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众生

康默年见他,只闷哼一句:“刚回来就坏了我的木槿花”,然后继续低头看报。他伸手去拿桌子上的白瓷杯,氤氲蒸腾的热气在老花镜上蒙了一层水雾。

康起言哭笑不得,却只得低声对我道:“到底谁是他儿子?一见面就跟仇人似的,早知道我就不来了。不就是几棵落叶灌木么,犯得着跟阶级敌人似的对自己的儿子?”

哑然失笑,父子二人倒是一样的性情。

“素小姐请坐。”

我回头,只见康太太端着咖啡走来。我不知如何回应,只得望着康起言。

他笑道:“妈让你坐你就坐着。”

康默年放下报纸,瞥一眼,道:“起言,听说你要跟素小姐结婚?”

“是。”

空气突然凝滞了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康太太拉着我到一旁的书房,客厅只留余他们。偌大的书柜齐齐排在墙边,由上至下,皆是贵重书籍。我看了一眼,心下了然,这样的人家怎样看都担得起“书香门第”。又不似康起言说的那般,严苛。

“康先生……喜欢木槿?”

康太太微怔,复又笑道:“从年轻那会儿就喜欢,一园子的木槿,倒也不是什么稀缺的品种。不过院子里这几棵倒是花了默年不少心血,前年花了好大一笔价钱从容家买过来,也难怪他这么在意。”顿了顿,又继续往下说,“素小姐,认识起言多久了?”

“五年。”

“他倒是从没说过,我们只当这孩子还没玩够。”

她一笑,水光潋滟,顾盼神飞。我才发现,康起言的眉眼如她一般。完完全全地继承了她的风情,是极好看的。他笑的时候,唇线亦是这般抿起,弧度柔和,一双斜长的丹凤眼斜入两鬓。

“门当户对,说起来,也许我真的不是最适合他的那个人。”

至少,在康家看来,确是如此。

“要真论起‘门当户对’,早年我就不会嫁到康家,哪里还有起言?”

我不语,转过身随手从书架上取出一本Achilles-ClaudeDebussy钢琴乐谱,打开扉页,上面赫然写着康起言的名字。字迹工整而模糊,泛黄的纸张,捻在手里薄且脆。

“起言从小学弹琴,弹得最好的就是德彪西的《月光》。”

“改天要让他弹来听一听。”我笑道。

说起来,以前读书的时候,最怕的就是德彪西的曲子,反反复复很多遍,也还是弹不出那种感觉。他的谱子,是温柔祥和的,但温柔之中又几多坚韧,祥和之间又更添不安。放眼望去,当年绕是整所音乐学院最好的钢琴师,也还欠些滋味。没想到,这竟是康起言最擅长的。或者,他同德彪西是一样的人,天赋异禀,万般才思在随性而为时,便挥洒的淋漓尽致。

客厅有异常的响动,我推开门走到客厅,只见一地碎片。康默年手握藤条,劈劈啪啪打向康起言的背。米白色西装已经隐隐渗出血色,可见康默年用力极深。

“默年,你这是……”康太太连忙拦下来,“起言,你……快道歉。”

康起言额角渗着汗滴,他站在那里惨然一笑:“要我道歉?即使有一天素锦不再爱我,我也不会放弃她。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康家的生意我从来都没有插过手,以后也不会要。”

心口一窒,他竟是因为我?

“你……”

康默年推开她,藤条重重的落下。

疼,

是真的疼。

那种疼,痛及全身。将骨肉粘合,而后又生生扯开。横亘在琵琶骨之间,斜斜掠过。麻痹褪尽,脊背渐渐有了知觉。一股凉且粘稠的液体,由背顺延至腰际。

“素锦。”

康起言抱起我,眉头紧锁。他望了康默年一眼,转身离开。

这,便是所谓的,脉脉相依。

“还疼么?”我贴在他胸口,问道,“因为我,是不是?”

他将我抱进车内,低声道:“傻瓜,为什么要替我挨打?”

