妈妈摇头:“哼!给他两句!看他如何?”

姥姥也摇头:“话不能这么说。要说起来,北京这地方,从古到今就没有真正的北京人。你看元代来的蒙古人、明代来的安徽人、清代来的东北人,哪个是老北京?北京原名幽州,自古就是游牧民族聚集区,人多且杂,说不清谁是谁的祖宗。说白了,大家都是先到先得,只要你来到早,扎根文化语言、融入本地习俗,不都能以老北京自居吗?”

听了妈妈的斥责,姥姥的坦率,画眉很是不爽。家里这两位,一个指责自己不该求人,外加晚归。另一个胳膊肘往外拐,还向着外人说话。

“我不吃了!你们都什么人啊?!要不就安慰我,要不就跟我一块儿骂李雨龙!这叫什么档子事儿啊?!”

画眉撂挑子起身,手不小心碰掉了饭勺。老妈看她耍脾气,也跟着拍桌:“你干嘛啊?要上天啊?你姥姥还在呢,给我出去晒大白菜。”

对于李庆莲来说,晚归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身为商场化妆品资深店长,打扮时尚、绚丽张扬的她,怎么看都不像李雨龙博士的孪生姐姐。

她每天顶着素颜上班,却戴着浓墨重彩的彩妆回家。

商场下班较晚,到院的时候,已是10半。

金爷听完电台的午夜书场,就要锁门。李庆莲见金爷正探身向外看着,忙拖着高跟鞋紧跑几步:“金爷!别、别锁门!我回来了!”

第三回 北京人与外地人之争
云为衣裳 柳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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