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戏

自那日起,康起言再也不曾对我假以颜色。除了每周按时陪我到医院做检查,他总是一个人在书房里。医生说,怀孕初期的三个月要小心安养,我便不管不顾,上上下下的镇日打扫,可是仍未失掉这个孩子。康起言冷眼旁观,嘴角噙着冷笑。

赵绾的到来,让我措手不及。

仲秋细濛濛的雨,是凉的。那种凉,不似晚春的柔,不似盛夏的绵,是尖锐刺骨的凉。初时打在身上,只是冷。任它密密稠稠,也还只是冷一些罢了。等到褪下那层冷却的外套,才发现,原来内里也已经凉掉了。赵绾如这场微雨,泠泠彻彻洒得漫天漫地都是,我无处可逃。

“天气这样差,你怎么会来?”

“只是……”她偷偷望了一眼康起言,道,“只是,想来看看你。”

我挤出一丝笑意:“你先等下,我去切水果。”

既然不愿让我知道,我就如她所想,不听不知。退一步再看,那些肮脏的谋略,我又何必了解的那样清楚?不过是又添一段新伤,谱出这曲曲怆然苍婉的锦文断肠。

“别忙,我陪你一起。”

她一席话,令我颇感意外。然,只是默默点头,带她一同到厨房去。枣子是到了秋季,最是应季,可我仍喜欢山竹这一流早已过季的水果。料理台上放着一只干净白瓷盘,苹果被切成碎块,歪歪斜斜的堆在那里,晶莹的果瓤已经开始氧化变暗。我看着看着,心里突然涩涩的。

“多吃苹果,对胎儿好些。”赵绾端起瓷盘,“这些是苹果还是前几天康起言托我买来的,他很爱你。”

“可我要不起。”纵然以爱为名,可这爱上的欺骗,我该如何承受,“你也爱过他,否则不会到如今依然心甘情愿的帮他成就这一切。赵绾,你告诉我,当他离开你,你会不会疼?他从来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与其这样委曲求全,不如我退出。我成全你们,不要这个孩子,这是孽种。我要离开他,远远的,一个人继续未来的生活。”

赵绾笑岑岑道:“那么夏佥羽呢?你不想要这个孩子,是因为你真的心灰意懒,还是因为在你放不下另一个人?素锦,康起言千错万错,错在不该爱上你。他千算万算,也没料到,会爱上你。”两行清泪流过脸颊,她哽咽着缓缓说道,“如果他不爱你,不会执意要你生下这个孩子,我,我们,任何一个女人,都没有资格。可是素锦,我不遗憾,我现在有自己的丈夫,有我们的孩子,即使没有爱。”

有爱又如何?一厢情愿的给予,最终付诸东流水。而那人,已不再是良人,这入骨相思,究竟知不知?反倒比不得无爱。我钦佩赵绾,有退而求其次的勇气。

“素锦,你真的想要离开?”她深吸一口气,“如果你想离开,我会帮你。但是,答应我,生下他。我不想你做出一辈子都会后悔的选择,你可以恨康起言,可是不能恨你的孩子。那是你的,是你体内成长的一个活的生命,他不是孽种,是你的孩子。你失去他,以后再有,也不是这一个。”她剥好山竹,正欲端出厨房,旋即回头低语,“还有,夏佥羽在等你。”

女人善变,

这话以前听起来,总让人觉得有些偏颇。现在再想,是真的善变。想嫁的时候,没人肯娶,蹉跎岁月。等到人老珠黄,有人肯娶了,她反而又不想嫁了。真真的善变。待到人人都修成正果,自己夹在中间像陀螺一样转来转去,又觉得忿忿不平。年轻的时候,挑来挑去。相貌好的,嫌他没钱;有钱的,又嫌他不够聪明;顶顶聪明的,又嫌他不够浪漫;浪漫了,还嫌他过于花言巧语……总之嫌来嫌去,大好青春就这样如指缝里的水一般流走了,白发覆红颜。

吃晚饭的时候,一把汤匙被我攥在手里,碗里的鸡汤被来来回回的拨弄着,很快就凉了。食不知味,我顺手夹起一根油麦菜递进他碗里。

“我会生下这个孩子。”

老去老去,终归要老,要去的。再多的轰轰烈烈,也只不过是尘梦,是浮嚣,早晚都会要散去。隔着千山万水,总要留些什么在这世上。赵绾说的,不无道理。

康起言猛然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我以为你不喜欢。”

“可还是执意让我生下,不是么?”

“素锦,你想要什么?”