“我怕你会疼。”

真的,他一定会疼。可却又那样骄傲,不肯认错,不肯低头,不肯屈服。到最后,看在眼里,疼的竟是我。甚至,比肌骨还要疼。

“起言,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我?如果他不喜欢,我们就不要结婚。”

不是不委屈的,可为了他,再多的委屈,我也会悉数接受。

“我说过,即使你不爱我,我也不会放弃。”他轻轻吻上我的额头,“别想了,康家又不是只有我一个,这么多年没想着管我,现在是不是晚了点儿?”

一忽一忽的木槿花香夹在吐纳间,偶有碎花瓣缭绕发际。落定,成了别样的风景。一瞬间的恍惚,我仿佛看见千丝万缕的木槿缠绕至天边。烈阳灼灼,干涸的血茄黏着在绸制外衣,伤口如焦裂的土地一样。午后慵懒的时光,我唯有静默,等待容颜垂垂老去。

“那些木槿……,起言,听说那些木槿是花了很大一笔钱买来的。”

康起言笑道:“容家没别的,就是会做生意。一院子的花,丢掉又舍不得,索性投其所好,卖给我家老爷子。改明儿带你去见一见容家十三少,那才是真的生意人。幸好我的对手是夏佥羽,换成十三少,早就死无全尸。”

我挽紧他,道:“可惜,再好终归也不是你。”

一千一万个十三少,在我眼里,也比不得一个康起言来的重要。

脊背伤势恶化,未几,伤口竟肿胀开来。我整夜整夜无法安睡,康起言亦是心焦,抱着我在卧室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我执意不肯去医院,直到最后伤口发炎,高烧不退,我才不得不到医院。

入院初始,我见到了容家声明赫赫的十三少,容之仲。

比起康起言,他更多从容。举手投足间,世事皆已成定局。康起言彼时正站在病房外与他说些什么,我披上外衣,打开房门。动作轻且慢,生怕被发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容之仲眼底眉间总是笑意款款,真的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而左手,却总是紧紧攥着什么——身边,竟还有另一个女人——他紧紧攥着那个女子的手,似是怕一松开,便会失去。这样的人,到底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

“素锦,”康起言回来,我连忙削剩下的半只苹果。他拦住我的肩,道,“看够了没有?”

原来,他早知道。

“我在削苹果。”

“刚才我出去的时候你就在削这半只苹果,半个多小时,还是半只。”

他似笑非笑,接过我手里的苹果。

“他是十三少?”

“怎么样?”他仍低头悉心为我削苹果,“容之仲在容家排行十三,是让容老头最得意,也最头疼的人。”

我一哂:“五十步笑百步,你不也一样?只是,容之仲倒真的颇有些奸商的样子。起言,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与他为敌。”

但,纵然是这样的一个人,仍逃不掉十里红尘。

“素锦,”他突然吻住我的唇,喃喃自语般,“如果没有遇上你,我现在会怎样?”

“仍然会……幸福一辈子。”

“你呢?”

“怀忧伤以终老。”我笑,离开他唇齿间的缠绵,“起言,如果有一天,我们必须有一个人先放手,那个人一定要是我。如果你走了,我会伤心,会难过,会痛不欲生;而我若离开,你则会微笑转身,爱上另一人。”

即使可以活下去,却一辈子都无法抹灭他留下的痕迹。反反复复,被记忆的毒蛊啃噬,放不下,进不去,却也忘不掉。一遍一遍,自我折磨,永无天日,整日整日压抑自己。有的人明知相伴短暂,注定无疾而终,却还是不得不用尽一生去记得,再也无法忘记。

康起言抱紧我,眉头微皱,唇线抿起:“傻瓜,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也许还会云淡风轻,笑看苍生。可是我遇到了你,素锦,没有你,我亦会心疼。”

罅隙的光芒打在他的发梢,是温暖,亦是纵容。那些遥远的、奢望的幸福,此时此刻,却这样触手可及。我用手指梳篦他的发,也握住那些许的暖意。这一生,再无遗憾。只因有这样一个男人,不计条件的,爱着我。曾经的彷徨,踟蹰,统统消失殆尽。

