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人管点心叫饽饽，最典型的点心，是萨其马和墩儿饽饽。饽饽是满语，翻译成汉语呢，就是点心。”

“我记得萨其马好像也是满语吧？”克里斯擦了下鼻头汗水，手中打着手机电光，像个走夜路的提灯人。

画眉跟克里斯如约汇合，街上的灯没有预期明亮，街巷地面翻建重修，不免有水洼浅坑，两人将手机电筒打开，一前一后地走着。

克里斯很想跟她并肩，这样沟通起来可以看着她的表情，现在倒好，小鸟儿在前疾步快走，他这么大块头儿，反而在她身后紧跟。

到了老字号，画眉发现这里的摆设发生了惊天大逆转，作为一个频频光顾这家店面的老熟客，画眉反而比克里斯这个大老外更加激动。

“哎呀？不是吧？”她忙招呼克里斯，带着他往重新摆设的蛋糕区域走。

“之前不是这样摆放的。以前的点心都是放在柜台里和柜台后头的大镜子前，就这么一排排的隔着摆放。现在倒是都能看清楚品种和名称了……”

画眉指了指那些按照西方人习惯立在近前的展示柜，点心们清晰可见地被摆放在一个又一个正方形的玻璃立体柜门中，玻璃镜上插着点心的名称、配方。

“帮我挑些特别传统的点心吧！我今天先少买一点，要是好吃，我再装个盒子给唐尼他们。”克里斯提出了一项十分考验画眉“人文技艺”的题目。

“传统的？传统的……”画眉脑海里蹦出一车点心名，只觉馋虫都要被眼前的点心勾了出来。

其实她对这些吃啊、喝啊、玩啊都不是特别精通，相对而言，好像也就对点心有些了解。

她指了指菊花酥、枣泥山药糕、桂花糕等几个传统做法：“这几个都很好吃的，还有就是……牛舌饼、果酱盒、鲜花玫瑰。”

画眉在这儿眉飞色舞地解释着点心配方，克里斯却往特价专区靠近，他指着眼前一组奇异的点心：“这个是什么？”

画眉踱步过去：“哇！居然有这么传统的CP！老字号真是我们的亲妈啊！克里斯，你知道嘛，过去老北京人日子穷，点心是奢侈品，所以才会出现眼前这两样圣品——威化碎片、点心渣儿。”画眉指了指特价区两处大框中的包装袋子。一筐点心碎渣，一筐威化饼干碎块儿。

克里斯看着那些形状各异的碎饼干：“这个到底是什么口味的？颜色看上去不像巧克力。”

“这个是老北京的麻酱外加花生酱，现在味道改良了，没那么甜了，我看看哈……”画眉最爱做的趣事之一，就是拿起食物看它们背后的配方，研究内里的蕴涵。

“哦，是苦荞！”画眉转身问背后不远处正在计算价钱的店员大妈：“阿姨，这两处特价的怎么卖？”

“嗨！你今儿赶上了，我们就周一到周五晚上8点以后做特价，威化碎片买半斤送半斤，如果不想要威化赠品，拿旁边的点心碎渣或者薯片碎渣也可以。”

紧接着，克里斯又发现了画眉一有趣之处。这个贪婪暗馋的小东西，听到有买有赠，竟然不计较碎片与否，忙抄起一旁的食品铲，大刀阔斧、所向披靡地往食品袋里盛放威化碎片。

“刚我姥姥叮嘱我买这东西的时候，我还以为这么多年没有了呢！你别看这个是脆片，什么口味都有。你要是买他正常包装的威化，一包得有2、30块儿，哪儿吃得完啊？”

克里斯微笑点头，他知道画眉家里有负担，可能全院最穷的就是他们家。克里斯并不觉得节俭有什么耻辱，他只是有些心疼眼前这个单纯的小宝宝，外加欣赏她那贪得无厌的暗馋举止。

画眉是个有些夸张的丫头，她从不压抑自己茂盛勃发的情绪。她不由自主地把这些“梗”和“点”，化作幽默的动力，支撑起枯燥无味的琐碎生活。

“点心渣儿是什么意思？”克里斯问她。

“各种点心掉落的渣儿，过去吃不起点心，只有这个能解馋。这个适合老年人吃，我给姥姥带一包，不建议你吃，有点太忆苦思甜了！不过呢，这些威化、点心渣儿都是我们北京人老一辈的温馨记忆，那会儿怹老人家们就好这口儿，倒也不见得是因为没钱，关键是我姥姥早起把威化脆片给泡牛奶里这么一搅拌，那一勺一勺放嘴里嚼，咯吱咯吱可脆生了。”

“威化的碎片是原来点心上掉落的吗？”