“离开你。我带着孩子,找一处僻静的地方,过完下半生。”

半晌的沉默,我仿佛听得到壁钟上秒针走动的声音,宽阔的空间一下子缩进成狭隘且密闭电梯一样的格子间。老旧的显示板上,刺目的红字一节一节的闪动。心脏随电梯的起伏,忽而快,忽而慢。

片刻,他才缓缓点了点头:“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给你。放你自由,给你安排好一切,安安稳稳的过完下半生。素锦,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只要知道,你过得很好。”

“我不要你的安排,只要离开就好。”收妥碗筷,我喃喃道,“他在等我。”

等了那么多年,一个五年之期后,我不想他再度失望。

人生有多少个五年?弹指间,不过寥寥。果真如慕逍亦所言,他等到最后,只是换来了我的一首断章,那么我不会原谅自己。这样的残忍,亲手撕碎他殷殷期望,不留一点余地。我做不到,哪怕不爱,也做不到。康起言的前半生里,有我的影子;我的后半生中,有夏佥羽的存在。

“素锦,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

已过花期的荼蘼,藤蔓缠绕,沿着长长的花廊,花繁浓重。绿茎攀缘,是幕帘锦屏,白色花蕊则成了幕帘上坠子,锦屏上的苏绣,残了破了老了烂了,也还在这屏障上。

尽头,是一架黑漆钢琴,我打开,黑白琴键有致错落着。试图弹一首《离别曲》,可还没有落下手指,便被康起言拦住。

“已经过了花期的,你怎么会找的到?”

“这些是我让人从暖棚里移出来的,素锦,生日快乐。”他拉起我,自是坐在钢琴前,“以前这里坐着的都是你,我只是默默的站在台下,默默的听。这一次,让我来,算作赠别。”

我笑着退后,站在不远,亦不近的地方,默默聆听。《离别曲》缓且绵,像寂寞空庭里,欲晚的春,遍地梨花前紧掩的门,纱窗外渐落的日,趋向黄昏。荼蘼簌簌往下落,铺在琴键上,是苍茫无助的留白。音符在他秀气的手指间,不断流泻。荼蘼的香,盈溢在唇齿间,是甜。还有,微苦的咸涩。

原来,

再多欺骗,一旦成了依赖,也是割舍不掉的。宛然是一枚结,长在心房里,慢慢地,静静地。不看不管不顾不碰,也就习惯了,以为毫无芥蒂。等到愈结愈深,深入骨髓时,解不掉,解不开,只能想尽办法剜除。结果,不剜是痛,剜也是痛。

一处旁置的产业,夏佥羽将别墅装整的古意盎然。仿古式的中庭有酒香飘过,糯糯的,醇厚清浓,却不淡不艳,闻着像是西凤酒的味道。

《酒经》里的这样一段话:

贵州茅台,绛香;山西杏花村的汾酒,清香;四川泸州老窖,浓香;惟有陕西的西凤酒,不占任一,酸、甜、苦、辣、香,五味俱全而各不出头。酸而不涩,苦而不黏,香不刺鼻,辣不呛喉,饮后回甘、味久而弥芳之妙。

突然想起有关“游龙戏凤”的典故,那个叫李凤姐的女子,于塞外的梅龙镇上,酒肆门前沽酒而立。没有多余的姿势,只因着一个曼妙的身影,伴着浓浓的酒香,便引得了一个名唤“正德”的年轻人,侧目垂爱。那,便是武宗。后来,凤姐因受到面目狰狞的石像惊吓而过世,武宗悲痛欲绝,安葬时特用黄土封其墓,以表其皇室身份。翌日,黄土皆白。民间便有了传说,凤姐感起身份未明,不愿受此虚名,以土而示君。这样一个风流的帝王,整日沉溺歌舞的昏庸君主,竟会留给历史这样一段旖旎的爱情故事。尽管,故事的结局是悲剧,是一段没有名分的恋情。

千百年后,康起言成了另一个武宗,我却成了害死凤姐的石像。

现世报,果真是逃不掉的。

盈动的竹幔子,风来自轻,别是一番恬静。回廊雕栏玉砌衬着琉璃瓦,高屋建瓴。斜下夕阳的余影撒过的一层金粉,通天铺地,是莽莽泱泱。墨绿荷叶间,一叶跟着一叶田田相接,不知下面的藕是否已成,荷塘上,暗香浮动。看着走着,我不禁莞尔。

不同康家,夏家祖上出过几个私塾先生,荒年急景,靠贩盐起了家,而后搬到北方富庶一代买房置业,曾煊赫一时。到了清末,则通达仕途,民国时又出了文人,兼有在海外吃足洋墨水的夏家子孙,回国做了工程师。直到夏立江这一代,才开始心无旁骛的经商。

