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戴罪之人

前厅里头,康平王李图和侧妃端坐在上首位,一家人上上下下连男带女一个不少地聚集在左边,昨晚留宿在康平王府上的宾客们都在右边。小厮领着云瞬进来,也站到左手边的位置上,云彻看见她进来,嘴角莫名地勾了一勾。

李图面沉似水,王妃的脸色也不好看,沉声道:“昨夜里,咱们康平府上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事情,想必各位已经听说了,王爷最喜爱的一盏八宝珍珠灯不翼而飞。”

王妃后面的话不用继续往下讲,大家也都明白了这话里边的意思。众人交头接耳了一番,都在猜测这个宝灯究竟是何人拿走的。王妃环视众人,将管家招来:“李诚,下人的房间里可都搜查了吗?”

李诚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管家,在康平王府里管事也管了快四十年,这偷盗主家宝物的事儿他还是头一次遇见,这下人里边不管有谁手脚不干净,都使他这个做管家的脸上无光。老管家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躬身回话:“王妃,王爷,下人们的房间都搜查过了,没有发现宝灯的踪迹。”

王妃略微沉吟一下,转身看着身边的老王爷李图,脸上的神色缓和了几分:“王爷,这东西既然不在下人们那里,该怎么办?”

老王爷李图脸色深沉:“八宝珍珠灯乃是太宗赏赐的圣物,岂能随意丢失?不过眼下这情形,倒也让本王难做。”

王妃点了点头,众人听李图如此说都不由得凝眉,其中一个贵族公子轻蔑地笑了声,他一身靛蓝色华贵长袍,腰间束着玄色腰带,带间有一颗明晃晃的祖母绿宝石。瘦高身形十分精壮,一双眼睛熠熠生辉,他扬声说道:“这有何难?康平王,你就只管让人去将所有的房间都搜查一遍,也好心明眼亮,想来那宝灯个头也小不了,不放在房间里,那盗灯之人也不能将宝灯放在身上。”

他这话一出口,正中王妃下怀,王妃对着这个青年公子笑着点了点头:“盛骏小王爷说得极其在理,不知其他的贵客们意下如何?”

有人开了腔,这些贵客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尽管心里不乐意,但也不好直言拒绝,如此,这个彻底搜查就在众人的默许之中开始了。

不大一会儿的工夫,搜查的下人到厅里来报告,这场搜查一无所获。

李图看了看身边的王妃,眼中带着责怪之意,这下倒好,东西没找到,还惊动了那么多的贵宾。王妃也凝眉不语。正在这时,刚才那个提议搜房间的贵公子又开了口,双手抱肩,一派光风霁月的潇洒:“老王爷,昨天夜里有没有什么人夜半出府?”云瞬站在人群之中,心里忽然涌上来一个不好的预感,远远地,她看见了坐在王妃身旁的云彻,也正在看着自己。

老管家摇了摇头:“昨夜里……”

“昨夜里,奴婢看见有人夜半出府了。”一个轻飘飘的声音钻进了众人的耳朵。李诚抬头看去,说话的人,正是专门伺候王妃的丫鬟,春枝。

“是谁?”

“是……是大小姐。”春枝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了出来。

王妃似乎很是惊讶,唤道:“云瞬,可有此事?你当真拿了你爹爹的宝灯?”

李图眉心紧锁,看向人群之中的云瞬,云瞬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她就知道这一趟认亲,不会那么顺利的。她从人群之中走出来,来到前厅正中间的位置停下,眼睛一扫,将那几个人的神色看在眼中,冷笑藏在心里,云瞬恭敬地回答道:“云瞬昨夜的确出过府,不过是因为府中人多,女儿想出去透透气,至于爹爹的宝灯,云瞬没见过,更没有私拿。”

李图为难地看着身旁的夫人,王妃杨氏点了点头,脸色缓和了几分,对着云瞬说道:“我也不相信是你拿的。”

可是她刚刚搜查了那么多人的房间,这会儿她自家人说一句辩解的话,就能逃过搜查吗?之前说话的那个贵公子又开口道,语气却不怎么友善:“我说,康平王妃,刚才大家伙的房间你都派人搜查了,现在你女儿一说,你就相信,这是不是不太妥当?”

王妃假作不解:“盛骏小王爷以为如何?”

“当然是公平起见,连她的房间一起搜查了才对。”盛骏虽然年轻,但是看起来地位颇高,他这样一说,立马就得到了一些人的应和。王妃无奈,只好看着云瞬说:“也好。”

“我看就不好。”云瞬的身边蹿出一个穿着火红色窄袖衣裳的姑娘,年纪在十五六岁,白净瓜子脸,一说话腮边还有两个酒窝。生得浓眉大眼,看起来飒爽英姿很是精神。王妃见她便是一笑:“清菡郡主你说什么不好?”