“不不，这些碎片学名叫‘边儿’，还真不是点心上掉落的废物，而是工厂加工点心时，为了美观好看，在已经定了型的长条夹层饼干，上沿边裁剪下来的。这些碎片其实是刻意为之，跟平时大包出货的威化质量均等。”

“那，你手拿的这包点心渣儿就是今天金爷忘买的那个吧？也泡奶里吃？”克里斯笑道，脑子里满是金爷边抽眼袋便拿勺儿捞点心渣儿往嘴里送的场景。

“那倒不是。金爷每天用大勺把点心渣儿盛出来一撮儿放一干净盘儿里，再把花生、芝麻、红糖、核桃、红枣这几样补品打碎了，跟点心渣霍巴霍巴到一处，然后呢，就这一碗豆汁分别享用。你可别小看这点心渣，没它还不好下饭呢，用好多老北京大爷大妈的话，这东西挺甜还没什么油水儿，多吃点儿解馋还不腻歪。”

说好了只买一点儿，可回去的路上却发现提了一大堆。没办法，谁叫画眉暗地里发泄一般的馋嘴呢？

她介绍了一堆，克里斯看见那么多没见过又新鲜的点心，可不就一口气买了。

恢复到平日忙碌的工作中，画眉最近连续加班。

天启医院就是这样，光是普通门诊的非专家号，排队就能绕整座医院一周半了。

上午跟克里斯去国际病房那边帮忙，下午还要忙自己诊室里的中国病人。画眉这个稚气未脱的精致娃娃，还真有的受。

胡婧、马春蕊、徐凉晓三人表面依然抱团儿，暗中却较劲无数。

按照医院的规矩，谁的病人多，谁拿的奖金多、提成高。三人使劲浑身解数，各种“勾搭”病人，拉拢病患，希望他们都能挂自己的号，成为自己的“长期病号”。

唯独画眉不慌不忙，众人皆醉我独醒，在做好自己本分的同时，尽量帮助克里斯完成国际病房的交流任务。

“切！别看她一天到晚不慌不忙、不争不抢的清高样！全是装给男人看的！这个柳画眉，表面顶着张娃娃脸，实则内心阴暗！你看，陈院长、还有埃文斯大夫，不都被她勾引了吗？！”马春蕊见胡婧不悦，趁吃饭时，忙用这话给领导解乏。

“哼！我看也是。人家柳画眉可是家里开店的姑娘，哪儿能跟我这已婚的劳动妇女比啊！咱都是要还房贷车贷……她呢！不出来上班，啃一辈子老都行！她是不着急挣钱，咱们着急啊！”胡婧解气道。

一时间，柳画眉工作懈怠、不努力、不认真的差评，再次在医院中横行流传。之前是传她跟陈院长有暧昧，还有人说她家世显赫，是千金小姐，动用了父母的人脉，才来的医院。现在可好，又拿自己工作不认真说事儿。

画眉心中憋闷，就因为自己略微好看些、大城市出身、家里开个服装小作坊，所以被无端嫉妒陷害，这哪儿说理去？哎！一声叹息啊！

说麻烦麻烦就到。

这一天，克里斯去给一位预约病人做心脏手术，一天都不出诊。

她忙了一上午，排队看病的人太多，中午经常错过吃饭时间。今儿也是如此。

“你到靠墙那边的病床上躺会儿，我给你扎几针。”画眉面对一位来自江南的年轻病人，指了指靠墙的病床。

“啊？要扎几针？那我还用从新挂号吗？”

“你过会儿再补也行。”

女病人不过23、4岁的样子，来北京工作极其不适应。不是脸上长痘就是月经不调，吃饭也吃不好。画眉刚给她看了掌纹、号过脉，感觉这女孩气滞血瘀严重，光吃药恐怕还不行。

“我帮你行几针……”画眉把诊室门反锁，又将靠床的环绕障帘儿徐徐拉上，将女儿连同床铺裹和在内，很好地隐蔽起来。

“20分钟就够了，你先躺下，把裤子脱了……”

她指导她怎么做，便开始行针。

20分钟后，画眉帮女孩拔针，就听诊室外有人很不客气地砸门：“里头还没好啊！这唱的哪一出儿啊？又是反锁又是不喊下一位！让不让人看病啊？！”

听声音，是个中年老太太。

画眉最烦的就是这种自以为是的中年老太太。还别说，这种不讲理的老大妈，大部分还都是5、60后。倚老卖老什么的，他们最擅长了。

“大夫，谢谢你啊！扎了针，我好多了呢，要不然，太难过了。”

女孩说着一口软绵的吴侬轻音，画眉帮她拔了针，便拍拍她的背“别着急起床的，先躺一下。”

嘱咐完病人，她才慢悠悠地打开门锁：“我这边给病人扎针呢，您是几号？”

