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离别未央
我希望,这是一场繁复冗长的恶梦。梦醒了,一切归向平寂,每个人都是匆匆过客。可这场梦,却是那样清晰,清楚的疼,痛彻心扉。所以,我知,我一直都知道,这不是一场梦。夏佥寻之于我,是一场如瓷般的爱恋,纵使裂了,碎了,仍旧纯白如初。那些碎片承载了往昔的一切,苦与悲,爱与恨,遗憾与失落,划过皮肤,血流如注。那些美好如斯的承诺,只因,我们太年轻。执着的坚信着感情是一切,海誓山盟,执手终生。直到最后的最后,才无力的看清,强悍的终究是天意,是那些我们自始至终都相信存在却又不肯俯首称臣的,注定。而夏佥羽,他是完美的,几近虚幻。不得不说,那时,我是一只苍白的洋娃娃,美丽,却失了魂魄,宛如行尸走肉,一样望去,触目惊心。我太过骄傲,骄傲的哪怕心如刀割,也不会哭。于是,只得在绝望与强颜欢笑中,形单影只,踽踽独行。压抑的绝望与痛楚,被酿成一壶酒,给了我最真实的涩与甘,苦与醇,冷与暖。我肆虐的挥霍着,这仅有的,尊严。夏佥羽给了我放浪的契机,我们缠斗,撕扯,筋疲力尽。然后,又不得不用尽时间,去一寸一寸的扯裂这些牵绊,最终,让彼此伤痕累累,让自己血肉模糊。我亦是以为,彼此的过往,是一出艳情故事,是毒,是药,一路走下去,是万劫不复。到最后,终逃不过化成一声叹息的命运。他终会厌弃疲倦,转而挥手告别。没有什么,是值得他痴缠一生,念念不忘的,物是,人是,甚至,他自己。于是,用情至深,就注定了最后的失败。所以,我不必用情,也不想用情。等待着那个对的人,并,一直等待。直到,康起言的出现。康起言。曾经,我是那样努力地将自己从他身旁抽离。一如他给的那些,寂静且寂寞的流年深处最坚定的守候。温暖,不疾不徐,似流水一般,汩汩划过心底。缓缓滋润着,干涸龟裂的心域。他轻而易举的弥补了我刻意空白的记忆,我以为,我是爱他的。这份爱,随着逝去的光阴,并未消减,反而与日俱增。这份爱,是壮烈且张扬的,是绵长,亦是舒展。只因,他是那样与众不同,干净、睿智、安静,温暖……是我日复一日,遥不可及的梦,是梦中虚无惨白的阳光。晒得眼睛生生的疼,却,不容忽略。是前世,是今生。已经开始深深相信,只要他在这里,只要我此岸,我们可以相伴相依,走过每一个晨昏,于静默之中,看那些花开花落。不会早一步,亦不会晚一步,直到,遍开繁花似锦簇。因为爱,我们可以永生永世的绽放,不会枯萎。红木镇纸压在书案之上,镌刻着“不离不弃”这样缠绵悱恻的四个字,字迹遒劲挺拔,随着墨色渗入。仍记得彼时,他于提笔、落笔间,挥就而成。我屏息看去,忽而有些感动。倾心相许,大抵,是从彼端开始。爱意如笋,迅捷滋生,成长。我放下一切,全心全意的去爱。可,谁又知,这样轰轰烈烈的爱过后,一转身,是另一次伤心,另一个陷阱?这些重荷,是我再也再也,不能担负的。血液殷殷湿濡了粉紫色绒毯,一股一股的甜腥从体内散佚。渐渐洇开,悲戚笼罩。不疼,腕上的伤口开始趋向麻木,温热于体内流失,至半空中曝晒,蒸腾不见,余下的,只有愈来愈深的寒冷。“素锦?”我听到了康起言的声音。那样远,那样近。仿佛遥不可及,却又天涯咫尺。我伸出手,想握住,却只能无力的任它从指尖流走。突然,有些不舍,不舍就这样带着遗憾,离他而去。我行过许多国度,看过无数流云,欢喜过那些人世沧桑,然而,如今再看,到底只爱过一个人,仅此而已。哪怕,相识于时间无涯的荒野里,遇见了,爱上了,纵是尘埃里,也会开出花来。轰轰烈烈,即使转瞬即逝。若是错过,余下的年华便在蹉跎的岁月中空空而逝。这样至大的哀,倘使我没有遇到康起言,这样一辈子,也不觉寂寞。可是,如今我却不可想象,没有他的日子。爱与恨相互缠缚成茧,我进退两难。“素锦。”康起言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温度从指尖开始,延蔓整个身体,熨帖细腻、敏感的心弦。有的人,明知道属于我的时光不过很短很少的一瞬,然,想要忘记,却已是不得不用尽一生。