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李博士的小心思
李博士的姐姐李庆莲没上过学,初中没毕业就来上海打工,随后几经辗转,又来到北京。从19岁到今年30岁,李庆莲把大好年华都奉献给了北京这座陌生而亲切的城市。现在的她,就职于一家大型商场的某知名品牌彩妆专柜。李庆莲头几年卖的是流行女装,后来为照顾弟弟又跳槽到这家彩妆品牌。自打成了彩妆导购,人家从来都是到了单位先化妆,下班前习惯性补妆才敢下地铁往回走。“我说你这丫头,咱这才4月中,你就穿夏天衣服了?这大晚上的,万一遇见坏人我看谁管你。”金爷蹙眉看她,话里话外都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切话语。李庆莲厚重脸皮进来,她随手将大门反锁。也是,自己光溜溜两条大白腿,连丝袜都没穿。身上一件苹果绿色的棉布连衣裙,刚过膝盖的长度。“这夏天还没到,就说大太阳出来了,也不能这么穿。回头把脾胃伤了,还得打针吃药。你弟不心疼你?”金爷实在看不惯现在有的年轻人,好嘛,一进四月就敢穿夏天裙子,这在他们这些老辈人眼里简直就是不要命了。若换了别人,肯定是要发火。可李庆莲却乐在其中。她就喜欢听北京人讲规矩说道理,尤其喜欢金爷、关姥姥这样的长辈唠叨自己。刚来北京那会儿,她就特别喜欢跟北京人打交道。可能也是因为父母长年不在身边,李庆莲也是个急需他人关爱的小女生,用她的话说:“我去了那么多城市打工,就北京人最实在,就算长辈们说我,也是为我好!”本着这样的心态,李庆莲点头称是:“是是!您说的对!我再也不敢了,明天就换成长裙子,长袖上衣。”李庆莲自打来了北京,便被老北京人的局气、豁达、幽默感染,发誓一定要融入老北京人的生活。多跟老北京人学规矩学礼仪。她虽然没学历,可普通话却胜过弟弟。也许是多年从事服务业,也许是刻意模仿京腔。李庆莲现在已经能熟练地掌握老北京地道的儿化音,以及一些很有京味特色的土著语言。“得了,我差不多也回了。都晚安吧!”“哎,那我回屋了!”李庆莲被老头数落了一顿,心情不但没有不悦,反而更加开心。她只觉一股暖流抚上心头:“以前在老家,爸妈重男轻女都不管我,现在出门在外这么些年,多亏有这么多明事理的长辈关照,我才能越活越明白。”李庆莲和弟弟租住的是第二进院子,金爷住第三进。路过柳画眉家门前,突然看见画眉光脚站在门外,头顶三本硬壳厚书。这不是罚站吗?“柳妹妹?怎么这么晚了……”李庆莲上前问候,画眉没好气儿道:“哼!多亏了你那好弟弟,我被我妈罚站了!”“我弟弟?他、他又怎么招你了?”“又招我!他最招我啦!他不招我我能被家里人当大白菜晾外头吗?”老北京满人贵族有个超级损的、惩罚孩子的手段,美其名曰——晒大白菜。老世家的长辈,会把不学无术的儿子,扒光了衣服,推到自己院外罚站,以儆效尤。街坊邻居谁爱看谁看,丢人就丢人!画眉是女孩,自然不能脱光了。但规矩是不能坏的,既然她顶撞长辈,乱发脾气,那就让她端起淑女的品格,好好顶书贴墙根儿站立吧!画眉把李雨龙说的那些话,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告知李庆莲,作为中途辍学,把孪生弟弟供养成名,留京发展的姐姐,李庆莲在弟弟面前,那可是说一不二。“你放心!我这就去教训他!”庆莲说完就走,一回房甩掉高跟鞋,回身便指着沙发上平躺看书的弟弟鼻子:“李雨龙,你不会说话就别说!不想帮忙就别帮!不看僧面看佛面,自打咱姐俩住这院子,金爷还少帮咱了?就算你讨厌柳妹妹,好歹看着金爷的面子,你怎么能恩将仇报,说人家柳妹妹不好呢?”“不是我不帮,而是我现在不能帮,你知不知道,什么是欲擒故纵啊?”说这话时,李雨龙将一本《人类简史》扣在头顶,一手按着厚书,一手轻松搭在沙发靠背上。他个子不高,黑黝黝的大饼脸在扎眼的灯光下,更显乌青。“你什么意思?”看弟弟得意至极,旁若无人的将双腿交叠在前,一双臭脚裸露在外。