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云归长安
夜,青紫如伤。头顶上的乌云越来越浓,几乎要遮挡住所有来自月亮的光晕,阵阵急躁的马蹄声逐一踏碎地上晃动着的一片又一片的黑影,马儿粗重的喘息声在子夜时分听起来格外让人心惊。即便眼前是愈来愈沉的黑色,伏在马背上的少女仍不停不惧地向前奔跑,奔跑。停下来,就是死。她的背后,有不止一匹的骏马在锲而不舍地追逐着她。从踏进京畿之地开始,伴随她一起进京的老奴森叔、满叔,甚至她雇佣的车老板,都成了那群追逐者的猎杀对象。一个时辰之前遍身是血的森叔趁她不备的时候忽然翻身下马,拼尽全力用血肉之躯拖住追得最急的一个猎杀者,她甚至连惊呼都来不及,只能听见马蹄踏在人的骨肉上发出碎裂的声响。她强迫着自己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最后的一幕画面,便定格在了长刀砍向还没死透的森叔……夜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此时,正是永徽元年,正月初十。除了风声,她听见来自猎杀者的狞笑声,恍若地狱的夜枭即将胜利的得意之鸣。瞬间,有利器破空而至的声响,少女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希律律!”这一支蓄满了力量的箭矢偏了少许,刺进马股,马儿吃痛,高高扬起前蹄发疯般猛地撒蹄跑去,马背上的少女显然没有料到这种情况的发生,瞬间被甩了出去。两旁,山涧深黝,不可见底。一眨眼的工夫,她就不见了踪影。有人在她坠落的地方停住马,四下张望,几个黑衣蒙面人彼此打了个眼神,他们料定那个小姑娘是万万没有幸存的希望,重新上马,回去复命。听见头顶上的马声渐远,一只一直攀着一段树杈的手终于动了动。夜风吹在这个被断定殒命的少女身上,少女正紧咬牙关,用力向上攀爬着。她单薄的身子在风中瑟瑟发抖,但她的眼睛里闪着冷冽的光,她想,除了那个人之外,没有人会想要她的命。那好,既然老天爷又没让他们杀死她,那她,就一定要他们付出对等的代价。母亲,请你的在天之灵保佑孩儿,活着回到王府吧。翌日清晨。正开门准备出去扫雪的小尼姑惊叫了起来。“师父,师父,这里有个死人啊!”小尼姑丢下扫帚就往寺庙里头跑。住持被她惊动,来到大门外蹲下身仔细查看这个满身泥污的人,她的头发已经散乱,身上的衣裳被割破成碎片,被划开的皮肉被冰冷的天气冻住已经不再淌血。住持看罢多时,皱了皱眉头:“唉,阿弥陀佛,将她用草席装殓,送到城外去吧。”说完转身便走。小尼姑们双手合十念了一段往生咒,按照住持吩咐的去找草席。一个眉眼十分清媚的尼姑站在原地没有离开,她走上前仔细摸了摸地上少女的鼻息,忽而满面喜色地朝四下里招呼:“快,把人抬进去,她还活着。”当她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已经冻僵的少女手指抖了一抖。住持眉目凝重地走过来,看着年轻的道姑:“才人你到这里是为先皇守孝,为新皇祈福的,切莫被此等污秽之气污浊了尊体。”年轻的道姑冷冷地哼了一声,盯着住持说道:“我还从不知道见死不救才是佛门的规矩。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今日救了她,难道就不是为先帝守孝,为新皇祈福了吗?”“感业寺乃皇家寺观,岂容闲杂人等随意进入?”住持被她一顿奚落说得挂不住脸面,却碍于对方的身份不好直接发作。道姑再也不看住持,偏头对身边的人说:“你们两个将她抬进我的禅房里去,她一个快死的人,还能怎么了感业寺不成?”几个小尼姑七手八脚抬起地上的人匆匆进了一处西边的禅房。“住持,咱们感业寺可从不留生人。她此举破了咱们的寺规戒律,恐怕不妥。”住持的身边一个年老的尼姑垂着眉眼说。住持望着年轻道姑的背影,面色凝重地道:“且先由她去,毕竟这天上的风要怎么吹,不是你我能看得透的。咱们寺内也不是没有过飞出凤凰的先例。