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局外人

一如既往,屋里所有人心无旁骛到旁若无人般做自己的事情。昨天其乐融融的景象不复存在,这桩别墅又恢复了它的寂寥,窗外的蝉鸣鸟啼兀自聒噪,既无人聆听也无人嫌弃。

共处一室,可每一个都是局外人。暖暖悲哀地想——纵然她不是今天才发现。

夏红永远在打电话开视频会议,埋头在办公室里,处理着堪比总统还要紧急纷繁的事务;苏江南恰恰相反,他从来不在家里办公,他把所有的事情放在公司里搞定,所以总得披星戴月回家,而一到家也是回到书房,写毛笔字,看书,紧闭房门;林岸呢,更是老气横秋,从来不看球赛,不打游戏也不怎么同别人寒暄,每天尘在他的画室里,像个日薄西山绝情断欲只求为艺术鞠躬尽瘁的老头儿(当然其实是暖暖误解了,他做的不是艺术,而是设计,准确地说是建筑设计);林畔呢?林畔还好,还有点精气神,可是倒是宁愿他安静一点,他的吉他时不时发动一场拉锯战,根本不顾及旁人耳膜追求安静的心情,不过他在家的时辰也不多,他仿佛有上不完的辅导班;还有一个萍姨,她同我妈妈一样,从早到晚都浸泡在家务琐事中,偶尔看点小视频,基本不同旁人说话。

至于暖暖自己,她尽量出去,在凉膝盖的跑车里一日看尽北京城——她厌恶家里安静到死寂的氛围,所以请司机王叔叔带她漫无边际地兜风,虽然不过是与走马观花。

这样的家仿佛只是一座城池,金碧辉煌又荒草丛生。

暖暖穷极无聊,时不时看着手表,她做的水果茶应该凉得恰到好处了。

萍姨腾出手帮她捯饬,生怕她笨手笨脚的会将所有的碎冰倒到大理石地面上。

“林畔有福了,能喝到这样好喝又消暑的茶。回头你教我,我以后也给他做。”

萍姨夸人总是在不经意之间,很容易博得别人的好感与信赖。

福?哼,可不是为他准备的。

暖暖心里轻蔑又狡黠地说,但是却回萍姨以笑意。她总在萍姨的身上找到母亲的影子,可能那种劳动形象与母性总是大同小异的:“萍姨,感觉你像疼儿子一样对林畔。”

“我可没有这样优秀懂事的儿子。”

萍姨笑了笑,表面上在夸林畔,实则是在说夏红教子有方。

“优秀?懂事?”

唉,看来盲目的爱让萍姨痰迷心窍了。暖暖心里摇头。

“萍姨,苏林畔有个你这样对他青眼有加的阿姨倒真是三生有幸。”

暖暖知道萍姨一直对她很照顾,但是心里却最把她当作外人,即便如此,她仍然打心眼里里觉得萍姨可亲,所以总乐意与对自己不以为意的萍姨聊天。

没想到萍姨大吃一惊,说:“你竟然不知道林畔叫做苏夏林畔?”

何止,暖暖都不知道林岸是夏红的继子,她对一切都一无所知,因为她既不关心也不关注。暖暖又从萍姨口中得知夏红和苏江南经营的是两个集团——她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两人有截然不同的工作方式与习惯。

暖暖觉得有必要稍微了解一下他们这一大家子了,尤其对林畔,说实话她总是忍不住对这个弟弟好——她是想把对远在天边的冷鞘的爱与思念放诸林畔的身上。

“林畔真的是个好孩子。”

萍姨滔滔不绝起来,讲了很多他小时候的趣事,但是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对某些不愉快的事情绝口不提。

但是再精炼谨慎的语言都会留下蛛丝马迹,暖暖貌似意识到林畔是表面骄纵倔强,心里很脆弱的人,而且他从小到大一直被望子成龙且铁腕严苛的夏红求全责备。

萍姨说,林畔小时候特别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个个都对我严肃。

“他那时以为严肃就是严格严厉的意思。”

萍姨貌似在闲话家常,但是暖暖还是感受到了她的良苦用心——她其实是希望暖暖不要同林畔斤斤计较,“他是个好孩子。”萍姨再三强调的意思,彼此都心照不宣。

暖暖笑而不点破,她非但没有因为萍姨的未雨绸缪与偏私而心生罅隙,反而觉得她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留了一杯洛神花茶给萍姨,就背起塞满玻璃瓶的大包前往林畔正挥汗如雨的足球场了。