做姐姐便上去用手挠了他脚心一下:“说清楚!什么叫欲擒故纵?”“哎呦!你脑壳秀逗了?”李雨龙蹦出句家乡话:“我说的欲擒故纵,是说得让柳画眉知道,她现在的这个工作来之不易,不能轻易换。再说,她家里负担多重啊,姥姥妈妈退休金低不说,裁缝店的很多开支都要她来补救,如果她离开了社区医院,去到天启那种累死人不偿命的地方,你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吗?不光帮不了家里的裁缝活,还有可能长期加班加点,无法照顾她姥姥。就她老母亲那刀子嘴,闺女晚回家一刻钟就说她个底儿朝天,她要真是加班晚归……哼。”李庆莲换了拖鞋往屋走,一屁股坐在弟弟跟前,揪出了弟弟那点小心思,上来就是一痛数落:“那你倒是有话直说啊?何必绕弯子拿话噎人。”李雨龙将书从头上撤下,起身看着他姐:“等过两天,她再求我,我再帮不迟。到时候,她一来想好了后续如何,二来也就知道珍惜这次机会了。你想过没?她一求我我就答应,万一以后她真去了天启,不把这信手拈来好工作当回事怎么办?”“那倒是……你刚说那话吓我一跳,还以为你想算计人家姑娘呢。不过雨龙,我可告诉你,你要是敢打这歪心眼,骗柳妹妹,我绝不饶你!再说了,金爷、柳妹一家,对咱们多好啊。你可别用什么欲擒故纵的损招套路柳妹妹听到没?”“得了吧!”李雨龙打断了她:“你不也想嫁个北京爷们儿吗?多少年了!为惦记这点儿事儿,这三年你过年都不回家。”“是啊!我怕爸妈逼婚啊。不想随便把自己嫁了怎么了?我就是觉得北京男人大气,我就是热爱京味文化,我就是想融入大都市的生活,我就觉得北京人最好!你瞧姐姐我多坦白,哪儿像你这么小气?我说雨龙啊,你喜欢柳妹没有错,可是你喜欢,你就好好追人家,别一天到晚找茬儿跟人打架行不?”姐弟俩就此事争论了许久。按说,李雨龙一个博士,创业5年,已然收货了第一桶金,他现在是不差钱的。没必要为了所谓的北京户口奔波劳碌。可他就是想不开,把能拥有北京户口,当成毕生的追求与希望。李雨龙早年间在一家提供户口的研究生做事。后期因一些人事变动,对岗位有不满。加之在此单位工作未满5年,还不等获得北京户口,他便与领导发生争执,主动辞职。恰好当时他有心创业,与师妹老乡联手,开办了一家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内核的“诗书半亩”公关公司,以新媒体为打开渠道,为诸多企业做一些套用我国古代文化方面的宣传。他现在挺顺的,物质条件在北京这座大城市而言,算中产。比那些可悲的底层老北京人强了不知多少,可他,依旧觉得缺点什么。他明白自己留在北京打拼的原因,却在不停地追问自己,将来如果成了一呼百应的有钱人,又该去追求什么更有价值的事情。老实说,柳画眉从长相到性格,都不是他钟爱的类型。第一次见柳画眉,还是在前年四月中,海棠花开的季节。柳画眉那会儿也刚搬到金爷的院子,租了第一进。当时的画眉正坐在一棵西府海棠树下的石桌前,静默无声。单手执围棋黑子,不知将棋子落往何处。棋盘对面空空如也,闲花落地听无声。她那天穿的正是一件汉服,还是一件对襟襦裙,颜色娇艳俏丽。衬得人整张脸雪肤滑腻。秀美的青丝如紫藤花般披散在腰间,侧着身子的坐姿突显了只有少女才有的动人细节。她胸前挂着一颗造型奇特的橘色平安扣,看材质,可能是琥珀。就连栓琥珀绳子编法,都是极讲究的、说不上名字的藏式工艺。自己对着自己下棋,李雨龙也是第一次见。再细看旁边,棋盘上还摆着一个日式的锈绿色南瓜造型粗瓷壶,这丫头渴了,便自斟自饮,好不惬意。看她头上戴的首饰考究,还在鬓边、脑后都插了海棠花。当时李雨龙就想:“这么讲究的女孩,还这么小资情调,一定是个北京小丫头。”在他看来,这些诗酒花的东西,只能停留在应试课本里,他们在日常谋生中,起不到半点实际作用,又不能换成钱,买房子置地。他也并不觉得,这景色,这围棋,这茶壶,这汉服,这丫头,有什么好看。尤其当柳画眉起身,李雨龙失望地发现:“这女孩个头真矮,也就一米五出头儿吧。”