但愿她只是一只不成气候的麻雀……”老尼看了她一眼,已经明白住持话中的意思。“哎呀,才人,她醒了!”僻静的禅房之中,小尼姑们已经给她换上了干净的衣裳,用雪块搓了手脚,两三个人忙活了半天,这个人总算是醒了过来。幽幽地睁开眼睛,第一眼,她便看到了一个十分美貌的年轻尼姑正俯身看着自己,她艰难地朝她挤出了一个微笑,哆哆嗦嗦地要开口称谢,被尼姑拦住:“你也不必谢我,我只是看不惯那个老尼姑的嘴脸,想要同她争上一口气罢了。”其实她刚刚虽然不能睁开眼睛,心里却还明白,她和住持的对话也是听得一字不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少女强打精神自己坐了起来,在床上朝她行了个礼:“师父虽然是在同他人怄气,可也救了我的性命,我就该谢过师父的救命之恩。”漂亮尼姑看了她一会儿,扑哧笑了出来,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面前,端过一碗热姜汤给她:“你这个人有点意思,脾气和我很像。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弄成这样?”床榻上的少女微微一愣,眼前的尼姑实在是快人快语,而她一双眸子里却有着让人心惊的光晕流转,眉眼之间有着不可言说的贵气逼人。“我们才人和你说话,你怎的不答呢?”旁边的小尼姑不高兴地嘟囔着。少女喝了一口姜汤,也朝她笑了下:“我叫李云瞬,云曦瞬变的云瞬,是个落难之人。你是谁,为什么要在感业寺里做尼姑?”“怎么?我不像?”漂亮尼姑站起来张开双手转了一圈,盯着云瞬问道。喝光了碗里的姜汤,云瞬把碗递给了身边的尼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从没见过一个尼姑可以蓄发,也没见过一个尼姑要这么多尼姑伺候。”哪个尼姑院里会有这样貌美又强势的敢同住持抢人的尼姑?“大胆,你敢这么和我们才人说话。”“哎,让她说。”漂亮尼姑拦住了小沙尼的斥责,看着云瞬,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你怎么这么肯定?”“你身上有那种逼人的贵气,你眼睛里也有蓬勃的朝气和戾气,这两种气都不该是一个出家人身上所有,你说我说得对么?”喝了一碗热姜汤,云瞬觉得好了很多。漂亮尼姑也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你说你姓李,在咱们长安城的天子脚下,姓李的人大多都不会成你这副样子,你究竟是谁?”她的脸上带着好看的笑容,但她的眼睛里却写满了寒冰和戒备。云瞬从容不迫地对上她的眼睛,微微一笑间带着几分的无奈和苍凉:“大概我同你一样,皆是想要活着却偏不能好好活着的落魄之人吧。”漂亮尼姑看了她一会儿忽而娇笑出声,屏退其他的沙尼,拉近了椅子同她低声说:“那你就打算这样一直落魄地活下去么?”云瞬的唇角勾起一丝含义不明的冷笑:“我母亲的身上还背着莫须有的罪名,我的两个老奴死得惨烈又冤屈,为他们,我也不能允许自己一直这样落魄下去。”“你是被人追杀,才到了感业寺的吗?”“是。”“那你知不知道是何人要置你于死地?”“虽然我不清楚他们的身份,但我能确定,这些人和害我母亲一族的人乃是一伙的。”“你想不想替他们报仇?”“想。”“很好,看来我救了你,是很值得的一件事情。”漂亮尼姑才第一次对着她真正地笑了起来,“可能你也猜出了我的身份,不错,我就是先帝的才人,武媚娘。”云瞬点了点头,这个名字她早就听人提起。“才人,不好了!”刚刚离开的小沙尼急匆匆地跑来,武媚娘看着她眉头一挑,“什么事如此惊慌?”小沙尼吞了口唾沫惊恐万分地低声说道:“我刚刚路过住持禅房的时候听见里头有人对住持说要……要……”“要什么?”“要寻一个借口,除掉才人!”云瞬闻言一惊,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武才人此刻的处境竟然也是如此凶险。“你敢确定?”武媚娘显然也被此消息震动。