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指腹为婚
沈洵拿狼毫笔稍稍沾了沾墨,一块足有二尺多长的宣纸被铺陈在他桌上。这么大的一张纸,若是不写个二三十来字,都不好意思落笔。但沈洵也只是顿了一下,似乎思考该怎么谋篇,便落笔去写。这期间,那些人都端着茶杯在手,努力装着不经意、其实恨不得脖子再长个几尺长,好凑到那张桌前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字。但其实多数人,心中亦都是明了的,即便是当世不二的书法大家,若是八年没有动过笔,再好的笔锋,也定然荒废了。更遑论沈洵八年以前不过是个弱质少年郎,就算曾经写的字再好,又能如何?想着想着,某些心高气傲的年轻人,还未看到字就已先眼露不屑了。只有沈文宣一直不动声色地从旁看着,待沈洵一帖字写完,他首先拿起,微笑递给了旁边的一位老翰林。内容是很普通的一阕祝寿词,普通,却应景。但和字比起来,词相对就不那么重要了。众人一看老翰林拿到字后的脸色变化,都立时坐直了身子,眼神也热切起来。老翰林看完了便递给旁边的人,每个人拿到后均一脸的耐人寻味,花了半盏茶的功夫,才传递完一圈。老翰林姓许,在翰林院供职已有三十余年,他脸上带了一抹激赏钦佩道:“二公子的字底蕴深厚,笔力雄浑中透着劲媚。便是老夫我,也未必能写出这么有功夫的一篇字。”有人开了头,一圈经历过科举洗礼的文人们都开始七嘴八舌说开了:“依我看这些字体翩若惊鸿,倒是很有天下第一行书王羲之的内蕴风骨!”这篇字又回到沈文宣手中,沈文宣再端详道:“我倒觉得贤弟的字锋棱明显,书风遒劲,颇似柳公权。”众人看法不一,最后有人轻笑一声:“我看二公子的字是博采众家之长,自成一脉才是。”于是短暂沉默后,又出现纷纷应和声。沈洵淡淡一笑:“不过是拙陋小字,不能登大雅之堂。诸位实在是过于赞誉了。”花期就算不懂台面玄机,也知道自家公子说的是场面话。但她打眼望了一圈,早就释然,今晚这一片地,本就是一些场面人,说着一些场面话。但花期惯以低调出名,现在这种场合,她更是恨不得低到地底下。因此就算观察,也仅限低头的那一小片区域。越是这种人多的时候,越是一不留神就万箭穿心。好似突然就放开了,一下子都拼命向沈洵搭讪,明明才认识不到一个时辰,但说起话来个个好似割头不换相见恨晚。沈洵却侧过头,一径的与沈文宣说起话,向他亲密的聊着家事,沈文宣也是积极的附和着。看着只比亲兄弟,还亲密三分。只听有人问道:“记得曾经是赞沈公子诗画公子,不仅字可与名家比肩,画作亦是让人叫绝的。记得二公子有一幅极出名的好画,好像叫《琼花少女图》是吧?”此话落下,忽然满场寂静,落针可闻。未及反应的一些人,都端着酒杯面面相觑。那人还毫无所觉,自顾自的说下去:“画的是一位琼花树下的少女,据说人儿意境都十分之美,当年在京城好像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还有不少名家曾临摹过此画。二公子诗画双绝的名声似乎也是从那时传出来的,可惜,似乎后来京城的大街小巷都不曾再见到这幅画,实是遗憾。”看那人实在是一点觉悟也没有,终于有人此时慢腾腾界面道:“是啊、这幅画当时是画的沈公子指腹为婚的一位女子……虽然当日画中人只有七八岁光景,但女孩儿确然是生的很美。”后面那句话完全就是装饰了,重点是前面那句。毕竟这件事在当时,的确是很轰动的,所以在场也鲜少有人真不知道……曾和沈家二郎指腹为婚的女子、不就是曾经的年将军,年尚书、年家的那个女孩儿吗?现在姓年的一家子都不知道离开京城几百年了,那女孩当然也早就在那场风波中不知所踪。一片怪异的沉默中,只见沈洵沉沉的道:“那幅画后来被在下收回了,因此不曾在流传于市井。”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温润,但却似秋日的湖水带了丝丝寒凉。在场的人心里哪个没有九曲的肠子,哪个听不出二公子话下的冷意,都在心里更加痛恨提起这件事的那个缺心眼。