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你言重了

有生以来最漫长的暑假已经倏然而已。大学的生涯是否是像想象中的五彩缤纷?

暖暖看着日渐消瘦的日记,心里有无限的憧憬与亢奋——她会有属于自己的床,新的朋友。单是这两样,她就已经幸甚至哉。

Hey!蜡烛和日记,都不用各司其职了,我要给你们放一个长假。

今天是8月27日,是暖暖来北京的第五十四天。她把这第五十五封信用固体胶粘好,放进自己床头的柜的第一层。那是她写给冷鞘的信,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药。

“北林的落叶应该也是很美的。”

这是她这封信上最后一句话,就当是安慰弟弟,也是宽慰自己。

至于那没有实现的少年的梦,至少曾经色彩斑斓过,陪伴自己走过了年年岁岁的光阴。可与其耿耿于怀,不如一笑释然。北林想必也不错,至少那方寸之地容纳下五脏俱全的秋天。

暖暖这样想的,淡淡的忧伤里又有淡淡的释然,她摸着北林独出心裁的录取通知书,用食指一遍一遍沿着封面上树叶标本的边缘勾勒出轮廓。

她的脑海中拔地而起出七叶树,木香,雪柳,杜梨,鹅掌秋,以及参天蔽日的悬铃木葳蕤的场景。

她还没有去过北林呢,上次是骗林畔的,她只是去了她的遗梦产生地。

敲门声。

“请进。”

夏红回来了,说是要带她购物。

“你,不是出差了吗?”

好端端回来干什么呢?但是这句话却被压了下去。暖暖不喜欢夏红,但是也不想整天看不到她。

“妈妈特地回来陪你准备上学的东西,你喜欢什么就开口。”

夏红笑起来很好看,一点不像快五十岁的人。可是她不常笑。

暖暖收拾了一下,和夏红出门。

“其实你不必,因我,请假。”

车上就两个人,沉默良久的暖暖看到夏红神采飞扬的样子不忍心冷落她。

“妈妈就是老板,想什么时候下班就什么时候下班,哪有什么请假的说法。以前错过了很多,现在我想一一补上,只要你不——”

没等夏红说完,暖暖就示意她该停车了。

夏红保持微笑笑,将视线从后视镜上移开,小心地调整方向盘。

暖暖挑了生命中第一只口红:coco小姐42号。

涂上口红的暖暖和妆容精致的夏红站在镜子中,好像一对姐妹花,一个清纯动人,一个优雅大气,气场上截然不同,相貌上却是大同小异。

夏红心满意足地笑了,甚至忍不住热泪盈眶:“我的女儿和我长得一样好看。”然后就哽咽住了。夏红的目光从女儿的镜像上游移到自己的面庞,就在这一刹那的时光中,光阴像疾驰的飞矢一般,从她的十九岁的强弩飞渡到此刻四十七岁的靶心。二十七年的岁月浮光跃金,又仿佛空空如也,她第一次感受到一个有女儿的母亲内心会变得如此柔软与恬静。那是与作为儿子的母亲截然不同的,一直以来她争强好胜,在外在内都是铁腕面孔,可是自从和暖暖母女相逢,她总会不由自主地和颜悦色,她觉得她的母性突然像潮水般涌来。“融融。”

“妈。”

或许世界上真有母女连心这种东西,暖暖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声呼唤就已经落地成音了。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好看,也没想到她和夏融相像地如此离谱。

这是暖暖第一次开口叫妈妈。她喊弟弟,喊哥哥,甚至还叫爸爸,但是就是无法说服自己喊夏红妈妈,除非万不得已,她才会以“姑姑”代替,一般情况下,她从来就是有话说话,直接跳过称呼。可是今天,她的防线不知为何突然失守。

她觉得自己背叛了真正的母亲,罪不可恕。

而受宠若惊的夏红已经无语凝噎,还没等她清醒过来手忙脚乱的暖暖就已经从镜子中逃离。

暖暖对夏红,从来没有刻意刁难过,彬彬有礼地对她说话,好像两个人就真的是纯粹亲戚关系一样。甚至对夏红的话言听计从,除了改名字这件事,她没有一件事一句话反其道而行来表示自己对她的反感与怨尤——

如果不是夏红当年的遗弃,她怎么有现在的爸爸妈妈呢?

可是当她喊出妈妈的那一刻,她心中的怨恨之情竟然喷薄而出,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突然觉得委屈与心酸?

夏红追了出去,奢侈品店里的服务员面面相觑:此情此景,一般都是土豪和小三,今天换成了一对母女,可真是新鲜。

一到室外,心里就豁然开朗了。暖暖将眼泪擦干,也将唇上的口红抹掉,即便如此,她也抹不掉身上的基因。

“姑姑。”

她低着头,不敢看夏红的眼睛。

夏红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她不会第二次失态了。她拉着女儿冰凉的手,若无其事地走进了另一家店。

一路上夏红的手机不断地响,她接电话之前总忍不住偷瞄女儿的反应。但是暖暖不是那样小气的人,而且她的心里也不在乎。直到看完电影,暖暖才开口:“你每天,这么多的业务呀?”