“奴婢肯定,那个人离去的时候,有大明宫的腰牌从她的衣袖里掉出来,被奴婢看得真切。”小沙尼肯定地说。武媚娘低垂下眼帘,盯着地上云瞬那一双磨得破烂的鞋子,半晌,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道:“我也不愿这样一直落魄下去任人宰割,可我现在只如同笼中的囚鸟般被牢牢束缚。李云瞬,我救了你一次,你也要救我一次,这样才算公平。”她站起身来,到桌案前飞快地写好一封书信交给她,“你把这封信想办法交到当今陛下的手中。这计划我本来还需要一点时间,但是现在看来是刻不容缓了。李云瞬,如果我的计划成了,说不定以后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可我这样的一个弱女身份,要怎么才能到皇宫里将你的信交给皇帝陛下?”云瞬说出自己的疑问,这个武媚娘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武媚娘俏脸上带出一抹自信的笑容:“我也没说要你立刻交到陛下的手中啊,我给你一年的时间,你只要在一年之内能交到陛下的手中,我的计划就可以继续进行。毕竟你是皇室宗亲,只要你有心,总有机会能够接近陛下的。”“一年的时间?那些人……”“放心,靠我的手段,尚可能保证一年性命无虞。”武媚娘说得信誓旦旦。“那假如你的计划败了呢?”云瞬微微蹙起眉头,捏着她的信,心头千般沉重。武媚娘收敛了方才的傲气和自信,冷沉着眉眼,似含深意地说道:“败了?我从没想过这个,若我真败了,也不过是表示我没有进大明宫里争上一争的本事,而我的朋友则会在将来复仇的路上,少一个最可依靠的伙伴。”云瞬没有说话,将信纸塞进自己的怀里,弯下腰来看了看地上破败不堪的鞋子,淡淡地道:“假如靠这双鞋的话,我可能走不到大明宫。”武媚娘释然笑着对身旁的小沙尼道:“去找一双结实的鞋子来,再给她十两银子。”云瞬整理好自己的衣裳,活动了下筋骨:“十两白银足够买一匹好马了。”“李云瞬。”云瞬刚刚走出几步,又被武媚娘唤住。“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她回头,看着她。“或许,你会是我这辈子交的最后一个朋友。”渐渐升高的太阳洒进来一室的暖意,在逆光之中,这个刚刚死中得活的少女朝着武媚娘淡淡一笑,没有做出回应,只打开门走了。“才人,她没有回答您啊,难道她不想和您交朋友吗?”小沙尼好奇地问。“她?没有人会比她更想同我做朋友。”清媚的脸庞上闪动过狡黠的神色,看小沙尼不明白,她补充了一句,“只是我们都已经学会了不轻易相信他人的道理。”“可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方才,是真心想要同她做朋友的。”最后这一句话,也不知到底是说给他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那声音,轻若游丝般在空气当中飘荡开来。永徽元年,正月十五。距离那天的遇险,已经过去五天了。今日是上元佳节。长安城里的烟火好像是约定好了似的,一齐扑簌簌地冲上了黑褐色的苍穹,照亮满目,璀璨的烟花瞬间在天空里绽放出一生的惊艳,让观者无不惊叹称赞。但凡到了这个日子,京城里的大户人家都会拿出烟火爆竹来燃放,自然也成了互相攀比斗富的一种手段。然而今天整个京城的烟火里,应数康平王府的这一炮福字烟花最是惹人注目。幸好她活着回来,还能赶上人生里的第一场烟火盛宴。炮响之后,一道光束闪电般冲上天空,半空里爆出一团光影,瞬间形成一个斗大的福字,经久不散。“这是京城最好的烟火大师用了十六年才研制出来的福从天降呀。”人群中有人啧啧称奇,当然更多的是对主人家的恭维。一袭白色羊皮裘衣的云瞬坐在人群之中,摆弄着挂在裙摆之上的陶埙,仰望着无尽的天空,唇边微微向上勾起一个弧度。十六年,正好,是她的青春年华。她噙着一抹讽笑,看那个“福”字渐渐衰减,竟似不知道人世疾苦,在半空之中做尽了妍态浮光,散作漫天星辰而落。