北京七月份的热气与尘土扑面而来,仿佛使出浑身解数让人望而却步。

当暖暖看到烈日下汗流浃背意气风发的那群少年,不知道怎么的,有点心潮澎拜又有点怅然若失,好像天下现在是完全属于十七岁的他们的一样。十七岁,虽然只是一年前,不,是两年前,但是对于暖暖来说,已经很遥远了,尤其是对名叫夏融的暖暖来说,更是遥不可及。

比赛结束了,所有人焦渴得好像都能喝下整片海洋。

暖暖的出现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与议论纷纷。

当她把自制的饮料递给大家时,所有人更是挤眉弄眼:“林畔,什么时候的事啊,简直深藏不露啊你小子!嗯,别说,还真有夫妻相诶。”

暖暖的饮料确实是生津止渴,再加上她落落大方的举止,一下子博得了所有人的好感。但是林畔却怒火中烧又哑口无言,因为暖暖任由别人猜疑与起哄,却不置可否,而是以模棱两可的回答让大家更加自以为是:她就是林畔的女朋友。

“真不是,不信你问林畔,我是他什么人。”

暖暖不斩钉截铁说清楚而是让他们问林畔,这就让在场的各位以为这是欲盖弥彰。

这就是她将计就计的方式。

林畔才不想承认她是自己的姐姐呢,而现在他就算想解释也来不及更办不到了,因为谁会相信自己突然有个姐姐呢?

当然,还有几个对暖暖一见钟情的男孩子还抱有一丝幻想,希望暖暖的身份并非如他们所想:“林畔,她到底是谁呀,怎么从没听你提过?”

“她,其实,是我姐姐。”

林畔竭力作出情真意切一本正经的神态,以求给自己正名。“她真的是我姐姐。”

没想到那两个人竟然都信了。于是纷纷打听起暖暖的基本情况。这群饥不择食的家伙!林畔看到他们趋之若鹜的样子,嫌弃得要命。

哼,夏融这个死丫头虽然长得还算清秀,也没惊艳到哪里去,而且她这种种人,笑里藏刀,诡计多端,总之——一无是处!

林畔苦于自己不方便揭露暖暖的真实嘴脸,只顾一个劲地咕嘟咕嘟喝水,而且他超有骨气,绝不沾暖暖一滴的饮料,而身边的队友像饿虎扑食一样抢自己的那一份,还有很多人争先恐后同暖暖说话,对她的饮料赞不绝口的样子几近谄媚,让林畔想清理门户。

“林畔,你别再对旁人说她是姐姐。”

旁边的张唯压低声音说。

“你看上她了?”

“在场的被吸引的可不止我一个。”

“也就是说你真的看上她了。”

“不是看上,是心动,怦然心动。”

“别恶心我了。我对你说你可别打她主意。”

“为什么?她其实不是你姐姐对不对?”

“你还真惹不起她。”林畔本来就一肚子火,被张唯这么一追问更是怒不可遏,他对众人翻了一个白眼,气势汹汹地吼道:“喝的水比流的汗多,讲的话比进的球多。”

其实他想说,讲的话比闷的骚多,但是暖暖到底还是个女孩子,他不喜欢在女生面前吐脏话。

大家整装待发,又重新上场。不知道是暖暖的凉茶洗了众人心里的浮躁,还是茶水里的蜂蜜补充了能量,总之一个个射门简直是弹无虚发。“那女孩在看着呢。”大概就是这种心理意识鼓舞了士气。至于林畔可能是怒气需要发泄,也是百步穿杨一般,杀得敌军没有招架之力。

林畔看到暖暖挥汗如雨,声嘶力竭为他大喊加油的样子,似乎动了一点恻隐之心。他分明知道暖暖是在报复自己,可是没想到她会用这样的方式反击,虽然让他窘迫难堪,却为比赛带来了福音,所以他的怒火渐渐平息。

而暖暖心里特别得意,看你还敢不敢对付我了,今天尝到了苦头了吧!

但是她没有得意多久,因为她真的太入戏了,以至于被太阳炙烤了一下午,晚上回去的时候竟然中暑了,一直呕吐不止,不一会儿,脸已经蜡黄如陈年的纸。

夏红为此心急如焚,甚至迁怒他人,不仅给司机王同脸色看,就连对萍姨也是话里多有埋怨的意味,而林畔更是首当其冲——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林岸却是隔岸观火的那个人。

“叫你别惹她,你偏自讨苦吃。”

林岸其实也是关心林畔的,可是他已经养成了漫不经心的行事作风,以至于他的口吻听起来有如落井下石。

林畔看到家里所有人都在为暖暖忙进忙出,心里不免有几分凄然。

明明是她无事生非咎由自取,为什么作为受害人的我却成为众矢之的?