赵绾辗转来医院探望过几次,边与我说话边吃着酸梅子,她絮絮而言,很多时候,我只是听众而已。偶有回应,也不过点头示意。这样过了半天,等到她离开时,留下了一堆果核。

“不记得她这样喜欢吃酸梅子的。”我看着康起言手忙脚乱,偷偷笑道,“别忙了,等下输完液,我帮你一起。”

他眼峰一扫,似笑非笑道:“我等得了,夏公子们可等不了。”

说罢,打开病房门,只见夏佥羽和夏佥寻一同站在那里。我有些许的尴尬,只看着康起言。他一言不发,走到床前将我扶起。一只手拦住我的肩,却又不敢用力,只怕会痛到我的伤。

“夏佥羽,住院费医保有得报销?”我笑了笑,“你可甭跟我说,工作这么久,没给我交过保险费。”

夏佥羽一哂:“有康少在,你还在乎这点儿钱?”

“有保险公司在,你还管我在不在乎这点儿钱?”

一旁的夏佥寻沉默不语,我看到他眼底有往昔渐逝的悲凉,转而对他说:“佥寻,有时间替我去法国,看一看素年,好么?”

至死方休,可素年,至死也还没有忘记他。

“我现在回不去,而素年,跟了我这么多年,最想念的还是你。”顿了顿,复又对夏佥羽说,“出院我会递交辞呈,结果有太多事情忙不来,我不想让起言一个人背负太多的压力。”

婚姻,本就是相互经营、维持。

“素锦,你想好了?”夏佥羽问道。

我点点头。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如今,我已然得到,别无他求。

“素锦,我……,”他看了看康起言,欲言又止,“我们只愿你幸福。”

还有素年,我相信,她一定乐见今日的光景。

出院以后,我悉心筹备婚礼。康起言一如既往的忙碌,鲜有休息时间。有时,竟是凌晨才回来,只睡两三个小时,便又匆匆回到公司。我知,他此时孤立无援。康默年撤回了大笔资金,夏佥羽又有意解除与他的合作,一切,归零。偶尔,我睁开眼睛会看到他抱住我,呼吸浅且缓。他的轮廓越加分明,眼角狭长如昨,身上有我所熟悉的淡淡的薄荷水的味道。

忽地,他微笑。

“素锦,你醒了。”

“你没有睡?”

“刚醒。”他的吻落在我的唇上,“累不累?最近没时间陪你,早些年在这里建立的公司一直没有时间打理,总是不赢不亏。现在解除了与夏佥羽的合作,又让老爷子彻底逐出家门。我实在没有办法,难免忽略你。”

我笑道:“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起言,别太为难自己,如果……如果他们不喜欢,我们不必结婚。你知道,我并非在意名份。只要有你,就足够。我不想你为难,也不想你后悔。”

“别想了,我应付得来。”他反身压过来,不断亲吻我的锁骨,低哑道,“如果现在妥协认错,那就会功亏一篑,你不在意,我也会在乎。素锦,哪怕我拥有全世界,失去你,对我而言,一切都是徒劳。”

而我,又何尝不是?

十六

“还疼么?”我贴在他胸口,问道,“因为我,是不是?”

他将我抱进车内,低声道:“傻瓜,为什么要替我挨打?”

“我怕你会疼。”

真的,他一定会疼。可却又那样骄傲,不肯认错,不肯低头,不肯屈服。到最后,看在眼里,疼的竟是我。甚至,比肌骨还要疼。

“起言,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我?如果他不喜欢,我们就不要结婚。”

不是不委屈的,可为了他,再多的委屈,我也会悉数接受。

“我说过,即使你不爱我,我也不会放弃。”他轻轻吻上我的额头,“别想了,康家又不是只有我一个,这么多年没想着管我,现在是不是晚了点儿?”