我知道,世界上注定有这样的一个人,在等我。只是不只不觉间,才发现,那个人是康起言。“对不起。”这样三个字,而今说来,是无助,也是徒劳。我抬起手臂,腕间包扎的纱棉触目惊心。再往上看去,是错综的掌纹。有时会想,人生无常,如这些掌纹一般,纵横阡陌。“告诉我,素锦,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怎么能说,一切都是因为夏佥羽?因为我不相信,不相信康起言的爱,所以失望;因为夏佥羽的伤害,所以绝望;因为……他眼底有青痕,形容消瘦,让人心疼。我伸出手,抚摸他的脸庞,不再是虚无中的遥不可及,触手,那样真实。只一瞬间,我决定,不再犹疑他给的一切。譬如扑火的蛾,即使最后灰飞烟灭,也要趋向那唯一的热,汲取暖与光。“只是被碎玻璃划伤,你别担心。”“素锦……”我抱住康起言,将头埋进他的颈窝里:“真的,别担心。”接着几天,我都昏昏沉沉。每日醒来,临窗而坐,看那些云卷云舒。天气也不甚晴明,铅似的云幕,连日低垂得紧,仿佛压在心口的碎石。重荷,让人无法喘息。康起言将我送到临江的一处别墅,江风掠过,带着黏稠与潮湿。周遭泛滥着江水微微的腥涩,不复刺鼻的消毒液的味道。入夜,空气间也多了一丝凉薄的意味。万家灯火渲染广袤的天宇,摧残如斯,仿佛暗地里妖娆行走的牡丹,极致璀璨时,便次第幻灭。温暖,又蕴藏着莫可名状的凄凉。康起言亦如往日,浅浅微笑,温柔呵护,只是笑容里,尽是忧郁。“素锦,如果我辜负了你,你会怎样?”我笑了笑,道:“起言,我不是没心没妒的女人。但凡女人,都是一样的。只是,我不想让你知道,我有多么在乎。感情里,付出越多的一方,也就输了最后的资格。如果你辜负了我,我会选择遗忘,而不是苦苦挽留。如果,你已经决定离开。只是,我知道,这样错过了,也就是一生。”“你呵,”他太息,“素锦,我该拿你怎么办?”“我只想你,幸福。幼子娇妻,生活安逸、温暖。如果这样的幸福是我无法给你的,那么,起言,答应我,离开我。找一个可以让你幸福的人,厮守一生。”“你这个傻女人。”我摩挲着我手腕上的伤疤,轻轻亲吻着,“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的对自己?怎么能独自面对?素锦,我再也不会让他伤害你。相信我,素锦。”是呵,是傻,是真傻。傻到以为,这样说,便会让他安心,以为他什么都不会知道,以为自己可以毫不在意,可以重新过活。原来,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康起言他知道,即使我不说,他亦会知道。只因,那个人是夏佥羽。可再大的伤害,此时此刻,我却真的相信,康起言会一直一直的保护我。直到,生命尽头。“答应我,如果有那样的一天,请给我最后的骄傲。闭上眼,不要回头,不要挽留,不要告别。就让我,一个人静静离开。连擦肩而过,都不要。”即使,那些骄傲,最是世上无用的毒药。“我们结婚,好不好?”我抬头看着他,这一次,笃定且执着,“不要奢华的婚礼,不要觥筹交错,只是我们两个人的婚姻。哪怕,到最后我仍是伤痕累累,至少,让我嫁过一次,哪怕只有这一次。我只愿,这唯一的一次,是嫁与你,而不是别人。”“好。”霏霏霪雨连绵不绝,许是江边气候宜人,未过几日,我的身体恢复了大半。康起言的生活突然闲适起来,他待我如常,仿佛彼此之间从未发生过变故一般。然,我知,有些东西,是再也无法复原修弥的。遇见夏立江是源自一场宴会。往日我是最不耐这样的商业应酬,曲意逢迎,言语之间,除却虚伪,便是针锋相对。只是这一次,康起言执意带我去。腕上的嫩红色疤痕触目惊心,他悉心用丝巾掩盖,将之系成一只玫瑰结。斜斜的纹路错综纠缠,殷绯如血的色调,刺眼得紧。手腕隐隐做疼,衔在那里仿佛生了根,结了芽,绽了花,长了刺。扯动着伤口,化作血肉的一部分,生生不离。借着康起言与旁人应酬寒暄的间隙,我找到一旁的休息区,一个人吹冷风。“素小姐。”乍听有人唤我,连忙回过头,只见是夏立江。