“我是说,你们搜查自己女儿的房间,就是不好。云瞬姐姐是王爷的亲闺女,天底下哪有亲闺女偷自己老爹东西的道理?”她说话的声音很清亮,让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云瞬站在她的身后,看那一团火似的小姑娘为自己出头说话,心里生出几分感激来。

王妃抿了下唇,这一次看向了身边的丈夫,轻声问道:“王爷,您看……”

云瞬本以为已经有人这样说了,李图是自己的亲爹,不管怎样,不也应该为自己说上几句话么?是以,她切切地看着自己的爹,然而,老王李图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如同一壶三九天里的冷水一般,直接泼在了她的头上。

老王略略沉吟了下,道:“本王也相信云瞬,只是,为了排除嫌疑,还是让李诚到瞬儿的房间里去看一看吧。”

云瞬的眼神瞬间冻结如冰。心里忍着强烈巨大的失望,对着李图微笑了下,道:“父亲说得对,还是查一查,排除了嫌疑最好。”

这个时候,刚刚为云瞬说话的清菡又开口:“一件事有很多解决的办法,王爷何必非要用这种方法来让自己女儿蒙羞呢?”

李图老脸一红,他何尝不知道如此作为,无论能不能在她的房间里找到宝灯,这都让女儿的名声受到极大损害。

清菡轻笑了下,眼中带着讥诮之意,显然是很看不上刚才李图的作为。她大大方方地来到云瞬的身边:“只要有人能够做证昨晚上云瞬姐姐从府中出来,没有带着那盏宝灯,也就是了。”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

王妃也觉得她这话说得很对,和蔼地看着这个灵动的少女道:“清菡郡主可能为云瞬做证么?”清菡俏脸一红,摇了摇头。王妃笑了下:“那少不得还是要……”她的话音未落,宾客席上就有人站起来,朝着李图一拱手:“老王爷,墨远愿意为云瞬小姐做证。”云瞬不由得回头去看说话的人,果然,这个干净如水的少年人就是昨晚上和自己笛埙相和的苏墨远。

苏墨远和她隔着一段距离,而两人的视线却在空中相对,苏墨远自然也就感受到了云瞬眼中的感激之意。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十六岁的云瞬已经太明白这个道理。

王妃看了一会儿这个如水清澈的少年人,忽而在脸上带出一抹笑容,有那么几分暧昧,几分难测:“苏少爷,你要如何为云瞬做证?难不成,昨晚上你,是和云瞬在一起的吗?”

这句话一出,云瞬刚刚还能强撑的平静神色,顿时土崩瓦解,她在乌里雅苏台的时候听说京城里的民风开放程度不比边关差,还没有亲身领教过,此时,是她第一次亲耳听到这种大胆露骨的话,而且,这话还是从她的庶母口中说出,这让云瞬大为窘迫,一向偏苍白的脸上染上朵朵红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云瞬恨不能找个地方钻进去把自己藏起来才好。

她才刚回到京城没几天,就有了这样闲言碎语的话,她日后还怎么能够嫁得一个好人家,怎么能让在天上看着自己的母亲心愿得偿?

苏墨远俊脸一红,他也没想到这个康平王妃如此牙尖嘴利,说话如此刻薄不留情面,半晌才道:“昨夜在下多饮了几杯酒到府外吹吹风,不想遇到云瞬小姐,便攀谈了两句,希望王妃不要误会。”

王妃抬手捂着嘴似乎是笑了下:“可是,谁又能为苏少爷您的话做证呢?”

刚才紧张兮兮的氛围也被这一场带着桃色的解释而缓和了下来。看热闹的自然不嫌事儿大。康平王的正妃当年被发配乌里雅苏台已经是一桩谜案,如今当事人回来了,还一回来就惹上这样的事儿,他们当然是乐得看戏的。

两个少年人彼此看了一眼,都低下了头。这回,云瞬可真成了百口莫辩。

云瞬眨了眨眼,心里的凉意连带着让她的眼睛里都凝结起了冰,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让人去搜查自己的房间的时候,有人轻声咳嗽一声,从外头走了进来:“小王愿为两位做这个见证,不知康平王愿不愿意将这盗灯之事,交给本王来处置?”