一忽一忽的木槿花香夹在吐纳间,偶有碎花瓣缭绕发际。落定,成了别样的风景。一瞬间的恍惚,我仿佛看见千丝万缕的木槿缠绕至天边。烈阳灼灼,干涸的血茄黏着在绸制外衣,伤口如焦裂的土地一样。午后慵懒的时光,我唯有静默,等待容颜垂垂老去。

“那些木槿……,起言,听说那些木槿是花了很大一笔钱买来的。”

康起言笑道:“容家没别的,就是会做生意。一院子的花,丢掉又舍不得,索性投其所好,卖给我家老爷子。改明儿带你去见一见容家十三少,那才是真的生意人。幸好我的对手是夏佥羽,换成十三少,早就死无全尸。”

我挽紧他,道:“可惜,再好终归也不是你。”

一千一万个十三少,在我眼里,也比不得一个康起言来的重要。

脊背伤势恶化,未几,伤口竟肿胀开来。我整夜整夜无法安睡,康起言亦是心焦,抱着我在卧室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我执意不肯去医院,直到最后伤口发炎,高烧不退,我才不得不到医院。

入院初始,我见到了容家声明赫赫的十三少,容之仲。

比起康起言,他看起来十分从容。有举手投足间,世事皆已成定局的笃定。康起言彼时正站在病房外与他说些什么,我披上外衣,打开房门。动作轻且慢,生怕被发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容之仲眼底眉间总是笑意款款,真的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而左手,却总是紧紧攥着什么——他的身边,竟还有另一个女人——他紧紧攥着那个女子的手,似是怕一松开,便会失去。这样的人,到底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

“素锦,”康起言回来,我连忙削剩下的半只苹果。他拦住我的肩,道,“看够了没有?”

原来,他早知道。

“我在削苹果。”

“刚才我出去的时候你就在削这半只苹果,这都半个多小时了,苹果还是那半个。”

他似笑非笑,接过我手里的苹果。

“他是十三少?”

“怎么样?”他仍低头悉心为我削苹果,“容之仲在容家排行十三,是让容老头最得意,也最头疼的人。”

我一哂:“五十步笑百步,你不也一样?只是,容之仲倒真的颇有些奸商的样子。起言,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与他为敌。”

但,纵然是这样的一个人,仍逃不掉十里红尘。

“素锦,”他突然吻住我的唇,喃喃自语般,“如果没有遇上你,我现在会怎样?”

“仍然会……幸福一辈子。”

“你呢?”

“怀忧伤以终老。”我笑,离开他唇齿间的缠绵,“起言,如果有一天,我们必须有一个人先放手,那个人一定要是我。如果你走了,我会伤心,会难过,会痛不欲生;而我若离开,你则会微笑转身,爱上另一人。”

即使可以活下去,却一辈子都无法抹灭他留下的痕迹。反反复复,被记忆的毒蛊啃噬,放不下,进不去,却也忘不掉。一遍一遍,自我折磨,永无天日,整日整日压抑自己。有的人明知相伴短暂,注定无疾而终,却还是不得不用尽一生去记得,再也无法忘记。

康起言抱紧我,眉头微皱,唇线抿起:“傻瓜,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也许还会云淡风轻,笑看苍生。可是我遇到了你,素锦,没有你,我亦会心疼。”

罅隙的光芒打在他的发梢,是温暖,亦是纵容。那些遥远的、奢望的幸福,此时此刻,却这样触手可及。我用手指梳篦他的发,也握住那些许的暖意。这一生,再无遗憾。只因有这样一个男人,不计条件的,爱着我。曾经的彷徨,踟蹰,统统消失殆尽。

赵绾辗转来医院探望过几次,边与我说话边吃着酸梅子,她絮絮而言,很多时候,我只是听众而已。偶有回应,也不过点头示意。这样过了半天,等到她离开时,留下了一堆果核。

“不记得她这样喜欢吃酸梅子的。”我看着康起言手忙脚乱,偷偷笑道,“别忙了,等下输完液,我帮你一起。”

他眼峰一扫,似笑非笑道:“我等得了,夏公子们可等不了。”

说罢,打开病房门,只见夏佥羽和夏佥寻一同站在那里。我有些许的尴尬,只看着康起言。他一言不发,走到床前将我扶起。一只手拦住我的肩,却又不敢用力,只怕会痛到我的伤。

“夏佥羽,住院费医保有得报销?”我笑了笑,“你可甭跟我说,工作这么久,没给我交过保险费。”

夏佥羽一哂:“有康少在,你还在乎这点儿钱?”

