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拜师?想得美!

每到七月,北京市的市花月季,总担忧人间少了十分美艳绚烂,忙不迭争相怒放、开怀张扬。

画眉并不喜欢这种难掩俗艳的花卉,她仍想念3月的丁香、4月的海棠。

推开窗子,望眼欲穿的月季顺墙浮动。他们浑身扎满了令人敬畏的嫌隙,灌木丛般舒展柔曼着绝妙的色彩,将一进院点缀得密不透风。

对门家传来了琵琶声。画眉认真听着,才发觉并非播放器中的音乐,而是真人在弹。

“就凭罗家夫妻那点儿素质,谁会弹琵琶呢?”画眉也得了先入为主的病——光凭第一印象看人。她好奇地出了门,往对门探身。

“柳妹妹!我弹琵琶呢!是不是吵到你了?”想不到,钟蒲团就靠窗弹奏呢,她一个侧身抬眼,隔着纱窗便看到了画眉。

“啊!?那个……没有。我只是好奇,还以为是手机音乐呢,想不到,是姐姐你在弹。”这才想起自己不是知道嘛?人家钟姐姐本来就是乐器行的人啊。

钟蒲团抱着琵琶起身,将纱窗推开,整个人亮相在画眉眼前:“我是乐器行里的老师嘛。连教课带卖乐器,两不耽误。我们那乐器行,就在新街口那边,北京的乐器一条街,可有名了。”

“嗯!我家以前就住西城,知道。”

钟蒲团见画眉对她手中的琵琶极感兴趣,便伸手招呼:“你进屋来,我屋里还有别的乐器呢。”

画眉回身看了眼家里,妈今天和姥姥出门采购,估计要下午才能回来,她便壮起胆子,真往人家去了。

画眉偶尔也想探险,但条件有限,何况以老北京大户人家的规矩,邻里之间不主张串门子闲聊天,如若这般,则会被人冠以“是非、长舌”的“雅号”。

她身背后牵扯的东西太多太沉重,不能像有的孩子一样,背包就走,撂台不干。

对她而言,走错一步路就是犯了下地狱的重罪,哪怕就是眼前的串门子,对画眉这样单纯却又多虑的姑娘来说,都是一次冒险。

“我们家没别的,就有两样东西,一个是珠宝首饰。你罗大哥是做这一行的,还有一样啊,就是乐器。”

钟蒲团说话间,指了指挂在墙上的那些半成品、已成品的珠宝首饰,那可都是真金白银,抑或矿藏、有机宝石。

画眉也喜欢珠宝,她禁不住诱惑,往挂在墙上的那一幅幅画框似的小方格看去:“哇!好多翡翠、和田玉啊。还有老蜜蜡和老珊瑚……有的玉,是老玉吧?我看,怎么招也是民国年间的。”

“妹妹还挺懂行的!我们家首饰行,主要就是卖老物件的。首饰也特意选的中国传统样式的。你看我们家这面墙挂的乐器,这不是还有月琴和阮呢吗?”

“您都会弹?”

“差不多吧,卖乐器嘛,自然都懂些。”

画眉对着两口子有些好奇,她只觉这两人矛盾:“这么喜欢古典文化的人,怎么教育出这么个熊孩子呢?不科学!”

说话间,罗虾球带着孩子进了。那熊孩子看见画眉,一股脑地想往画眉心口上撞,幸亏钟蒲团拦了一把,将那孩子推进屋:“别出来,快点把老师给你留的毛笔字写了。”

画眉看男主人回来,深觉不便,就想回去,钟蒲团见她没坐一会儿,便道:“妹妹,你再呆会儿吧!你不是想看乐器吗?”

“您家好东西太多,也不着急在这一会儿。我刚看了那么多珠宝,倒是不舍得走了,您家这珠宝做的,居然还有烧蓝呢,要是再配上金爷的花丝镶嵌手艺,那就齐活儿了。”

“你说什么?”罗虾球一愣,他原本去厨房洗手,听到画眉提花丝镶嵌四字,猛然从里探头出来。

“哦!我看你们家墙上展示的这些珠宝……比如这个老珊瑚平安扣吧!上头配的是烧蓝手艺的如意头,如果把这个珊瑚周围用花丝镶嵌包个平安锁造型的纹饰,那就更好了。”

“你刚说,金爷会做?”