我皱了皱眉头,不知他因何而来。曾在财经杂志上见过他的照片,那时,他早已将生意交付给了夏佥羽。夏立江虽已上了年纪,但,眉目之间凌人的盛气,仍不见消减。反之,随着岁月渐次的增加,更深。到底是久经商场,眼底写尽了精明市侩。“夏先生。”这一次,诧异的倒换了他:“你知道我?”“夏先生是商界名人,名声在外,如雷贯耳,我怎会不知?况且,杂志上时有报道,即使不曾涉猎商界,杂志报道也还是会看的。”“果然,佥羽没有选错人。”“只是晚了一步。”我笑道,“夏先生有什么请直说。”“有关素小姐的事,我也有所耳闻,也曾请人调查过。”他顿了顿,意欲从我的神情中探寻端倪,而我,只是嫌恶的皱了皱眉,“如果资料没有错,素小姐原本并不打算从商?”门当户对,他要说的,无非是这样一个事实。我与夏佥羽,门不当,户不对,殊途不同归。“夏先生,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这个道理我明白。夏佥羽很好,好到放眼望去,能与他并驾齐驱的人只是寥寥数人而已。但我从来没有奢求过什么,他怎样想,是我没有办法阻止的事情,但我有我的选择。我跟他,说的明白些,既是‘男欢女爱’,无关爱情。你大可放心为他寻一桩姻缘,同是商界世家也好,或是可助他一臂之力也罢,总之,与我无关。”联姻,这是我最不屑的。我自认没有那个资格,不奢求,随遇而安。“素小姐知道就好。”他见康起言向这边看来,笑道,“希望以后不必再见。”我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如你所愿。”如果可以,但愿这一生都不必再见。康起言缓缓收回目光,继续与旁人寒暄着,他身边,正是赵绾。细细端量,她少了几分妩媚,多了些温柔。这样好,一个生命的孕育,可以让她尽洗铅华,安详如日。一切看上去,都显得那样平和。除了,她挽住康起言的那条手臂,是如此刺目。我失魂落魄的转过身,跌跌撞撞退出了这一场盛宴。甚至连侍者送给我的便笺都来不及看,只匆匆放进手袋。它是他的手段,是他的追逐,是他的身家利益,千头万绪,只是一个“利”。自古就有“商人重利轻别离”……我是哪遍行天涯的歌姬,年华不再,现在有的只是他。其实我所盼望的,也只不过是那短短的一瞬,我从未想过要你给我你的一生,如果能在开满栀子花的山坡上相遇,如果能够深深的爱过再别离,那么,再漫长的一生,回首时,也只不过就是那短短的一瞬。微微刺骨的凉意,风浅浅吹过花园。不远处,有少年的朗琅读书声。是席慕容的《盼望》。忽而想起,那年的夏佥羽,在赛里木湖的那个夜晚,也曾在我耳畔,喁喁诉说着这样的一首诗。如果能够深深的爱过再别离,那么,再漫长的一生,回首时,也只不过就是那短短的一瞬。只是,这样短短的回首的一瞬,却是我无法给他的。毕竟,那些聚散分离的时光磨灭了的一切,足够失望、绝望。我丧失了勇气,不想面对他。心底却清清楚楚的明白,夏佥羽说的那些话,是真的。这么多年,不经意想起的,不仅仅是夏佥寻,还有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在意他的喜怒哀乐,在意他的一个举手,一个投足,清楚明了他的全部爱恨憎恶。他心思缜密,可以洞悉一切,弹指间,万事已成定局。我猜不透他的所要所求。我从不敢奢求抓住他,明知是握不住,何苦作茧自缚,到最后承受无尽的苦痛。捉摸不定,反不如放手。康起言不然,他是真实的,不似神祗,高高在上。我与他俱是芸芸众生,他了解我,我又何尝不曾懂得他?夏佥羽爱人,更爱己;康起言爱己胜旁人。我是断不肯分爱的,三心两意,最后左右为难。宁可伴着自私的康起言,也不要尾从只有半颗心的夏佥羽,尽管,那半颗心,他给了自己。梧桐的叶子招招摇摇飘下来,一忽一忽的化成浅浅弧线。一层一层累叠,透着低低的月色散出幽幽金粉色的光泽。这一带多是老旧的建筑,已颇有些年岁了。只除了这一处豪宅,茵茵绿草隔绝了此地本应的颓唐,于落拓中显得格格不入。因为是近山地段,湿气显然重了些,入夜更甚。