“有保险公司在,你还管我在不在乎这点儿钱?”

一旁的夏佥寻沉默不语,我看到他眼底有往昔渐逝的悲凉,转而对他说:“佥寻,有时间替我去法国,看一看素年,好么?”

至死方休,可素年,至死也还没有忘记他。

“我现在回不去,而素年,跟了我这么多年,最想念的还是你。”顿了顿,复又对夏佥羽说,“出院我会递交辞呈,结果有太多事情忙不来,我不想让起言一个人背负太多的压力。”

婚姻,本就是相互经营、维持。

“素锦,你想好了?”夏佥羽问道。

我点点头。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如今,我已然得到,别无他求。

“素锦,我……,”他看了看康起言,欲言又止,“我们只愿你幸福。”

还有素年,我相信,她一定乐见今日的光景。

出院以后,我悉心筹备婚礼。康起言一如既往的忙碌,鲜有休息时间。有时,竟是凌晨才回来,只睡两三个小时,便又匆匆回到公司。我知,他此时孤立无援。康默年撤回了大笔资金,夏佥羽又有意解除与他的合作,一切,归零。偶尔,我睁开眼睛会看到他抱住我,呼吸浅且缓。他的轮廓越加分明,眼角狭长如昨,身上有我所熟悉的淡淡的薄荷水的味道。

忽地,他微笑。

“素锦,你醒了。”

“你没有睡?”

“刚醒。”他的吻落在我的唇上,“累不累?最近没时间陪你,早些年在这里建立的公司一直没有时间打理,总是不赢不亏。现在解除了与夏佥羽的合作,又让老爷子彻底逐出家门。我实在没有办法,难免忽略你。”

我笑道:“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起言,别太为难自己,如果……如果他们不喜欢,我们不必结婚。你知道,我并非在意名份。只要有你,就足够。我不想你为难,也不想你后悔。”

“别想了,我应付得来。”他反身压过来,不断亲吻我的锁骨,低哑道,“如果现在妥协认错,那就会功亏一篑,你不在意,我也会在乎。素锦,哪怕我拥有全世界,失去你,对我而言,一切都是徒劳。”

而我,又何尝不是?

始料未及。

婚礼前夕,有关康起言的报道铺天盖地。消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看过后,一笑置之。偶尔,报道上也会出现我的影迹。说来说去,无非是都市版“灰姑娘”的故事。

“起言,我真是不明白,结婚这事儿到底有什么可以爆料的?”

我放下报纸,偏着头看他。

康起言笑道:“多少香闺美眷想嫁给我,还没机会呢,这会儿好歹也得让人家知道康家大少要娶的人到底是谁。”

“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嗔道。

月色皎洁,透过纱帘迤逦无垠。粉白色礼盒半开半合,里面,是如月一样的婚纱。抹胸式样,留一抹丰腴,腰身略上移了一分,本是及膝短鱼尾晚装,却因两叶如帘的流苏由胸下延蔓至脚踝,宛然成了一段嫁衣。而那流苏,竟是缀遍了大溪地的珍珠。腰际有缎带交叉缠绕成两只蝶,本已窄瘦的腰,顿时又清减几分。婚纱从米兰订制,极好的工艺与料子。早些时候穿与康起言相看,他只当是楼夜风的赠礼。我笑而不应,手里攥那方薄纸片——而只有我知,这件嫁纱,是夏佥羽送我的最后的礼物。

“起言,什么时候拍婚照?”

蓦然问道,我心里也有些矛盾。明明不在意那一纸婚书,却偏要拍无谓的婚照,近乎偏执。

几乎没有半分迟疑,他道:“你选好,我们就去。”

突然有些心酸,仿佛就这样一辈子。此生此世,再也无法回到过去。那些争执,离开,纵然是伤是痛,可毕竟真真切切。眼前的幸福,却是我曾经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拥有的。亦是,不敢拥有。繁花落定,涤净铅华,必是要归于平寂。哪怕拥有水晶鞋,Cinderella仍是灰姑娘。