而那个缺心眼此时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是缺心眼,忽然紧紧闭着嘴巴不说了,竟然没有再去追问人家为什么要把画收回。“二公子的字当然好啦!那时情景怕不是洛阳纸贵!我记得方才公子献出的那柄血如意,就是一个富商为了求得沈公子的字,而花重金命人打造出来孝敬沈公子的!”这个哈哈打过去,这些人都是油滑多年的老世故,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再僵的气氛都能救活了。当即有人把话题带开,“沈公子大才,早年有幸拜读了京华赋,篇中论及国体民生,当实乃奇文,无怪在当年能引得龙心大悦。”龙心大悦这是真的,有些朝中老人知道的内幕消息,皇帝当时还打算就封十四岁的沈洵官职,让他上朝,议事,后来不知经谁人劝谏,才放弃了想法。不过自那之后,连带的沈东岩在朝上也多了很多权利,他说的话,突然就会很得皇帝的耳朵。爱屋及乌,明眼人自是羡慕不来的。众人都认为永昌六年是个多事之秋,也因为沈洵的事,和年家的变故几乎发生的一前一后,因此也更加深了所有人对它的记忆。一朝富贵终做了土,也有寒了其中一部分大臣寒了心。沈家与年家是何等千丝万缕,但沈家并未因为此受到任何牵连,许多人都说沈家的圣宠实在优渥,简直无人出其右。“虽说沈家一点事是没有,但沈家二公子,毕竟与年家的女儿情意深厚啊!从《琼花少女图》就可见一斑。”“二公子此后消沉,只怕除了断腿,还有也因为此吧......”“天妒奇才啊,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遭受变故呢?“”那些人议论完了,满足了。擦擦嘴,又开始对美味佳肴大动食指。酒过三旬,有人终于耐不住慨叹道:“年家女儿啊,当年我那小叔子爱赏完字画,,我见过一次,虽然彼时年幼,但沈公子画的传神,只透着股灵气逼人国色天香,委实不俗观之难忘。”质疑的声音,“年家那小姐,那时候毕竟只是个女童啊。”“那时候沈公子亦是堪堪少年时,若是一般女子,也不能让沈公子这么怀念了......”气氛如此不寻常,那些笑着的,有多少是在真正的喝酒。或是不过借酒杯遮挡他们变化万千的神色。花期隐隐不安起来,今天发生的事还是超出了她们几个的预料,她看着沈洵,甚至开始担心坚持让沈洵出来是个错误。沈洵朝她笑了笑,极温柔温暖。正说这种暖意,使得花期鼻子不由自主一酸,忽然旧就有一种感觉,今日满堂皆是锦衣华服的男子,唯有她眼前的这一个,才是真正的贵公子。花期愈加低眉顺眼目不斜视,只望不给他带来哪怕一丝的麻烦,连她,都会觉得不忍心。而人们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热闹,之后的那支梅花令,整一晚都没再在沈洵桌上出现过了。而东府的院内,月凉如水,几个人趴在暖榻上面。阿久晃着腿,舒服的眼都眯起来了:“其实素锦姐姐今天完全可以跟公子去的,反正花期都把脸遮着呢,即使她去也没什么。”荔儿看了看旁边的素锦,嘿嘿两声:“姐姐说累了,不是不想见生人吗?公子似乎也不忍让姐姐辛苦。”素锦看这俩你一言我一语,干脆把花生拿过来自己吃:“花期进府最长,见过的事也多,今晚她跟去是最合适的。”阿久自己管火炭,早把底下烧的滚热热的,拥着被子还在乐:“不去也挺好嘛,花期和公子现在,肯定没有咱们暖和。”她笑的实在太贼,哪儿还有下午急切盼望沈洵出去的样子。素锦都看不过去了,笑着塞了一大把花生到她嘴里。阿久哪里肯依,荔儿也咯咯笑伸手来抢吃的。就在几个姑娘即将爬起来,胡闹一通的时候,三个人耳边不约而同、都清清楚楚听到了笑声。还是个男人的笑声。三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忽然都不做声了。须臾之间,那声音已经堂而皇之,走进了院子的大门,大模大样的往里来。虽然荔儿她们没准备灯火,但隐约看到来人、那傲人的身高,就知道进来的真是一个大老爷们。三个姑娘一骨碌都窜起来,戒备的目光紧盯来人。“雕花酒,芙蓉有,美人儿腰肢细如柳……”那人摇摇晃晃,一点也没有自觉地过来了。