他本人就是个矮个子,加之脸大,很多人都误以为他有些发福,其实他并不是太胖。这样的他们,如果组成CP,那感情也太搞笑了些。可不知为何,在后期鳞次栉比的徐徐渐进中,他与她频繁产生了化学反应,这些大大小小、参差不一的交集,甚至可以用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来形容。渐渐的,他二人的关系微妙起来。可能始于一场词不达意的谈话,可能源于院子里某碗名不见经传的水缸,也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到底缘起何时。次日周六,金爷一早儿就召开了白象胡同31号院的全体成员大会。租客们纷纷出席了此会议。金爷偶尔会召开全体大会,说一下社区最新的政策活动、各种信息发布。他向诸位租客提前发放了老北京特有的马扎儿,让大家各就各位。自己则抽了两口烟斗,吞云吐雾间开了腔。“有个消息宣布——咱们白象胡同31号院啊,又要搬来两户租客!一户呢,是一家三口,还有一户呢,是……我先保密不说哈!大家也别着急猜,这人特神秘。”“啊?金爷!又要有邻居啊?”画眉笑道。“那可不是嘛!要说,你们娘儿仨搬来算是最早的!对了,我先支会各位一声,咱们第二进院啊,要装修。新的租户要求装厨房厕所,所以小李,你们家就得先忍忍了。我跟他们说了,平时尽量白天装修,准保是,你们一下班啊,他们就走人了。”众人听后开始议论。画眉对一旁的姥姥说:“姥姥,这新租客要求够高的,别说是大杂院,就说这四合院,也未必有独立的厕所啊!”“我估计啊,这租户生活品味一直比较高,可能以前是住楼房的,住不惯平房。”姥姥今天依旧是传统旗袍打扮,今日的颜色为一身湖蓝,加之她染了发,换了套和田白玉的鹅如意锁骨链吊坠,显得格外年轻活力。金爷不由得往姥姥这边看了几眼,又抽了两口烟。李庆莲喜欢热闹,一听这话忙道:“没事儿金爷,有新街坊过来是好事儿,第二进院就我们姐弟俩住,也怪闷得慌,搬进来一个新邻居挺好。”“这俩新邻居,一家三口的那个,在第一进院。要装厨房厕所的,跟小李你们在第二进院……老规矩,咱们啊,为了欢迎新街坊,各家各备一份礼。还是那句话,礼轻情意重。不用非得是什么真金白银,点到为止即可!主要就是为了暖居。”众人一听,便又议论起来。柳画眉举手示意:“金爷,那个神秘人,他是做什么的?”“不知道!”金爷笑道,摇了摇头。“那,他是因为工作才租四合院住吗?”“可能吧!”一问两不知啊!画眉心道:“这个想装厕所的新邻居,想来生活条件应该是比较高的。可生活品味高,为什么不租高级公寓呢?难道,他对北京的四合院,有特别的兴趣?还是说,他像李雨龙那样,学历史出身的?”想到这儿,画眉朝着李雨龙的方向,不自觉地抬眼瞧去。李雨龙正划动手机屏幕,目不转睛地看球赛回放,哪有儿心思跟画眉眼神对接。倒是做姐姐的不好意思,马上接过画眉的眼神儿:“柳妹,咱们院可要热闹了。”金爷吐了口烟圈,继续说着,柳静怡突然想起什么:“金爷!有个事儿,刚好跟您说呢。我们家那广告牌子,想过两天换个新的。”“怎么招?这次是换颜色,还是换标语?”“我们要在广告牌上,加上汉服元素。”画眉抢话,很孩子气地舒展手臂。“哟!旗袍店,要加上汉服元素,那这画眉鸟服装店,可真成民族风了。”金爷笑道。画眉扬起小巴掌脸道:“这几年汉服逐渐兴起,好多团体啊,学校啊,婚庆啊,仪式啊,都需要大批量的汉服订单。而且汉服的款式特别丰富,可供挑选的余地很大,我准备现在网店和微店发个宣传。店里呢,旗袍也还继续做,不过嘛,我们还是会以寻常的改衣制衣为主,旗袍啊,汉服啊,都是些过年节庆才能穿的衣服,这东西半年不开张……”半天不语的李雨龙突然发话:“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画眉瞪了他一眼:“得了吧!全院儿现在就你最有钱,李博士!”此言一出,众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