这一夜,久未失眠的自己,又开始不得安眠。梦里梦外,尽是当年与夏佥羽的记忆——那池,赛里木湖。

那段在赛里木湖的邂逅,与仓皇。

大西洋最后一滴眼泪,如一粒蓝宝石,于断陷里与山脉相连,天水一色。在那条细君、解忧曾为和亲而走过的路上,我遇见了他。比康起言还要早的遇见了夏佥羽,在茫茫人海中。我记得,他是那样俊朗,有好看的眉目,秀气的手指。他穿着银灰色休闲西装,一辆白色Bugatti停在不远处。手里挽着婀娜的如玉美人,丰姿秀骨。他们一转身,将要遁入湖光山色中。

那样洒脱,难以忘却。

隔着稀稀落落的行人,仿佛是隔着一世一生。

以致,在往后的时光中,世事瞬息万变,忘了爱,忘了恨,甚至忘了自我,却仍旧记得初见时的情景。所谓美好的回忆,也不过如是。用一秒钟记起,用一辈子忘记。岁月终将逝去,难得的,原来只是不在意。

“喂,”我瞥见他落在一旁的机械表,唤住他,“你的表。”

后来我见康起言亦有一只同样的,方知这是VacheronConstantin里LesComplications系列限量款的Saltarello,价值不菲。在法国重遇夏佥羽时,也曾忿忿对他说,早知昂贵如此,不若一早拿去卖掉,做的哪门子拾金不昧。未说出口的,哽咽在喉——如果,没有这样的契机,我也不至与他纠缠不清,剪不断,理还乱。

夏佥羽回过头,玩味的看着我,笑道:“我叫夏佥羽。”

夏佥羽,

一切皆如梦,而梦醒之后,是巨大的空洞与寂寞。洪水一般,向我袭来,而我,却只得怔在原地,无力回拒。看他与她,想着他的名字。夏佥羽,夏佥羽,名字竟与夏佥寻如此相似。是不是,这便是命中注定?蓦地,想起有关双生花的传说,这样相似的两个名字之于我,便注定如双生花一般,蚀骨断肠。

万劫不复。

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见到了夏佥寻。可细看来,夏佥寻终究不如夏佥羽一般,飞扬。如果,他是高山仰止的神祗,那么夏佥寻则不过是世俗红尘中的,一粒伤人的砂。困入眼里,不管多疼都要揉擦。

“佥羽,快点。”

他并不理会,仍谦和微笑:“我们还会再见么?”

“Maybe”

我挥挥手,告别,转身离去。自然以为,断无再见的契机。陌路相逢,彼此皆是过客匆匆。他有他的伴侣,而我,仍要继续未来的路,独自疗伤。只是没有想到,真的还会再见。

在旅店里,一灯如豆,昏昧低沉。我拿出小提琴,站在阳台上拉起《流浪者之歌》。小提琴的高亢,由刹那爆发,几近疯狂。而旋律,听上去却又是苍凉。渐渐趋向平息的安静,缓缓的空白、停滞,然后,倏地迸裂开来。于僻静的星空下,谱出一曲悲怆。《流浪者之歌》几乎是每个提琴手必经的噩梦,初学时,我为了它几乎不眠不休。

“悲壮有力,很少有人会把这首曲子拉得如此,完美。”

闻言,我侧转过身子,只见夏佥羽站在隔壁,依靠在阳台的石制扶栏上静静看着我。晚风吹动茵茵绿草,莎莎做响。两处阳台间,逼仄的距离,让我能清清楚楚的看见他。他的发在风里,柔如细草,不胜凄凉的月光,如一层银粉,扑簌在他身上。暗影被染却成一尊雕塑,顾自妖娆。

“夏佥羽?”我一顿,旋即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那旧时出阁的女子,明妍妍的妆容,羞赧一笑间,绿了芭蕉,红了樱桃。不知,是否可堪比他这样好看的容颜?

“你读过《诗经》?”他颇觉意外。

“读过《诗经》有什么意外?”