十六年,于烟花匠来说,是一瞬间的光辉和荣耀。而对于她来说,这十六年里,能回忆起来的,却只有漫无边际的皑皑白雪和萦绕在鼻尖的药香。她再抬头,那个“福”字已经完全消失,空旷静谧的深夜苍穹上,好像什么都不曾有过。“瞬儿,到这里来。”接受了四方宾客祝福的老者朝她招手。云瞬站起来,款款走到老者的近前,恭敬地对他行礼:“父亲叫女儿有何吩咐?”老者手捻胡须然后看着这个阔别了十年才重新回到自己身边的女儿,眼中闪着慈爱,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本宅的主人,康平王李图。李图爱惜地拉起女儿的手:“你回来也有三天了,之前为父事务繁忙没有为你介绍,今日正好是个好日子,给你引见下家里人。”云瞬含笑点头,随着李图看过去,第一个为她介绍的,正是紧挨着他坐着的一个中年贵妇,但见她珠翠满头,身上穿的是密云罗绮织成的长襦裙拖地:“这是你二娘。”云瞬点了点头,走上前去,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那么多人瞧着她这个头磕得十足十,一丝的水分都没有,连额头上贴着的银箔小花都嵌进了肉皮里。中年贵妇不等她第二个头磕下来,便弯腰将她双手搀扶起来,未语,丹凤眼中先流出泪来:“好孩子,都是自家人,不需行此大礼,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只可惜我那命苦的姐姐……”说完又是泣不成声,云瞬鼻尖一酸,也眼含热泪,握住她的手:“有劳二娘挂念,母亲她走得十分安详。”李图老眼中也噙了泪花,抬袖沾了沾,刚要说话,身边的侧王妃边擦着眼泪,边说:“王爷,今天是喜庆的日子,咱们不说这些了。来,云瞬,这是你弟弟云彻,今年也有十五岁了。云彻,过来拜见你姐姐。”一个少年模样的漂亮小伙子从人群里走出来,不情不愿地在云瞬跟前稍稍弯了弯腰:“姐姐。”他眼中的傲慢和轻视统统被云瞬视作不见,亲热地点了点头,抬手虚扶了一把:“弟弟快起来吧。”一家人互相见过,康平王李图又将下人们都召集过来,众人都跪拜了这个迟到了十年才出现的小主人之后,戏台上才开了锣,咿咿呀呀地接着刚才的戏文唱着。云瞬的脸上一直带着得体的笑,心里却觉得方才那一场洒泪重聚的戏码,比眼下台上演的要好看得多。说实在话,即便是做了心理准备,云瞬也还是深深地讨厌着刚才虚伪的自己。可是,既然她不远万里只身回到这个家中,她就要学会这些,学会一个人用一颗强大的心,去抵挡,去面对。这之后还要有多少这样的戏等着她去看、去演?心里一烦,云瞬起身借故告辞。纵然这只是一场戏,也让她坐立难安。十年之前,若不是她的娘舅犯下大错,她的母亲也不必怕牵连夫家而自请离京。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康平王妃,变成极光之地乌里雅苏台的一名无名无姓的苦役,更不会病痛交加,早早地含恨而终。方才那一场骨肉团聚,当她亲眼看到那个意气风发的二娘的时候,若非有母亲临终时候的叮嘱,她真想一个箭步地冲上前去,狠狠地将她掐断了气!尽管在乌里雅苏台那样遥远而偏僻的村寨当中,她还是听到了关于京城里的那场巨大变故的细节消息。有人从京城里来看望母亲的时候,无意之中说起,康平王本已经上了奏折力保母亲免于灾祸,而那封奏折却被人在半路拦了下来,最终没能落入太宗的手中。而那个半路杀出来的人,正是得到了妹妹消息的李图的二舅哥。归根到底,还是那个心肠歹毒的恶妇从中作梗,才没能让母亲幸免于难。每每想到这些,云瞬的心就痛如刀绞,可母亲却偏偏不让她去报仇,只让她平平安安地在康平王府待上一年半载,请父亲李图为她安排一桩美满的婚事罢了。母亲曾对她说起,早年间,太宗皇帝祭告祖庙时她有幸随父亲同去,在相国寺里她还和一个小公子抽到过一对象征美好姻缘的鸳鸯签。她说这一次回来能找到那个天赐的良人嫁了是最好,若不能,也要为自己找一个好的归宿。母亲啊母亲,您一定不知道女儿这回家的路上到底遭遇了怎样的险境吧?纵然她想要安然平静地度过余生,也怕不能如愿以偿。