夏红赶快解释:“不不,只不过这几天设计部的老年家具定稿了,所以后续工作比较纷杂。”

暖暖将她肩上的一根头发丝拨掉:“你不必对我解释,我对工作上的事一无所知的,只不过觉得你好忙,连片刻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这样,不好,对你。”

明明一句言简意赅的话,面对夏红,暖暖总觉得钳口结舌。

夏红好像得到了莫大的安慰:”那忙完了这一段我就歇歇。哪里都不去,就在家里给你们做饭。”夏红已经开始学做饭了,前提是她百忙之中能挤出掌厨的时间。她曾经最看不起家庭主妇,女人做什么不好,偏要窝在厅堂厨房?她甚至觉得上街卖艺都比做主妇活得精彩。可是她为了获得女儿的心,她甘愿系上围裙。

她没有叫司机,所以那么多东西得自己提,她最爱惜的双手被勒出了红印子,但是她觉得值,她就想陪着女儿,就两个人。

回到家中,夏红让萍姨将新衣清洗干净,她说:“融融,妈妈给你买奢侈品没有额外的意思。但是如果穿廉价的衣服,人也会廉价的——你知道这句话是出自谁口对吗?”

暖暖看着被萍姨撤下的名贵牌子,不知该怎么回答。

没想到刚出去的夏红又折回来了,煞有介事地问她:“你已经两个多月没来大姨妈了?”

夏红的眼睛扑朔迷离,暖暖从里面看到了一些深刻但又难以明状的意味。

暖暖从容地点点头。

夏红的表情顿时上写满了惊恐。而站在门口的萍姨手足无措:“夏总,我不是多事。我只是担心这孩子身体。”

茫然的暖暖清醒过来,她明白她们惊慌的缘由了。再加上她这几天肠胃不舒服,吃东西总是没有胃口。

“没必要去医院。”

暖暖一口拒绝夏红的提议。她知道她们在怀疑什么。

但是没有任何人戳破这张纸。夏红第一次拿出权威的语气:“就是查查身体,我已经联系好了中医。”

“已经说了,不是。既然不是,我不想瞎折腾。”

暖暖不明白夏红为什么要为难自己。

她说完就拿着睡衣去洗澡了,不知不觉,竟然一直洗了一个小时。

没想到所有人都在等她开饭。看他们的表情,好像都已经了然于胸了。

她喝了一碗粥打算上楼。

“你站住。”

夏红一声令下,就将培养一天的感情打回原形了。

暖暖只好又喝了一碗粥。

“夏夏,有话好好说。”苏江南示意夏红稍安勿躁。

“你不必插手。”

夏红还在气头上,根本就听不进一句话。

餐厅里安静地使人发怵。

苏江南拍拍暖暖的肩膀:“融融,你妈妈也有她的道理,你不要因心里的介怀而曲解她的良苦用心。”

林岸和林畔已经没有看戏的心情了,他们知道父亲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介入此事的,所以他们既想脱身,又不敢轻举妄动,万一将矛盾转移到自己身上就得不偿失了。可是林畔手滑,手中的筷子偏偏哐当落地,像一把斧头一般铿锵地砸在大理石地面上。

还没等林畔捡起筷子,暖暖就慢慢地开口了:“爸爸,你言重了。我从来,从来就没有介怀,相反其实我心里还庆幸与感激,不管事出何因,我都觉得能和我的父母生活在一起是天大的运气。姑姑,当年是没要我,但是也给了我和我父母相遇的机缘。与其说是怨,不如说是恩。”

林畔刚到手的筷子又落地了。

这次是纯属震惊:夏红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流过眼泪,但是她一听到暖暖的话就觉得世界崩塌了。

融融连恨的感情都不愿意施舍给我——这种漠然才是恨的极致。

夏红本故作坚强,兀的站立,没想到泪水竟顺着脸庞滚滚而下,她左手边的乌冬面汤流泻了一地,铺陈着每个人的心事重重。

“你言重了?”

夏红的耳畔回荡这暖暖的刚刚的自陈,像丢了魂魄一般拖曳着步子上楼,地毯吸去了她的跫音,于是她的背影像极了一只摇摇欲坠的幽灵。

“你言重了?”

她纵横商场半生,但今天才发现自诩强大的自己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第三碗粥。暖暖将整个面目紧贴碗沿,于是除了那碗径自清香、面无表情的桂花粥,谁也看不到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她自以为得体而不卑不亢的话,竟然针针见血。

原来是自己,言重了。

暖暖将那碗混着泪水的桂花粥一鼓作气喝完,眼泪的苦咸又从归心底。

009你言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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