众人一齐向门口看去,看清来人之后,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朝他抱拳施礼:“舒豫王爷。”

云瞬也随着众人一起看去,不由一怔,这个人……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

舒豫王爷朝着众人回礼,客客气气的神色配上他丰神俊朗的外表,当真有几分少年王爷的风采,尤其是他那一头少白头的发色更让他这个人显得深沉难测。安庆王长孙舒豫虽然年纪轻轻,却屡立战功,在之前和临边小国的征战之中立下赫赫战功,是以太宗破格将他晋升为郡王,又是皇室宗亲,他无疑是眼下宾客之中说话最有分量的那个。

舒豫虽然说得客气,但是脸上的神色依旧是冷冷清清,一双蜜色浓眸穿过众人,落在了脸色苍白的云瞬身上。他柔和一笑,顿时让冷清的脸上染上几许风流的意味:“云瞬小姐,又见面了。”

云瞬讶然,愣愣地看着舒豫王爷朝自己走过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而舒豫也停在了她身前三步的距离。

“云瞬,还不快拜见王爷。”李图从位子上下来,走到舒豫面前,深施一礼,“不知安庆王驾到,有失远迎,还望王爷恕罪。”云瞬敛衽为礼,轻轻道了一声:“安庆王。”

舒豫依旧浅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回礼,继而又将话题扯了回来,看着一把白胡子的李图说道:“老王爷,盗灯之事……”

“哦,哦,盗灯区区小事,何必劳烦舒豫王爷过问呢,来,来,请上座。”李图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将舒豫请到上座的位置。前厅之中很快恢复成了一派和平的亲热之象,云瞬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她知道这场和自己脱不开关系的盗灯之事到此就算是不明不白地了结了。但是云瞬没想到,她自己寻思错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有一个全身玄色衣裳的汉子走了进来,到舒豫王爷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舒豫微微颔首遣走那人,又过了一会儿,那个人提着一盏灯走了进来。

这盏灯流光溢彩,上面镶嵌着数不清的珍珠和猫眼石,华丽非常,李图一看惊讶道:“这不是八宝珍珠灯么?王爷,您,这是从何处得来?”

舒豫没有开口,那个玄色衣裳的汉子代为回答道:“属下从康平王府的花园内找到此物,同时还抓到了一个一直负责看守此物的人。”

舒豫扫了一眼身旁的李图:“将人带上来。”他说完,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李图不解其意,不大的工夫,一人被押着走上前厅,他一看原来是府上的管家李诚的侄子,李平。

李平哭丧着脸扑通一声跪倒,王妃眉头一皱:“李平,怎么是你?”她边问着,边看向自己的儿子,这个李平因为李诚的关系,在府上是专门伺候李云彻的近身小厮,没有特殊情况,李平是一直跟在云彻的身边不离半步的。

李平结巴了半天,急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也没说出来个所以然来。云彻哈哈一笑,站起来到李图的跟前:“爹,这灯,是我拿的。”

“什么?”李图睁大眼睛,怎么也想不到这桩事情查来查去,竟然查到了自己儿子的头上。

李云彻根本不畏惧李图似的,呵呵笑着:“爹,你看这大过年的也没什么好玩的事儿,我就跟大家伙开个玩笑,没想到惹出这么大的事儿来,这事儿是我不对,我给爹赔罪了。”

李图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点手指着他:“孽障,你这个玩笑开得也太逾越了吧!”王妃赶忙打圆场,嗔怪自己的儿子:“云彻,你这孩子究竟什么时候能长大?这个玩笑闹得大家多不愉快,还不去,给你姐姐赔礼。”

云彻回过身来,对着云瞬抱了抱拳:“姐姐,对不住了。”

云瞬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话。她还能说什么,抬眼看去,上首是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别说是李云彻主动承认了,就算他什么都不说、不做,王妃也有办法将他的错事一笔勾销。她刚刚的百口莫辩、证人举证,竟然都比不得他一个毛头小子的一句口头解释!

翌日清晨,客人们纷纷告辞离去,云瞬亲自将文清菡送出康平王府,两人正在依依话别的时候,正好,那边舒豫和盛骏两个王爷肩并肩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看样子他们二人是很好的朋友,清菡看见盛骏,肚子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哼了一声。盛骏是习武之人,耳力极好,听见她带着挑衅意味的这一声冷哼,停下脚步侧目看她。

清菡才不管他到底是个什么身份的人,圆圆的大眼睛一瞪他:“看什么看,哼的就是你。”

“我?我怎么得罪你了?”盛骏走了过来,舒豫跟在他的身后也走了过来。

清菡不依不饶地继续道:“你是没得罪我,不过我一向很讨厌对别人的家事指手画脚的人,别人的家务事,有的人啊就是爱跟着瞎操心、白费劲。”

盛骏是武将出身,这个十几岁就上了战场的主儿,平日里更是跋扈惯了,听了清菡的话立刻将两道剑眉一竖:“你再说一遍。”云瞬看这个盛骏王爷也是直肠子的脾气,生怕清菡吃亏,伸手拉了拉清菡的窄袖,示意她点到为止,不要吃亏。

清菡才不管那么多,手臂一抖,挣脱开云瞬的手,往前一步,双手叉腰道:“好话不说第二遍,本姑娘就说一遍,你能怎么着?”

