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离十一点还剩32分7秒

自能成羽翼,何必仰云梯。

暖暖每天一大早默读三遍这句话自勉,然后开始自己的赚钱大业。当然,她除了四处碰壁,一无所获:一个没有专业知识与稳定时间的准大学生能干嘛呢?

商场促销?早十晚八,竟日不归定会让夏红起疑。

客服电话?一间小小的房子里密密匝匝地塞满一只又一只人头,机械地拨电话,通话,被骂,占线——压抑得让人望而生畏,悲哀的是里面绝大数就是大学生。

发传单?除了感受生活窘迫生命卑微人群冷漠别无他物。

倒不如去当一个清洁工呢,至少能做一个清道夫创方寸净土。可是城市美容师是什么人都有能力有机会胜任的吗?

走投无路的暖暖简直想去打家劫舍。

长安米贵,居大不易。暖暖心想,如果不是读书,要在诺大的北京自力更生谈何容易——这里是有钱人的帝都,底层人的蛛网:他们像蜘蛛一样攀附在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以匍匐的姿势,与等待的姿态,却不能主动出击,像虎狼一样随心猎取晚餐。

为钱所困为钱所困啊!——暖暖对北京城里的汗流浃背者表示同情,不是因为她悲天悯人的特性,而是出于感同身受而已。因为她自己,她的父母,就是货真价实的穷人。她几乎要把北京跑遍了,还是没能找到差强人意的兼职:“竟然连廉价劳动力都没有人收。”

想当年她多么踌躇满志,以为自己会闯荡江湖开辟事业,但现在她将形形色色的事情看个一清二楚,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活在落英缤纷的桃花源里。即便如此,所目睹的不过只是冰山一角罢了,她心知肚明。

为什么会有如此深刻而悲哀的感触呢?

如果特地留心生活的话,你会看见大雨将至前路上奔逃的人群是何等的狼狈;你会看见大雨倾盆时蹲在推车地下躲雨的商贩是何等的窘迫;你会看见雨过天晴后穿着黄色制服的阿姨们皱缩的眉头是何等的凝重。无非是一场雨的前中后景罢了。

暖暖以前只知道出人头地就得发奋学习,所以从来没有观察与思考过真正养家糊口的艰难困苦,如今当务之急是挣钱,所以她不得不把视线放诸入如此总总,才明白城市里底层人的穷要比农村还要砭骨——农村人再不济也有土地做后盾,可是给城市里的农民工托底的是房租和一日三餐的支出。

暖暖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忧国忧民,明明是在找工作,仿佛却变成了做社会调研——她恨不得声讨自己:干正事,不要被这些你无能为力的现象转移视线,更不要为此长吁短叹!

底层人真可怜。暖暖一边这么想,一边又竭力说服自己订正思维:谁说穷人就一定苦不堪言!

我家不是也是近似于家徒四壁吗?爸爸妈妈甚至为了我的学业弟弟的病治负债累累吗?可是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反观苏家夫妻,腰缠万贯绝不夸张,可是感情冷淡,各行其是,家里各物应有尽有却独独缺了温馨与笑声,那又有什么用呢?

有钱又相亲相爱——完美的家庭与人生应该就在这七字组合里。我们家没有前者,苏家缺失后者。

鱼和熊掌自古不可兼得。可我偏偏要两全——

暖暖的日记开始天马行空了,从为工作铩羽的感叹到对家庭的反思,她一鼓气又写了四页的长记。当暖暖合上日记的时候,不由怅惘起来:唯一的朋友竟是日记,日记固然能倾听心声保守秘密,却无法排忧解难。

要是有一个朋友多好呢!

曾经她的世界最硕果累累的就是朋友了。一起写诗的,一起躲在被窝里窃窃私语的,一起蹲在楼道里吞泡面的,一起同仇敌忾和老师唱反调的,甚至还有一些神交的——总之,不尽相同,但是绝对赤金足称的好朋友,志同道合的,志不同道亦两辙的,总之彼此的心是一览无遗触手可及的。

可是现在呢,身边空无一人。

暖暖的QQ微信被一发狠注销了——既然选择了这条偏离原来生活轨迹的道路,那么再去和旧路瓜葛与羁绊,只会让自己念念不舍,心猿意马。

当然其实还有一个深层的原因:因为她的身份故事太盘根错节,不想面临解释与说破秘密的境地。她只想安静地从原来的世界离开,哪怕这是个孤注一掷的选择——虽说是迫不得已,但暖暖还是在客观事实上同旧时朋友分道扬镳了,以后即便她重做冷暖,曾经的友谊也不会完璧。