想到这里,云瞬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怀里的书信,武媚娘的这一封信放在自己这里已经三天,可她却还未能找到混进大明宫的办法。脚下踏着还未消融的残雪,云瞬边走边想着心事,一阵风吹来,带着街上的欢声笑语,后院门不知为何到了这般时候还没有关闭,云瞬看看左右无人,便裹紧了身上的外氅,从院门里走了出去。“夫人,您看要不要奴才们找个机会,给这个小妮子补上几刀?”在院子里的人们都在兴奋地说说笑笑之时,廊柱之下的阴影内,有人弯着腰低声下气地对着浓妆的二夫人献策。“现在补上几刀岂不是要引起所有人的注意?李诚,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也没学会一点好主意吗?几个老爷们竟然还能让她一个小妮子逃掉,你们可真是出息!”“夫人您息怒,这事儿是奴才等办事不利,让那小妮子逃了。可当时我们都亲眼看见她坠下山崖,都认定她肯定摔死了呀。”“算了,她现在人都回来了,在她爹眼皮子底下,咱们还能有第二次那么好的机会吗?我原本就不赞成杀人灭口这一招,我虽然讨厌她,却还不至于要了她的命,都是二哥的蠢主意,看到时候打草惊蛇,他要怎么收场!”二夫人沉着地说着,眉眼冷峻,偶尔天空爆出一朵烟花,照亮了她描画得精致的脸庞。“那……那夫人您的意思是?”“寻个理由,将她轰出去,不碍眼也就是了。既然当年能让她娘远赴乌里雅苏台服役,现在难道就没有丁点的办法对付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了么?”二夫人冷冷一笑,一扬手,“你派些人,仔细盯着她,有风吹草动都要来禀告我。”“是,夫人。”朱雀大街上,人流如织,做买卖的声声吆喝着,一片歌舞升平,好不热闹。云瞬在人群中慢慢走着,忽而身后有人轻轻咳嗽一声,她停步,回头,却是一个她不认识的青年男子正站在一棵桐树下。这个男子穿着一身玄青色的华丽长袍,外罩一件同色裘皮,器宇非凡。云瞬诧异地看着他,但见他一双蜜色的瞳深不可测,微挑的剑眉显出不羁和俊逸潇洒,其时,月冷淡如霜,照射在他俊逸的脸孔上反射出珍珠般的光晕,连身旁一排排琳琅满目的花灯都不能与这种光彩比较万一。云瞬一怔,这个人……不知是不是因为月华银白的缘故,这个人的头发竟然不是一般年轻人的乌黑光亮,而是在黑发之中夹杂着丝丝白发。然而让人奇怪的是,这些掺杂进来的白发非但没有让他看起来沧桑衰老,反而让这个青年更多了几分老成和沉稳。而最让云瞬觉得不舒服的是这个人和自己说话的时候虽然客气温和,可还是抵挡不住他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英气和冷峻气息。她发怔的时候,对方也在打量着她。她刚回京城,不应该有什么人是她的熟识吧?或许是对方认错了人也说不定,相比之下,自己这样打量人家,倒是显得有些不礼貌了。她尴尬地笑了笑,转身欲走。不想那人却开了口:“请问姑娘,康平王府怎么走?”云瞬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这青年男子口中所说的康平王府不就是她的那个家吗?云瞬下意识地抬手一指自己来时的方向:“往这边一直走,就能看到了。”青年的视线从她腰上系着红绳的陶埙上收回,双手抱拳称谢,顺着她说的方向带着一个仆人便走了。只是在走出几步之后,贵公子站定了身形,眉眼深沉地注视着那道白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花灯之下,忽而低声一笑,那双眸子更加显得深不见底,寒如老泉。纵然十年光阴匆匆,一些记忆的碎片还是残存在他的脑海之中,不能被岁月之手抹去。可她,已经不认得自己了。他身边的小厮湛栌不解地问:“王爷,您认识这个人吗?”被称作王爷的贵公子微微点了点头,他岂止是认识她?