就连苏江南都变了脸色,仿佛是要他去面壁思过一样。他多么想自己才是躺在场上无病呻吟的那一个。

哼,矫揉造作的人,为了博取同情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所有人都好端端,怎么偏偏就她中暑了呢?而且中暑有什么大不了的,谁没中过呢?

林畔想中暑,想生病,想受伤。因为只有这些时候,夏红才能对他关怀备至轻声细语。他不由又想起八岁那年的一个冬夜。

他当时在为了一个被夏红不小心损毁的机器人赌气与委屈——毕竟那是他第一次废寝忘食亲手拼出来的玩具!虽然苏江南说明天再给他买个大的,还陪他一起拼,可是他还是忍不住难过,眼泪仍然悬在眼上。萍姨见状便安慰他:“怎么了,哭啦?”

没想到正在洗脸的夏红二话不说就迎面甩了他一个耳光,“霍”——措手不及!

林畔明知道越哭越触怒夏红,可眼泪就是夺眶而出不可收拾。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连痛意都感知不到了。就在那时,一股热血充溢着他的鼻子,霎时间喷涌而出。

萍姨惊慌失措,夏红仍镇定自若:“别慌,拿点纸来。”

可是血却越擦越多,越涌越快。林畔感觉自己双脚支撑不住了,腰背在慢慢往下倾倒——多年后他才明白,原来当时自己是被吓晕的。

“林畔!老公!儿子,苏江南!”夏红的呼喊声突然破碎了,她的四肢被吓得麻木了。

因为血充斥着鼻子,再加上内心的恐惧与委屈郁结着,林畔呼吸困难,上气难接下气。

苏江南懂得急救常识,有条不紊地帮林畔顺气,而夏红却癫狂一般掌攉自己的脸,劈里啪啦地此起彼伏的耳光爆破在空气中。她紧紧抱着林畔,用战栗而麻木的声音重复着:妈妈错了,儿子你不要这样,妈妈下次再也不打你了,儿子……”

总之,最后是有惊无险,但是夏红呆呆地跪在洗脸池旁,目光涣散,六神无主,整个人像被抽了筋骨一样瘫软着,白色的毛衣上斑斑点点,是林畔尚未干透的血迹。

时过境迁,可此情此景仍然历历在目。

林畔心里是多么享受与怀念当时呢?

妈妈当时是多么在意他,没有冷言冷语没有面色冷峻,只有一颗深爱而又柔情似水的心。

可惜林畔一直身强体壮,根本没有机会重温这般温情。

“算了,男子汉这么矫情是让人看不起的。”林畔知道万念俱灰也无济于事,他妈妈的慈母情怀不是留给自己的,不如去睡个安稳的觉。以后这样的情况还多着去呢。

与此同时,林畔对夏红刚刚消弭的敌意又再次回到巅峰。

他带着这股敌意进入梦乡。

深夜林畔因口渴起来接水,却发现各个房间还亮着灯。夏红和医生的对话在静阒的深夜是如此清晰而寒意四起。

“谢天谢地,终于不痉挛了。”

“会有后遗症吗?”

“应该没有大碍。”

“应该?”

“夏总,要不你先回?”

“我能回哪儿呢?我去睡觉,让我女儿一个在这里疼吗?”

林畔不想再听下去了,他故意跺着地板,轰轰烈烈地表达自己的反感,然后甩掉拖鞋,一头扎进被窝,心想自己心事重重一定会失眠,可是辗转反侧之间,就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他看见夏红欲哭无泪地跪在地上,呆若木鸡般耷拉着眼皮:夏融死了!

林畔出了一身的冷汗,我靠,这是什么鬼梦!林畔惊魂甫定,不由掏出手机查查中暑应该吃点什么好恢复。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百度百科上有这样两条文字:体温超过41摄氏度的严重中暑病死率为41.7%;中暑重症包括热痉挛......原来中暑不是小事!

林畔赤着脚飞奔出去,发现暖暖房里的蜡烛已经燃烧殆尽,卧室里弥漫着药物与檀香混合而成的独特的气息。她睡得很熟,睡熟的样子,仿佛也不是那样令人讨厌。

林畔的手悬在半空,却又麻利地收回,并没有落在暖暖苍白的前额。

“反正就算是高烧,我也试不出来。”林畔又为自己的退堂鼓找到一个无懈可击的借口。

他踮着脚离开暖暖的卧室,走到自己屋里才发现简直多此一举:笨蛋,又没穿鞋子,至于这么小心翼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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