谁知道，那老太太竟然将门一胳膊顶开，找茬儿打架一般推门就进。

“哎！柳大夫！咱那天可说好了！你说，给我也扎几针，你都忘了？”

画眉看到老太太尊荣，不错，是她。画眉之前被这难缠的老娘们儿骚扰过一次，为了打发她，她当时才说“阿姨，今天太晚了，我们该下班了，您看这样，下次，我给您行针如何？”

老太太见画眉光站着不吭声，满脸的神游怔愣，内心更加来气：“哎！我说你这小丫头说话有谱儿没谱儿啊？为了挂你的号，我他妈等半天了！麻利儿的吧你！”

大妈说话火急火燎。她不管不顾，就往病床上走。

“阿姨，您先别过去，床上还躺着人呢！”许是看了大半天的病，加之错过午饭，画眉转身明显慢了半拍，要说这阿姨真是力大如牛，神速如电，眨眼工夫便到了病床跟前。

“我管你那个！给我起来，我还没扎呢！”

画眉一个没叫住，只见那老太太将外套脱了，不管不顾地在年轻女病人周遭开始了“抖音”模式！

“哎呦！阿姨，您慢点！”女孩被她那外套乱抖的尘沙呛得直身坐起。

“我说，你快点儿行吗？我这儿还要扎呢！”

大妈看着女病人是个年轻丫头，只觉好欺负。一屁股坐到人家旁边，开始脱鞋。她身子肥硕，体型庞大，这么突兀地一坐，半拉屁股像摊煎饼般拥趸到女孩手边，挤得女孩瞬间没了地方。

“阿姨！您好歹让人家先下来！咱不着急呢！我给您看看掌纹行吗？”画眉过来哄她，谁知道，这大妈还急了，指着那年轻女孩：“她都躺了得有30分钟了吧？你看看都快睡你这儿了！不像话！柳大夫，我可得批评你！你这觉悟太低了！现在国家提倡什么啊？尊重老年人！咱们中国是一个老龄化社会，别拿豆包儿不当干粮。”

“是是！阿姨，可您这么坐着，挡着人家姑娘穿鞋了。”

“行！我让开，你赶紧穿！”老大妈手臂挥舞、咄咄逼人，吓得女病人只得离床穿鞋。谁知那老大妈更加来气，伸手推了女孩一把，愣是把人推出去老远，害得那女孩光着脚丫子踉跄着在滑溜溜的地面上，打了几个圈。

大妈见局势已定，满脸堆积着大仇得报的快意：“去！拿着鞋那边儿换去！”

画眉一听这话，也是醉了！她顾不上哄这死老太太，只一把拉住那摇摇欲坠、光着一双脚的女病人：“没事儿吧？”

女孩恐怕是从没受过这欺负，再和柳画眉对视，便是泪汪汪一双眼：“柳大夫，她这也太欺负人了？怎么可以这样？”

那老大妈一听这话，不甘示弱，就要泼妇骂街。画眉这次有些怒了，忙帮女孩拉过凳子“来，你坐我这儿换！别计较这些，穿上鞋，赶紧走吧。”

“柳大夫！你怎么还向着她说话？！我听你这意思，好像还是我不讲理！什么叫别计较啊？说话啊！”

随后，没完没了的叫嚣扑街一般横空出世。满世界都能听到掌纹科室里传来的争辩声。

画眉这次也不是好惹的，她例数老大妈每次看病的不是，把老大妈臊面红耳赤。

她原以为，说完就完。毕竟自己的医疗水准和人气，在医院的病患里，仍是有口皆碑，得罪一个病人怕什么？反正她柳画眉还有其他病人。她可不想做什么“医疗奴才”，为了拉拢病人，像胡婧她们仨似的，恨不能把病人一辈子的彩虹屁都拍出来。

可是，当她被中医门诊部的顶头上司张主任，叫到办公室后，她才发觉，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从张主任影影绰绰的话语里，画眉听出端倪。

原来，就在她跟老太太在屋里争辩的时候，徐凉晓这个汉奸，果断用手机录下音来，火速传给胡婧。胡婧第一时间，带着所谓的视频、关键证人徐凉晓，去往张主任处，将此事添油加醋的禀告。

虽然未能亲眼看见这两个绿茶是怎么说的，但画眉好歹也看过这么多史书，小人如何残害忠良的故事，她还是能依稀推导而出的。

“这个柳画眉，对病人态度一向不好！她这个人就是这样，打一转到咱们医院，就自命清高！人没本事吧，脾气还挺大。”胡婧叉腰瞪眼，一双牛眼睛硬生生长在一张肥肉横生的包子脸上。她自命不凡地，装出一副轻佻妩媚样，摇头晃脑地跟张主任告状。