暖暖不得不为此心痛不已。她有点后悔自己的决绝,但是她也明白,倘若她能重做抉择,也依旧是今日的情形。她身上总会打上夏融的烙印的,她力所能及的只是,不让这个名字完全吞噬自己。

此行的目的,形而上学上讲,也许就是身为冷暖的自己同夏融这个名字之间的战斗。不管谁输谁赢,都不会是你死我活,而是互相渗透,合二为一,输赢的界定不过是比重的问题:冷暖多还是夏融多?——暖暖早就明白了这必然的结局。

简单的问题最好不要上升成哲学的思考,否则人就会产生撕裂感。

暖暖把自己从这个思绪陷阱中扯出来。

“还是赶快找个女人吧!”

暖暖对自己戏谑着,是的当务之急是赚钱,那当务之第二急就是寻一个心心相印的好朋友。

没有朋友,是多么孤独呀,远在天边的朋友们或许在想念着暖暖,在某个花开花开云卷云舒的时候默念轻唤着她的名字,可是天涯永远不会如比邻的。朋友朋友,重要的是两个人在一起,这不就是它的象形意义吗?

和暖暖朝夕相处的只有苏家两兄弟,可是林岸冷若冰霜,林畔呢,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关键是他们都不是女孩子!于煌是女孩子,可是却是一个敌对分子,还不如让她也是男孩子呢!

女生被女生排挤是不会太让人难过的,只有男生的恶劣态度才会伤及内心——这是对大多数女孩子而言,可是暖暖截然相反:她宁可让男孩子吹毛求疵,也不愿女孩子对自己充满敌意。

暖暖还记得那天她第一次见于煌的情形。

她是真的很美,尤其是长发和大腿,一定让无数的男孩子垂涎,她穿着长裙,雪纺加蕾丝,让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更加明媚光洁。或许那是一双弹钢琴的手吧,纤细修长,她的手不由激起暖暖对她脚的好奇,她一低头,发现她的脚也是一双“弹钢琴”的脚——手好看,脚会差劲吗?

暖暖发现自己的观察竟是忽上忽下,摇摆不定的,就算是一个男孩子恐怕都不会如此心潮澎湃的。她是太紧张了。

终于有女孩子出现了,长得好看的女孩子,心地似乎也会更加单纯——暖暖从来不相信蛇蝎美人的谬论,她更信人美心善。

“林岸呢?”

当时于煌的声音里满溢着甜蜜,仿佛在找自己的亲哥哥一样,还没等林畔回答,她就往林岸的画室走去。美中不足的是,声音有点尖刻,和她的容貌是不相称的。

暖暖忍不住向林畔打听她。可是林畔这混小子却支支吾吾,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还不知所云的说:“你躲在屋里,就装作没在家。”

躲?装?莫名其妙。暖暖又重复了一句:“这个姑娘是谁啊?”

刚巧苏江南从书房出来准备出门:“是说于煌吗?林畔的表姐。正好,你们两个去熟络一下,以后出门也不必再单枪匹马的了。”

暖暖当时心头一紧:难道爸爸觉察到我整日早出晚归了吗?这工作没找到,可不能就先暴露了。

林畔这时急中生智:“对对,夏融,你病刚好,我带你出去透透气。”

病刚好不假,但是我哪天没有出门呢?而且有时还和你顺路。暖暖像打量一个智障一样看着林畔,而他却一直东张西望,仿佛脚底板正踩着地雷一样。

“你走了谁招呼你表姐呢?”苏江南说。

“不是有哥哥吗?”

“你哥你还不知道。除了对他的图纸有耐心,其余的——好了,爸爸走了,对萍姨说一声我今天不回来了。”

有电话来催苏江南了。

为什么不是对夏红说而是对萍姨说?

暖暖突然意识到苏江南与夏红的关系不仅是冷淡,甚至是冷战?可是苏江南为什么对自己却充满善意呢?不仅是礼貌,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接近父爱的情愫。

我?暖暖又想到了自己,难道是我的存在,才导致她们如今的貌合神离?