两厢相较之下,夏家倒是工、农、仕、商,各做了一遍。要钱有钱,要才有才,要地位还有地位。这样的条件,不论谁遇到了,都只有高攀,没有低就。

夏立江正跟夏佥羽下棋,抬头见我站在那里,笑而不言,低下头继续下棋。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佥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置一枚白子于棋盘,“你输了。”

“人家喝酒越喝越不清醒,怎么我家老爷子越喝越精明?这二十五年的西凤酒,我可是一滴都没喝。”

“酒不醉人人自醉,”夏立江站起来,挥挥手,“改天还得找老棋友,赢太多,也不是那么好的事。佥羽,记住,胜负胜负,有胜有负才对。”

山水轮转,没有谁守得了一世的完胜,正如没有人守得住一辈子的失败。前者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的孤寂,后者则有“横江欲渡风波恶,一水牵愁万里长”的悲哀。

“夏佥羽。”

我唤他,声音有些微微的不自足。

“素锦?”他回过头,怔在原地,仿佛不可思议般,道,“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楼夜风说,你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来这里度假,好山好水好风光。”

夏佥羽笑盈盈道:“自打住到这里,三两天就过来一人跟我谈公事,这还不都是他说的?生怕别人不知道我这儿还有一处房子,想看着我连放假都不安生。幸好,当初选址偏了点儿,也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的。‘旧恨’还没报呢,‘新仇’就来了。今儿倒是敢让你一人来,这么远的路,开车都要四个多小时,乘飞机到东京也不过如此,以后甭听他的。”

“亏我还开了四个多小时的车送她过来,真是枉做小人。”楼夜风走过来,拍了拍夏佥羽的肩,一眼瞥到刚才的棋局,“老爷子在里面。”语气不是询问,而是肯定,“这棋下的真好,当弃则弃,果断。我进去跟他杀上几局,你们慢聊。”

楼夜风边走边挥手,潇洒自如。

一川烟草,路面湿漉漉的。花蕊被黏涩涩的碾进尘埃,一地泥土的腥,也就不那么浓郁了。因为深秋,每次下过雨后,天就更冷一些。几乎是一夕之间,衣橱里换了一色厚重的外衣。沉浮着微微的凉的天气,梧桐的叶子绯艳艳铺了一地,反射出耀目的光。枝桠聊聊剩下几片,枯灰的树干,树皮半落半留在上面。一叶梧桐落在阳台,我俯身去拾,却堪堪迟了一步,眼睁睁望着它飞向别处。

整年的光景,就这样到了尽头,重新另一次轮回。

新居是楼夜风安排的,只有五十多平米的面积。淡粉的漆墙,宁静祥和。日子似乎过得很平淡,淡如烟水,渺渺茫茫的。以前总以为,一生很短,白驹过隙间即成沙砾。然,此时再望去,一生又似是太长,长到可以见证一切。譬如那些生、老、病、死;譬如那些得不到,已失去,爱别离,怨憎会;譬如那些曾经沧海、除却巫山;譬如那些山之无棱,江水的衰竭,冬雷震震,孟夏霏霏的雨雪。

夏佥羽偶尔会来,但也只是絮絮的陪我说些话,有关赵绾,有关邵荞,有关一切一切。对康起言,他只字未提。

我猜测,大抵所有往事都会是尘烟,也许湮灭掉的不是全部,可一定会有一个人,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记忆里,被忘记。但,这些也只是我的臆测,或许有的人,即便你忘记了一切,也还忘不掉他。

“素锦,你有没有恨过我?”夏佥羽突然问道,“那天之后,你有没有怪过我?”

猝不及防,我不知如何回答。

也许,是恨过的。

恨他的孤狠,任我如幼兽一般无助、饮泣,却还不肯放手。仿佛要将我碎成齑粉,挫骨扬灰。是那样疼的啊,疼的不单是肉体,还有心。挣扎、反抗,一切都是徒劳。他贪婪地吮吸每一寸,攻城略地。像是湍流中,被卷向瀑布的一叶扁舟,跌跌撞撞的擦过岩石,用尽了气力。哪怕,到最后是片甲不留,粉身成了碎骨,也在所不惜。