普通人家的孩子还会吟两句诗,更何况家里早年也算是书香门第。听父亲说,当初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我原以为像你这样的女人,自恃容貌出众,胸无笔墨,大概连《诗经》是什么都不知道。”

“可不可以当你是在夸我?”我毫无顾忌的大笑,“年弛而色衰,你看,连自己都靠不住。不过,我是真的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我是没钱住昂贵如昆仑酒店那样的地方,你怎么也会……”我无奈一笑,继续问道,“这么晚了,还没有睡?”

他耸耸肩:“被《流浪者之歌》吵得睡不安稳。”

“看你神采奕奕,哪里像是睡不够的样子。如果是被我吵醒,你的女伴也好不到哪里去。哪还容的下你站在这里跟我聊天,一早就杀过来了。”

“你说嘉儿?”他风轻云淡道,“不喜欢,就分开了。”

一时没有回过神:“分手?”

他折回房间,再回来时,手里燃起一支烟。烟丝在袅娜中,渐渐化为灰烬。一忽一忽,浸染在空气里,吐纳间,尽是甘醇的味道。出乎意料,我竟没有抗拒这种味道。

“要不要过来坐?”

我略略思索片刻,然后点点头将琴递与他,踩着阳台的石栏一步迈过。他伸手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抱过去。

“没见过你这样的,放着好好的门不走,一定要从阳台过。”

“那我岂不是还要绕过一扇门?”顿了顿,接着说,“为什么要分手?”

夏佥羽低头浅笑,道:“谈不上,本来就是各取所需,合则来,不合则散。你问我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因为她住在昆仑酒店,眼不见为净,所以我住到这里来。”

“那也好,没有付出过爱意,到最后也不会受伤。”我想起夏佥寻,摇头苦笑道,“要不要再来听一支曲子?”

他点点头,笑得莫名的好看。

琴弓触弦,声音宛如流水一般,一泻千里,不可收拾。里面杂糅了莫名的情愫,失落,欣欢,背叛,绝望,放手……,一气呵成。仿佛一段故事——一段爱情的无疾而终——由另一种方式,娓娓道来。

“这首是什么?”

“独家原创,”我收起琴,“不过还从没有拿出来荼毒过别人的耳朵,你是第一个。”

“荣幸之至。”他熄了烟,笑岑岑地说,“你失恋?”

“算,也不算,毕竟他从来没有给过我任何承诺。爱情里面,付出越多,受伤越深。如果与他偷欢的是别人,尚好。我可以歇斯底里,也可以故作洒脱。可,那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该如何去做?只能静静掩上房门,退离那里。”我轻轻笑道,“这个世界多荒诞无稽,你以为爱的人可以给自己幸福,到最后却是伤你最深的人。爱意愈多,伤害愈深。夏佥羽,你多好,来去自如。哪天看遍人世风景,一个转身的距离,还有人愿意等你。”

“我不是不会爱,但,万事先爱自己。”他望向远处辽阔的天幕,眼睛明亮,“如果不爱自己,谁还会爱你?没有人,值得你自我放逐。”

“我错了。”

“什么?”

他看着我,莫名其妙。

“你绝对是我见过的,最内敛的二世祖,不是一句‘桃之夭夭’可以形容的。”

“二世祖?”他叹口气,“三代才有一个贵族,要是这么算,从我爷爷那一辈人开始,早就是贵族里的贵族。”

“我叫素锦,认识你很高兴。”

他笑了起来,眉眼全部舒展开。

灯光愈显得昏暗了,他侧身,光线投射出他细腻好看的阴影。一时,心旌摇曳。

“Dasgleichean,diesie.”

“你会说德语?”

“以前在康斯坦茨大学读书。”

“比起康斯坦茨大学,我更喜欢德国特级甜白葡萄酒。”我摊开手,“可惜,现在多说无益,根本喝不到。”

夏佥羽揉搓我的头发,低下头,耳语:“以后还有很多机会,素锦。”

说罢,他的吻覆上我的唇,渐入渐深。我没有抗拒,只享受此时此刻的安稳。他将我横抱至床上,我闭上眼睛……夏佥羽,夏佥寻——如果夏佥寻是一个错,那么我与夏佥羽则是一错再错。

天际泛起鱼肚白,我偎依在他怀中,汲取温暖。

第九章 众生
碎锦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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