罗虾球整个人走出来,手中还滴着水。说话间,他不禁抬手去甩,画眉有些嫌恶地后退:“大哥!你都甩我脸上了!”

“哦!对不起!那个……我想问问,金爷会花丝镶嵌对吧?我现在就想学花丝镶嵌,可这个手艺只有老北京人才会,而且已经失传了。我印象里,这个手艺是宫廷传下的绝活儿!怎么,金爷他?”

“金爷是花丝镶嵌厂的职工,当年还代表国家参加过比赛,拿过金奖呢!花丝镶嵌的确是我们老北京的宫廷手艺,金爷本身就是皇亲国戚,像他们这种不同凡响的老手艺人,好多都是满洲老贵族,不足为奇。”讲到这里,画眉颇为自豪。

罗虾球瞬间点石成金,双眼放出前所未有的亮光。他突然上前几步:“柳妹妹,我这里的首饰你随便挑几件拿走戴吧!”

“啊?那干嘛啊?!”

“其实呢,我一直想问你,你们家的裁缝店,也做汉服了对吧?我想,让你当我们家首饰行的模特,穿上汉服,戴上我们家的首饰,照几张相,摆在我店里。你看,我们家的首饰都是仿古造型,要是配上你的汉服……”

“不不不!千万别!”画眉摆手:“其实吧,你可以租我们家汉服,我可以给你打折。让钟姐姐穿,肯定比我强。钟姐姐一看就特别贤惠,更适合穿曲裾!我不跟你说了,我还得回家做饭呢。”

画眉可不想跟罗家人瞎掺合,尤其过钱。就他们家这小抠门儿,说话出尔反尔那还不是常有的事儿?

画眉一道烟似的跑路,钟蒲团原本在厨房收拾水果,想给她吃,看画眉跌跌撞撞从里面出来,就知道丈夫又嘴贱了。

罗虾球记住了画眉说的话,当天傍晚,他提早关了首饰行,装了一盒老北京稻香村的点心匣子,往金爷这边来。

老北京送礼的规矩他不知道,所谓的送点心匣子,也是道听途说。他提着一盒点心,敲开了三进院大门,金爷开门迎客。

“哟!怎么招?”

“金爷!”罗虾球示意手里的点心。

想不到,院里还有克里斯连同画眉。他们俩正陪金麒麟做幼儿园的英文功课呢。

克里斯没事儿就往画眉身边凑,画眉却喜欢呆在金爷的三进院玩。金麒麟上的是公立幼儿园,没外教。克里斯便义务担当起他的口语外教。这样,也能有机会多跟画眉相处。

罗虾球支支吾吾地说了大半天,金爷没跟他客气,将人请进来,招呼画眉把点心匣子带进去。

“我说小罗啊,这点心匣子,平时不年不节的,就别送了。要说这稻香村的点心,那是按节气走和节庆走的。”金爷看着点心,只觉贻笑大方。别说金爷,克里斯这老外都觉得搞笑,他小声对画眉说:“这罗先生是开了什么窍儿啦?突然小气变大方?这么一大盒点心,够全院儿人吃的了!”

“这罗抠子是想开了,送了春节才送的东西!”

两人窃窃私语,拿着点心,带着麒麟进了屋。

金爷招呼对方坐到院里的石桌前,拿出烟斗继续抽着:“你的意思我明白,中午画眉都跟我说了。你是想,跟着我学花丝镶嵌的手艺?”

“对对!”

“那可不容易。你要学,可得吃苦!”

“我不怕吃苦!我们老家的人,最能的就是吃苦。”

“不是说让你当牛做马,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金爷抬手示意他先打住,自己却沉浸在吸烟的世界里,好半天,都没说一个字。

罗虾球不安地搓着手,等得有些不耐烦。

“我的意思是,你要学也行,先得拜我为师。光拿一盒点心过来打发,太便宜你小子了!”