直到后来,我发现自己仍旧记得。记得他的温暖,他的好。如初的每一分秒,都重新萦绕回来。若即若离,也许是分开得太久,我竟发现,自己没有得到,亦没有失去。

卷夹了矛盾、焦躁、不安……自己被反反复复的纠缠其中。是梦是醒,是天光云影,是未明的思绪碎在了恍惚的尽头。我害怕失去,那是一种几乎虚空的感觉,整个人被揉入空荡荡的失望里。于是我紧紧地抓住他,紧紧地拥有。一霎那,一切又变得明晰了。

也许,不是恨,只是怨过。

怨彼此相见恨晚,怨苍天造物弄人。

情之一字,果然是不能早一步,不可晚一步。早一步,不知紧握,徒留遗憾。晚一步,不堪愚弄,余生悔恨。我与夏佥羽,恰恰快了那么一分,迟了那么一刻。之于夏佥寻,我与他是迟,之于康起言,我与他又成了早。总不是那么正好的,才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进不得,退不得。

“那些蛇果多好看。”我指着果盘里的蛇果,对他说,“只可惜,再好的颜色,也终有褪尽的那天。夏佥羽,我只想安安静静的完成以后的人生。”

他愣了一会儿,旋即笑道:“是,烈火烹油的焦灼着、燃烧着,谨饬的只是自己。油尽灯枯,说的也不外乎是这么个结局。”

秀长的眼似乎更向外梢延展了几分,几近入鬓。

“你现在可越来越不像那《红楼梦》里‘粉面含春威不露’的凤辣子了,只剩下那一双丹凤眼,还颇有些神似。以前可真是活脱脱的,说一不二,唯我独尊。”

夏佥羽大笑:“以前哪里像了?”

“凤辣子有一句话,‘我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什么事,我说行就行’,你不是也曾经一声令下让我陪康起言,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说到康起言,我与他俱不做声了。

这样浮躁的季节,是极适宜煲一盅‘冬瓜排骨汤’的,我放在锅子上煨足个把钟头,鲜香在滋味慢慢渗透。夏佥羽不然,他挑食的紧,加上最近喉咙有些干疼,我特地煮了“淡菜紫菜瘦肉汤”给他。这两道汤品,足足用尽了我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颇费了些功夫。

暖烘烘的热气普遍厨房,薄雾似的,掩盖了一切。未曾虚无,未曾真切。我想起在普罗旺斯最后的光景,同样是一炉热汤,素年那时还在,回来的时候总会卷过一阵阵寒意。更早一些,冬天比之现在,要冷冽许多。没有暖气的屋子,是旷荡的,隐隐生寒,没有一丝温度。我与她盖着厚厚的绒被看电影,那时没有钱,只能在街边淘换廉价的旧碟片,残破的机器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碟片飞速转动其中。一杯杯速溶咖啡在浸透了渍的陶瓷杯里打旋儿,溶不开的粉末泛出一圈一圈白的涟漪,徐徐波动。我们饮下,看遍整个夜晚。

只是后来,后来,再好的东西也换不回那些老光景。

彼此有了嫌隙,不论磨合多久,裂痕都还在。直到一人不在,一人老去,纵然心有戚戚焉,也要作罢。至死方休,原来也不是不悲伤的。

“素锦,在想什么?”

“熬了这么久,也不知好了没有啊。”

今年的秋天,比经年前的那个冬季,更深更冷。

我不禁瑟缩起来,加了一件衣。

“真冷呵。”

流言四起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之后。

一年,就要这样过去了,气温回落至零,呵气都是茫茫然的。从未觉得时光走的这般缓慢,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好像经过了千百个轮回一般。深陷其中而不自知,待到远离了,再走近,才发现那一步一步走的多么艰难。梳洗的时候,我照例拿着大大小小的名贵护肤品对镜擦拭。眼尾已有了些微细细浅浅的纹路,多了几分世事沧桑的味道。突然,停下动作,发觉自己老了许多。阳光正好,大片大片的穿过窗子,洒进室内暖烘烘的接在墙壁上,灿灿然的一片。不知为何,却觉得阴冷、黯淡。

赵绾仆仆风尘的找到了我,她眼里遍布红血丝,显然几天几夜没有休息。眼下深凹出的阴影连成一片,下颚尖锐。可,言语仍旧是温软的,一如江南温暖的流水。在这样冷的日子里,稍稍给人以抚慰。

“什么时候的预产期?”

“还有两个月,你呢?”

“哪有那么快,这才四个月。”赵绾深吸一口气,“他……他……”吞吞吐吐,没有说下去。

我深知她想说的话,然而只是推开窗,没有继续说下去。

窗外,狂风横扫落叶,卷席子一样的扫起一阵尘埃,如大军压境。碧海青天净如湖,湛然无垠。

第十三章 戏
碎锦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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