那模样要多夸张有多寒碜。画眉想到此处，突然有种捧腹之感。

“我倒是觉得，您可以好好看看这个视频。”画眉解释：“我没跟对方吵架，只是争辩。”

“争辩？那你在视频里说话这么厉害？！”

“她也不是善茬儿啊！我厉害是有原因的！谁碰上这种事儿……”

“行了！你就别在我这儿解释了！人家胡老师再怎么样也是你领导，你得有个下属的姿态。”

再解释，就是以下犯上。

想到中国自古以来的君臣父子，直男癌当道，画眉落寞低头。

“去写封检讨信！这个月的奖金……就别领了！”

画眉听到这话，没有去看主任的表情。她没再说话，只默默地攥紧了拳头，却把它们藏在了白大褂的衣兜深处。

“请等一下，张主任！”克里斯在门口，急促地敲门。

“埃文斯大夫？”张主任一愣：“请进！”

画眉回头看去，只见克里斯还未来及换下手术服，仍旧是绿色的连身装备以及同色系的手术帽，口罩也半开着挂在左边的耳朵上，手上居然还带着沾血的手套。

“主任！我想跟您谈谈！关于柳大夫，是有人栽赃陷害她，您不要相信这个视频和某些人的告状。”克里斯脚下生风，人还未到跟前便一股脑喊话似的想要为画眉澄清事实。

“埃文斯大夫，据我所知，您在国际病房那边手术呢……您怎么知道的？”

克里斯有些气恼憋闷，他一把摘下手套，气不打一处将它们塞入自己的口袋一侧，又从另一侧取出手机：“您自己看看吧！有人把柳大夫跟病人争论的视频截图，放在天启官网上了。怎么可以这样子？还都是截图！这叫断章取义对吧？这种人，难道不是你们中国人常说的小人？！她就是想制造误会，污蔑柳大夫。”

张主任接过手机一看，还真是。

他立刻打电话给网络部，叫他们把截图下架，并命人找出是谁的ID。

“主任，您看看现在的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柳大夫还没下班吃饭，眼看又要上班。她跟我不一样，我是要做手术的外科大夫，日常错过吃饭时间很正常。可是柳大夫是上正常班的，她完全是因为病人，才耽误到现在都没吃上饭！现在竟然有人造谣，还说她不敬业？！您说，身为领导，您是不是该好好查一查，看是谁的乌鸦嘴，这么污蔑一个以身作则的好大夫？”克里斯中文流利，时不常蹦出几个成语，搞得张主任实在不好意思再争论下去。

“这个……埃文斯大夫，我也是听底下人反应。加上有视频嘛！”

“主任！我虽然在国际病房，但我也算深入基层吧？我跟柳大夫现在每天上午都有合作，您是知道的。我们才是朝夕相处的搭档，所以我的评价，您才应该听听！再说了，这个视频本身也有断章取义的嫌疑，目的就是想欺负她。”克里斯三言两语，便将事实真相揭露无疑。

张主任身为领导，被一个老外这么说，实在有点别扭。

画眉见状，知道克里斯身为老外，不懂中国的潜规则，忙上前几步：“主任，我知道这次的事，我有不对的地方，以后我跟病人说话，会更小心用词，请您原谅我这一次。我知道您一项以身作则、明察秋毫，还求您，察清楚发截图，传闲话栽赃我的人！”

待两人出去，克里斯跟画眉沿着已然空荡的走廊快步向前，两人都饿了。

“你干嘛要道歉？明明不是你的错！”

“克里斯，这里是中国，等级制度森严。你刚那样说，是没错，可是我们领导会很没面子！你一个老外，以纠错的口吻跟我们领导争辩一个事实，对他来说，倍儿没自尊。”

“做错事，迟早要还的。这不是你们中国人常说的吗？这么说，你最后道歉，是为了给他个台阶？”

“没办法，我也不想这样。是挺假的！”

“走吧！我们去吃淮扬菜！别想这些不开心的！”

克里斯见小美妞儿有些顾影自怜，他知道，画眉也不想把自己变成一个精于事故的马屁塞子，画眉的家教是知世故而不事故，本来也不是这样的性格啊！

“你今儿手术够快的！怎么一下来就知道我这边有事儿？”

“哦，是前台的分诊护士小正太跟我说的，我刚一出手术室，还没来及脱手套呢，他就急冲冲过来，拿着手机跟我说‘您快看看吧埃文斯大夫，柳大夫出事儿了！’”

看克里斯一脸志得意满地学着那分诊护士的夸张声音、表情、动作，仿佛他刚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画眉这才想起，国际病房的分诊台上，最近来了个男护士。

画眉舒展身体，双臂高举过头，娇嗔调侃：“过几天我得好好谢谢他！你看那个徐凉晓，什么人啊？看我哪天怎么收拾这汉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