“好!我这就……”罗虾球猛然起立,整了下衣衫,金爷却再次抬手叫他坐下。

“我的意思是,你得先从我们老北京的规矩学起,要有个做徒弟的样儿。什么时候学好了,什么时候我再教。”

“啊?学规矩?”

“对!你应该知道,我是满洲正黄旗爱新觉罗家的后人。我们天子脚下的后裔,规矩多。首先啊,你说话就不行,一张嘴你你你的叫谁呢?你得用我们老规矩打招呼的方式跟师父我说话,要用敬语,您!提其他长辈的时候,要用怹,把‘他放在心上’的意思,明白吗?”

画眉跟克里斯带着麒麟,在屋里看着院中搞怪的一幕。三人隔着纱门偷笑。

“现在金爷教他的,是北京人的敬语表达方式。主要是在人称代词方面的……”画眉向克里斯解释。

金爷又道:“你这见人行礼也太小家子气了!你现在身处大城市,要有个正经样子。见人行礼,要先站稳当了,别东张西望跟只猴儿似的!”

听了这话,屋里的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是是是!您说的对!”

“还有,你这要是拜我为师,你可得学学拱手礼。见了我,见了画眉的姥姥,你都得拱手。来,你拱一个,我看看!”

罗虾球慌慌张张,毛毛躁躁地瞎糊弄了一下,气得金爷当时抬手就往他胳膊上一拍:“不行,从来!”

屋里的画眉向克里斯解释:“在古代,汉人们之间是要行这种拱手礼的。《老子》说,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大多数情况下,拱手应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左手压着右手。标准的男子动作,是右手成拳,左手包住,因为右手是攻击手,包住示意善意。”

克里斯点头:“那,女孩子怎么做?”

“女孩子相反,不抱拳,只压手。如果左右手弄反的话,那就是参加葬礼用的了。”

克里斯听画眉解释认真,不禁更加欣喜,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画眉懂得真多啊。”

“快点快点!再把动作重复一遍,你刚做的比第一遍强多了。再做一次,然后我教你鞠躬。”金爷继续边抽烟边解释。

“啊?还有鞠躬呢?”

罗虾球瞬间觉得自己是只废柴。又要说敬语,还要学琐碎麻烦的礼仪。

“你别嫌麻烦。跟人沟通,尤其是大城市的你来我往,这些都是你立足的根本。人无礼仪,不能生存。你看看我们画眉,多有礼貌一孩子,这都是家教森严。你既然从你老家出来了,就代表了你家乡,你要是没礼貌没教养,你想想,别人怎么看你和你老家?你怎么在这种竞争激烈的大城市生存?”

这倒是击中要害,罗虾球无话可说。只得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刻板无趣的动作。

转天下了班,柳画眉接到玛丽的电话,说要带约翰逊去她家的服装店看看。

两人到了白象胡同31号,便跟着画眉、克里斯进去。

琳琅满目的汉服、旗袍,令身为挪威人的约翰逊亢奋不已。他反倒比新娘子更加跃跃欲试。

“这件衣服很好玩。”他指着一件明代官服道:“我能试试吗?”

画眉噗嗤笑了:“这叫飞鱼服。是明代锦衣卫的着装。我们仿制的这件,上有四爪飞鱼纹。飞鱼类蟒,亦有二角。所谓飞鱼纹,是作蟒形而加鱼鳍鱼尾为稍异飞鱼类蟒,非真作飞鱼形。”

“我是觉得,这衣服的下头是裙子……我活了那么大,还没穿过裙子呢!”约翰逊说着,伸手去触碰飞鱼服的下摆。

“苏格兰男的不也穿裙子吗?”画眉笑道:“你想试试吗?更衣室在那边。”

约翰逊试着开心,出来后更是自觉赏心悦目,对着女朋友转圈:“你看,我也穿上裙子了!就是这衣服有点短!”