她和他之间,还有那么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往事……平素冷沉的面庞上带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明明是一个笑,却因为这个年轻王爷冰冷的神色而让人心寒。湛栌瞧着自己的主子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句:“难不成……她就是您老人家的那位……娃娃亲?”天底下,还有谁会随身带着这样的一只陶埙?贵公子低声笑了,纵然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又如何呢?他总有办法让她记起来的,或者……对她而言,忘记儿时的交集也非是一件坏事。至少,他可以和她重新相识。皎洁而明净的月光肆无忌惮地投在每一块暗黑的泥土上,好像是在为了净化什么。行走在这样一片皓白的月色之中的云瞬,恍然觉得自己已经醉了,纵然没有饮上一滴酒,光凭这样迷人又令人神往的月宫光辉就足以让人心神迷醉。她穿过人流重重的街巷,在一段护城河边止步。于冬日之中也常青翠的松柏在地上洒下一片又一片重叠交替的暗影,树枝和松针随着夜风而微微晃动。地上的光与暗来回交替,云瞬看着那些黑黑白白、明明暗暗,心里似乎有什么已经被磨灭的东西重新跃了上来,可她绞尽脑汁也没能分辨出那跃上来的过往到底是什么。月华如水,树影婆娑,是浮生里难得的静好宁谧。云瞬解下腰上的陶埙,择了一处树荫之中站好,吹的是一首《问天》。埙声低沉哀婉,声声幽咽仿若要穿透云霄,将这一份悲凉蔓延得无边无际。她或许也该问问苍天,为何要降下如斯灾祸于善人,让母亲早早而亡?又为何让刽子手子孙相伴,颐养天年?云瞬心内如有沸水翻腾,连同埙声都好似变作一只被困在笼中的惊鸟,找不到出路地来回乱撞。她的埙声正在低靡哀怨之际,忽而一道清冽的笛声由远而近,仿佛天降般横穿进低沉的埙声之中,云瞬一愣,埙声也戛然而止。抬眼看去,在泛着薄雾的夜幕之下,从松柏的阴影之内悄然走出一道人影。云瞬放下了手中的陶埙,而对方却没有停下清亮的笛声。他是一个干净得仿佛从水月里捞出来的侍佛童子,眼睛里闪亮的是澄清明洁的光,消瘦的骨架让他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他看见云瞬,微微点了点头,即便是在横笛,云瞬也能看出他的眼睛,在对着自己微笑。这如若清风一般清澄的笑容,让云瞬为之惭愧,自己夹杂了那么多悲伤和激愤的埙声如何能担得起人家这样清幽高雅的笛音?男子仿佛看出她的心思,停步不前,站在那一片皎洁的月辉之下,静静地,好像在等待着她来相和。云瞬微微一怔,重新抬起手中的陶埙,和着他的笛音。只是这一次,却没有了刚刚激荡的心神和不平的怨气,方才的那只失去了方向的惊鸟终于找到了方向,从一片雾霭之中飞翔而出。埙声和笛声碰撞在一起,方才满耳的激荡都变作浮冰般声声碎裂,被这清冽的笛音瓦解得荡然无存。埙声绵长,笛音更是不绝于耳,细细听来,两人的这首曲子竟然和得不差毫分。那人将玉色短笛收在单手,看着云瞬,微微含笑:“打扰了姑娘雅兴,在下失礼了。”云瞬略一愣怔,启唇问道:“你是何人?”“长安苏员外郎家长子,苏墨远。”那人笑如暖玉。“苏墨远?”云瞬将这三个字在口中又念了一次,恍然觉得这三个字在唇齿之间似乎留下了一丝缠绵的意味。能在月下林间遇到一个知音人的确是一件雅事,不过时候已经不早,而她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云瞬敛衽为礼,转身便要告辞。苏墨远迈出一步,依旧还是停留在那片阴影之中,脸上带出几分真切的期许,开口在她背后说道:“笛埙相和何其不易,还请姑娘留下芳名。”云瞬脚步一滞,抿了下唇,侧身回头看着他道:“云瞬,李云瞬。”她说完,又看了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一眼,转身快步离去。一路上,云瞬用最快的步伐赶回,轻手轻脚地从后门钻进康平王府。事实证明,她的蹑手蹑脚完全没有必要,府内的宾客虽然已经散了七八,但还有些远道的客人今夜要留宿于此。