听他吐的这些词就不像正经的人,面对如此登徒子,阿久忍无可忍,一声狮吼冲出口:“站住!你什么人?!”那人本来脚步就歪来歪去,怒喝一响起,他居然差点就栽倒一旁了。看着滑稽又有些狼狈,然后才睁起一双惺忪的眼,像是开始打量眼前的一切。阿久两手叉腰,瞪着这个简直莫名其妙就出现在东府,污染了地界的人。那人从她配饰上似乎认出是个丫鬟,他缓缓的笑了,这会儿距离近了,阿久首先闻到他身上酒气。虽然不浓重,淡淡的气味,还是惹起了阿久反感。耍浑的男人可恨,喝酒耍浑的更讨厌。那人把手里扇子一挥,轻佻笑道:“我想找你们家主子。”阿久哪里还会跟他好声气,根本连听都不曾仔细听他说话,张口就道:“这儿没你要找的人,赶紧走吧你。”荔儿倒是打量了那人几眼,看他从头到脚的衣袍宽宽大大的,具体也看不清样子,只那袖子一甩,仿佛还能飘起来一般宽松,风度翩翩,却因为太“风”度了,站他近点都被扇冷了。荔儿将信将疑的说:“你莫不是想去前头庆贺晚宴的吧,走错方向了,你回头往南走,看见有灯光的地方才是。”那人仿佛又费力抬眼看了看,“你们家主人真不在?”阿久实在懒得搭理他,荔儿也有点生气了。本来她好心好意指路给他,若不是担心他万一也是个客人,她根本不会与他废话。素锦上前一步,亦是默默看了看那人,轻轻道:“只怕公子来的不巧,这的主人确实刚出门了。”那人饶有兴致和阿久荔儿扯话,听到话收回视线朝一旁看去,和素锦对了个正着。看到一双秀丽眼眸在昏暗中亦是泛着清透灵光,他不觉嘴角含笑:“是吗?”素锦点点头,仍是淡淡的:“是的。”那人又笑了笑,转脸又向荔儿问道:“这位姑娘,你刚才说是什么方向来着?”荔儿气不过又憋着把地方指了一遍,那人把扇子握在手里,抱拳笑道:“多谢三位姑娘。”看样子似乎是终于要走了,那人一旋身,又歪歪扭扭走向门口。然而刚到门外,居然又绊了一下,身形踉跄。素锦在身后慢慢的出言提醒:“地上坑洼不平,公子小心脚下。”那人又回头笑了笑,眼里光芒明灭不定,复又转身走了。见他身影终于消失,阿久好心情全无,对着素锦和荔儿道:“真是哪来的浑人,居然能摸到了东府来,这么偏僻也真算他的本事。”荔儿道:“原本我看他衣冠楚楚,想着倒像个什么富贵公子,长的还像俊的。”阿久不客气批评:“再俊美又怎么样,再俊美也是二百五。你管他呢。看这什么天气,还拿一把破扇子。”荔儿还有些顾忌,回头看了看,迅速道:“嘘,你轻着些,万一人家真是来找公子爷的呢?”阿久只愣了一下,便又撅嘴:“你得了吧,谁会大晚上的跑这来找公子?”又摇头嘘叹一气,发现素锦没吱声,荔儿好奇道:“姐姐认为呢?”素锦看了看她们,也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一时又道,“天色不早了,不如我们睡吧,晚宴不知要到几时才能结束,不必等公子了。”阿久道:“成,我去锁紧大门,横竖花期和公子的声音我们都认得。省得再有不长眼的闲人闯进来。”处身在晚宴,仿佛满天满地都是喧嚣中里,花期突然间,那么庆幸自己跟出来了。有时候面对全天下的质疑乃至否定,不知道是要鼓起怎样的勇气,才能让脸上都保持笑容。而她的公子做的很好,好到消除了一切的不满,还换来了满堂的惊叹。这样的公子,在东府如何能看到?听着那边重新喧闹起来,女人们这边也并不平静。陈皮添油加醋说了一通,引得一众女眷只连连惊叹。纪夫人摇着雪花扇,悠然笑道:“果然是这般的神采,端的让人神往了。”何钟灵看了看她,缓慢起身道:“可惜咱们都是女眷不方便,不然我去夫君那里,倒是可以帮忙招待一二。”何夫人意味不明看了她一眼,只似是对纪夫人玩笑:“女眷又如何,横竖你我都是孩子成群的人了,脸皮也不要了。只是咱们这许多年少的姑娘们,倒是不好教坏了她们!”几个少女从刚才起脸飞红霞,这会子更是掩嘴笑了。纪夫人一迭声笑:“看见没,只怕越是脸皮薄的姑娘们,方才听的才越起劲呢。”坐席也有一位身份显赫的朝中一品夫人,此时淡淡开口说道:“沈家的二郎,只的确是可惜了。”话语中蕴含的意味都不言自明,众夫人一时都不再说了。只何钟灵只得重新坐了,不知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