“你个头高嘛!如果要试,我得给你改改。你再试些别的吧,比如……”画眉从衣架上拿出件样衣“道袍!你知道中国本土的宗教,有道教吗?”画眉忘记怎么说道教的英文,克里斯忙帮她翻译。

“哦!那我试试!这件衣服看起来很有宗教色彩,很神秘!”约翰逊倒是听话,拿着衣服就去了试衣间。倒是一旁的新娘子,没那么兴奋。

画眉走到她跟前:“嗨玛丽,你好像不如新郎官那么亢奋啊?”

“是啊,我还是……”她看向试衣间:“我还是有点犹豫呢。”

“别犹豫了!你知道有多少姑娘,都喜欢约翰逊这样的男孩吗?又有钱,又有能力,还舍得给你花钱。天啊!你上辈子拯救过银河系啊!等你俩结了婚,可以先在国内生活,你考验个他4、5年,再出国不迟!我给你找件衣服,你试试。”

听了画眉的劝说,玛丽好了些。

“我是看咱俩有缘,才劝你这些的。玛丽,你要抓住机会。不是所有老外都这么温柔体贴。”说话间,她顺势从衣架上捧来一件仙气十足的对襟半臂襦裙:“这个是那个谁在电视剧里曾经穿过的一件,你看,这料子是顶级的,这样的白配上这样的料,穿上之后特别仙。你赶紧穿上它,跟约翰逊配成一对儿多好。”

玛丽见了那衣服,果然眼前一亮。又见新郎从试衣间里走出,倒是换了种模样,像不认得了似的。

玛丽一声惊呼,约翰逊抱住他道:“好看吗?我像不像个道士?”

克里斯见画眉殷勤,一脸小奶猫心花怒放的喜悦,也是笑道:“我看他俩有戏!”

“对了克里斯,你也试试吧!咱们俩认识这么久,你还没穿过汉服呢吧?”

“啊?也是,我还没穿过,你亲手做的汉服呢。”克里斯故意强调亲手两字。

画眉犹如上了蒸笼的螃蟹,脸上刷就鲜红起来。

“额……是啊!你要不然,也试试飞鱼服呢?”她红着脸走到衣架旁,手在一件件衣服架上乱动着。

克里斯看她羞窘成这样,便过去从中抽了件下来:“我嘛,倒是对这件圆领袍情有独钟!”

刚说完,那小两口高高兴兴地从试衣间一起出来,女的成了仙气十足的对襟襦裙,真是恍若神游太虚幻境的大女主。

“哇!真好看!我再给你找几个仿古珐琅彩的掐丝珠花,你试试!保准配你这衣服!”画眉又拍手道:“你们知道吗,其实中国古代汉人的婚礼,是不穿红的。穿的是黑色底子,镶红遍绣红色图案的曲裾。据说,三国时期才有了红色的婚礼服装。”

约翰逊听完这话道:“有意思!我看影视剧里,你们中国人结婚都穿红。还以为全是这样。”

“不不不!每个朝代有每个朝代的特点和禁忌,这跟我们中国的五行有关。婚服为黑,镶红边儿一说,始于秦代,秦代是五行属水的。水的代表色为黑色,所以嘛……”画眉用磕巴的英语解释,好在这些专属名词她都提前查好。

克里斯进去换衣,想不到这家伙还真利索。画眉还担心他不会穿,谁知道出来后,美队秒变东方活神仙。

“你再拿把扇子,就成唐伯虎了!别说,还真有那么点儿派头儿。”玛丽笑道。

画眉顿时有种轻飘飘无力之感,脑海中蹦出无数形容男子美貌绝伦的词汇,却又通通删去。

“这衣服刚一上身我还真不适应,感觉有些奇怪,也许是因为我们北欧的身材确实高壮了些……”克里斯对着镜子摆弄头上的汉人发冠,画眉真找了把相对较大的檀香山给他:“我这店里还真没有男人用的折扇,你先凑合拿这个比划比划吧。”

克里斯拿起折扇,“咵嚓”一展,简直没谁了。画眉看在眼里,甜蜜在心,想起了米芾写的那句:“拂袖雄披楚岸风。醉馀清夜。羽扇纶巾人入画。”

第九回 拜师?想得美!
云为衣裳 柳画眉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