府内的酒宴还在,人人都在忙碌,并没有人注意到她已经消失了许久。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云瞬双手关上房门,房间里一片漆黑。背脊靠着门伫立了许久,云瞬脑子里想的都是刚才那个在月下林间出现的如玉一样温润可亲的少年,他的笑颜,他的玉笛,还有……他的温和。半晌,云瞬才走过去,点燃一盏灯烛,柔和的烛光之下,她看见菱花镜里映出来满面绯红的自己。第二天的清晨,云瞬被一阵喧闹扰醒,逢年过节的,这偌大的康平王府铁定要来不少人上门拜年,云瞬也没在意,洗漱之后就在后院散步,前厅里来的人是谁,她也没兴趣知道。大冬天里,这座后院却也不冷清,几树白梅在西风之中昂首挺立,好不傲骨英姿。云瞬绕着院子且自散步,忽而听到墙头上有人“哎呀”一声,接着就见一道影子从墙头飞快地坠落,云瞬吓得一闭眼,心想这人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多半是凶多吉少。哪知道这人在半空里打了一个跟头,卸去了力道,双脚平平稳稳地站在了地上。“哎哟,可摔得不轻。幸好本小姐福大命大。”掉在地上的人是个小妮子,看岁数比自己小一点,眼角眉梢还带着少女特有的玲珑稚气,一手拍着自己的胸脯,一边喃喃自语,丝毫没有一点扭捏,看见云瞬还很客气地摆了摆手,“嗯,那个,这位姐姐,你就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好不好?”她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眉毛都跟着一动一动的,云瞬瞧着有趣,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少女见她看着自己发笑,有几分着恼:“喂,你干吗笑话人家?”云瞬摆了摆手:“我不是在笑话你,而是觉得……你刚才从墙上下来的时候那手功夫很好看。”被人夸赞之后,那少女一挺胸脯,神气十足地说道:“那是自然,我文清菡可是三岁学艺,七岁练武,这点小小的墙头算得了什么。就算是大明宫的墙头,我也是想怎么翻就怎么翻。”云瞬又是一笑,随口答道:“大明宫的墙头你若是真翻了,眼下还能在这儿说说笑笑么?”文清菡哑了一下,自己也咯咯地笑起来:“你在这府邸里头住着,是这家里的人吗?”她走到云瞬跟前站定,细细打量着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但见她双眉如黛,一双杏眸黑白分明,明明是这样好的韶华年纪,而她的眼中却有着和年纪完全不相符的沉稳和寂寞。云瞬抿了下唇,道:“嗯,我是李云瞬,这家主人的女儿。”文清菡愣了一下:“啊!你就是那个在边关住了好多年的那个王妃的女儿啊?”她自己说完,忽而觉得这样说着实有些不礼貌,说完了又开始后悔,看着云瞬,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弥补比较好。云瞬宽慰一笑:“是啊,我的确是在边关住了很多年。”“边关是什么样子?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儿?”文清菡将眉毛一挑,立马将刚才的困扰给抛到了脑后。云瞬也很喜欢这个快人快语的姑娘,两个人在白梅底下聊得很是投缘,两人正在说笑,从前厅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小厮,到她跟前:“小姐,二夫人请您过去。”清菡正和她说得开心,有人来捣乱,自然是不高兴,嘟嘟囔囔地跟着云瞬往前头走:“有什么火急火燎的事,偏这时候来捣乱。”小厮似乎是认得这个文清菡似的,她一问,他就回答了:“唉,小郡主您还不知道,昨天晚上,咱们府上失窃了,有贼偷了王爷的宝贝。这会儿王爷和王妃正在查昨晚上不在府中的可疑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