这个问题她竟然从来没有想过。

“林畔,我想问你——”暖暖意识到林畔之前对自己的敌对是事出有因的:问题的关键就是这两个人的关系。

“我们先出去再说。”

林畔好像迫不及待带暖暖出门。

“你怎么神经兮兮的,像老妈子一样神神叨叨的。”

暖暖觉得林畔眉头紧锁的样子太滑稽了,如临大敌。

“你才老妈子呢。”

破空而出的是于煌的声音。

林畔最不想看见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表姐就爱开玩笑。”他说完之后,赶紧跑到于煌的跟前,不知道嘀嘀咕咕说了什么。

可是于煌依旧是一副轻蔑地样子:“看看是什么白骨精变的。”

于煌不喜欢夏红,因为她妈妈一直就对夏红嗤之以鼻,所以也不喜欢她的私生女。在加上林畔之前的叫苦不迭,让她决定要帮表弟出这口恶气,但是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有两个男孩子曾向她打听暖暖的情况——

“就是那个看起来很清秀很有元气的姑娘。”

永远别在一个漂亮姑娘面前暗示另一个女孩子很吸引人:“我和她很熟吗?我和你很熟吗?”于煌一气之下挂了电话。

火上浇油的是,于煌从小姐妹那里看到她的林岸与暖暖在跆拳道里亲密接触的照片,她因此决定结束旅行提前回国,小姐妹还阴阳怪气地说:“一看就是一只骚狐狸。你们家林岸平常连正眼都不看我们,却帮她压腿,有猫腻。”

“表姐,别和她一般计较。”

林畔压低声音,想哄于煌收手。可是他不知道暖暖正在侧耳倾听着。

“别和我计较?林畔,你是不是瞎了你的藏獒眼了。”

一个不分青红皂白辱骂,一个不分青红皂白指责,以为我是什么好脾气吗?

两个女人的战争一触即发。林畔束手无策,只好发微信给林岸。但是林岸作图时是从来不开手机的,林畔只好说:“你们先都别动,有话好好说,等我一分钟。”

但是他却足足用了五分钟。

就这两分钟,两个女人就决出了胜负。

“林畔,包给我。”惊慌失措的林畔乖乖地将于煌刚换的LV放到她手中。于煌的眼睛红红的,破门而出。

“你把我表姐怎么了?”

“你应该问她把我怎么了。”

“我问你怎么把我表姐气哭了,你现在就去给她道歉。”

“我劝你,不要在去这个时候惹老子。因为老子心里,很不爽。”

暖暖不紧不慢捏着自己的小手指头,貌似不经意地说。但眼中全是杀气,可怕。

“你是不是女孩子呀?”

林畔看着头也不回走掉的暖暖,诘问她。

“大概不是吧。”

要是当温文尔雅的女孩子早就被你们姐弟俩生吞活剥了,然后你们吐出的渣滓再被林岸的千年寒冰凝成软趴趴的果冻?

暖暖虽然看起来从容不迫,心里早已是惊涛骇浪连天涌了:今天这场闹剧分明就是你们兄妹,姐弟三个人的合谋,一个出言不逊,一个黑白颠倒,一个无动于衷,总之是一同来欺负我。

不巧的是,我冷暖从来就没有让人欺负的不良习惯。

林岸也出来了,他摇摇头,言外之意是:林畔,以后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不要来打扰我。

他刚要走,发现拎着垃圾袋的萍姨从厨房内的推拉门里出来。

林畔上前询问萍姨刚刚的来龙去脉。

“有钱人家的公主。”

萍姨不无讽刺地说,因为刚刚于煌嘲笑暖暖的事情,可以适用于她的女儿,以及天底下所有的农村姑娘。

“萍姨,你怎么也向着夏融了?”林畔很不满。

“我谁也不向,我就只会做饭。”

萍姨从来没对林畔这样的态度。

都怪夏融,不仅把表姐气哭了,还把萍姨唬弄了。林畔决定要杀杀暖暖的戾气。

——于是就有了他送鸽子赔礼道歉的事情。

日记还没写完,暖暖发现钢笔又没水了。

嘿!我这是怎么了,明明在想找工作的事情,怎么旧事重提了?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不就是没朋友吗?难道我还不能自娱自乐!不就是没工作吗?我再找就是。

暖暖放下日记百无聊赖地躺在天鹅绒的被子里,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舒服的地方,她心里越来越烦躁不安。

三十万哪,我要花多长时间赚这么多的钱呢?9月10号才开学,我还要在这个笼子里困一个月。

她床头的落地灯反反复复地明灭,可是时间并没有加快流速,仿佛有一种度夜如年的感觉。

她最后看一眼钟表:离十一点还剩32分7秒。

不,现在是五秒了。

008离十一点还剩32分7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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