几处老屋已近坍塌,泛黄的墙皮簌簌的往下落,堆砌成山,粉尘如华丽的辞藻,四处铺衬着。翻覆,扫净,又是灰蒙蒙的土。岁月,最是经不起推敲的东西。既是人生一样,前半生烈火烹油,而后,是无限凄凉。我回过头看了看赵绾,她的眼睛在水晶灯下,明盈盈的。没有爱情,亲情也好;没有亲情,友情也罢。我想,不论哪一样,都不是我的。穿过那一爿无垠的绿地,我消失在夜幕中。扪心自问,就算这样消失了离开了,他,也不会知道的,是不是?莫大的悲袭入早有裂痕的胸腔,心潮汹涌,触动旧患新伤,撕裂一般的疼。旧欢,如梦;旧欢,心伤。琴声低吟如流珠碎玉,琳琅入耳。窄窄的小巷弄堂,白墙黑瓦,和着大提琴流泻的音律,竟契合的不留痕迹。宛如最静默的守候,深沉似湖海,娓娓诉说着那些现世的故事。循着琴音,沿途走向更深更暗的角落,我轻轻推开一扇行将支离的腐朽木门。一直相信,拉大提琴的男子,拥有世上最动人的风情。他恬静的坐在窗棂旁,黑色丝质西装衬得他修立挺拔,隐隐的由骨子里逸发一股风流。修长的手指握住琴弓,拉动纤细的弦。暗影恻恻投射在斑驳熏黑的墙壁上,他有好看的侧脸,轮廓清晰,凌乱的碎发随意遮住前额,自在里多了一分哀默。我屏住呼吸,不忍打破这一刻的好。旋律戛然而止,他仿佛感到了什么,蓦地,抬起头。我发现,他有一双酷肖夏佥羽的眼。不似夏佥羽的那般隐忍,他的眼底尽是孤狠,且,让人不容忽略。“抱歉,打扰到你。”我后退一步,道,“你的琴,拉得很好。”顿了顿,继续说,“除却错了的第四乐章第三小节,几乎是完美的。”“你懂得?”他颇觉诧异,继而摇头微笑,“我以为这样偏僻的地方,也只有自己在听,错了也不算什么。就算有旁人听,大约也很难听的出来。果然,自欺有时候是不能欺人的。”我点点头:“早些年学过一段时间。”“你是,素锦?”这次轮到我诧异:“你认得我?”“夏佥羽有没有告诉你这样一个名字,慕逍亦?”这样提醒,我模模糊糊记得,夏佥羽曾说过,慕逍亦。他说慕逍亦是比他更世故、精湛的商人,如果可以,他宁愿一辈子都没有与他相识。至今仍不忘说话时,夏佥羽口气中微微的骄傲自得,和遗憾。见我不语,他皱起眉头:“他没说?”蹲下身,大提琴被轻轻置入琴匣,他半转着身子,继续言语,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停滞分毫,“也许是你忘记了,夏佥羽他不会不对别人提起我。”“你是慕逍亦?”“如假包换。”“换?哪里是说换就能换的。路边淘来的小玩意儿都还要找上一阵子才好,何况你是一活人。就算是假的好了,至少也有一些是真的。”“什么?”“你会拉琴。”我走到他身旁,重新将琴拿了出来,轻轻抚摸上琴身,“至少,夏佥羽就不会。”“他会经营。”慕逍亦叹口气,“从小就精明得跟什么似的,长这么大,就没看过有什么东西是他得不到的。结果,到最后输在你这里。”“我?”慕逍亦耸耸肩:“我们这样家世的人,最忌讳‘感情’这两个字。即使是亲情,尚且不可靠,更不要说友情和爱情。夏佥羽跟我都是游戏惯了的人,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归结起来,就是冲着一个‘钱’字来的。起初还试图改变些什么,后来渐渐的也习惯了。这样不是不好,各取所需,不拖泥带水,分分合合里都不曾付出过爱意,就没有亏欠。谁知道,最后在你这儿翻了船。”我自顾低头调试琴弦,连头也懒得抬:“你这是在骂我吧?‘阴沟里翻船’,拐着弯儿说我是‘阴沟’。”“换做以前,话可以这么说,现在……”他听了片刻,唇线抿起,“不过是彼此彼此。”“你想说什么?”我仍旧低着头,拿出琴弓缓缓拉起G大调第一大提琴独奏,“我没有爱过他,也不会爱他。”“素锦,别忘了我刚才说过,自欺有时不能欺人。你不爱他,是因为夏佥寻,康起言,或者,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为了抗拒而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