“你!你……”盛骏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看着清菡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而泄了气:“得,我倒是忘了,你是长安城里有名的小辣椒,我和你斗口,简直是自讨苦吃。”盛骏这么一说,清菡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知道就好。”这两人倒还真是投脾气,刚才还是怒目圆睁,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两人又谈笑风生,说得还挺投缘。

云瞬跟在她身边,一直将几人送到府门外,看几人分别上了马车。她这才转身,回身看到那个清澈如水的少年正站在距离自己四五丈远的地方,他的腰上还带着前日见过的那支玉笛。云瞬看着他,想到昨天发生的事,俏脸一红,踌躇半晌,她还是低声说了出来:“昨天……谢谢你。”

苏墨远比她还要害羞,支支吾吾道:“云瞬小姐不需如此客气……在下……”他在下了半天也没再说个下文。云瞬咬了咬唇,道:“萍水相逢,云瞬不明白,苏公子为什么会帮我?”他们二人昨日第一次相遇,苏墨远便为自己开脱,云瞬忍不住在猜测他是不是同自己的心思一般。问完之后,她又有些后悔,万一人家只是好心帮她,根本没其他的心思……那她就太尴尬了。

“萍水相逢?”苏墨远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云瞬,很快又移开自己的视线,“原来云瞬小姐不记得了。你我曾经在相国寺中……有过一面之缘。”

云瞬比他的神情更惊愕,她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心头似闯进一头小鹿,她稳稳了心神,声音里有些惊喜的颤抖:“你……也在相国寺里抽过签吗?”

苏墨远的眼神有些飘忽,他正要说话,听见府门里有脚步声响起,匆忙对云瞬抱了抱拳:“叨扰了,告辞。”

云瞬没说完的话含在嘴里,想要叫住他问个究竟,又怕别人看到他二人单独相处,传出些风言风语,只好站在原地看那一点青衫远去。

马车都走出了好远,盛骏也没舍得将车帘放下,舒豫轻笑一声,抬手拍了他一下:“再看,脖子可就回不过来了。”他一说,盛骏才觉得自己的脖子还真是酸痛难忍,一个劲儿地喊着哎哟扭了过来道:“我还从没见过这么辣的姑娘,别说,她还有那么点与众不同。”说完,自己低着头,傻笑了两下。

舒豫瞧他这副德行,心里明白了八九分:“我看,那个清菡郡主对你也很有意思。”

盛骏顿时来了精神,一拍胸脯:“那是自然,我盛骏小王爷,要人才有人才,要风度有风度。哎?你别光顾着说我啊,大哥,小弟怎么瞧着那个苏墨远也没对云瞬小姐安好心呢?”

舒豫垂下眼帘,把玩着手指上的白玉戒指,笑而不语。

盛骏意犹未尽地道:“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云瞬小姐那么美,连我啊,瞧了都觉得腿软脚软。”

舒豫看他一眼:“那你的小辣椒怎么办?”

盛骏一愣,拍着自己的脑袋哈哈笑了起来:“我看她也腿软,吓得腿软。”

自从这次的盗灯风波过后,云瞬就更少到前面的院子去,自己住在后院的闺房里,太太平平,一晃就是半个月过去。这一日,云瞬在府中接到来自皇宫的一道圣旨,二月初二龙抬头,皇后在两仪殿安排了一场春宴,圣旨上点名要这个康平王家的长女出席。

这可是天大的殊荣,把个老王李图美得不知如何是好,请来裁缝给云瞬好好地做了几身华丽的衣裳,还专门按照她的身量,做了几条色彩绚丽的披帛。

按照皇家的规矩,在这样正式的场合里,女眷们都要着法服,佩披帛,贴花钿。

负责照顾云瞬的丫头巧眉一大早就忙活着将衣裳都捧来让云瞬挑选,样式之多、衣料之华贵都让云瞬有些慨然。巧眉笑着给她挑了两件桃红色和绛红色的裙子,上面都绣着团纹花朵,煞是漂亮。

云瞬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穿如此郑重其事的法服,心里也忍不住暗自喜欢,不过,这些衣裳她哪件也没挑,而是打开自己从乌里雅苏台带回来的箱笼,取出里面的一件素色湖水蓝的长裙,样式是十几年前的老样子,颜色也洗得发旧。巧眉一见忍不住反对,说这么大的喜庆日子,不该穿这样的衣服。云瞬浅浅一笑,自顾自地穿了这身素色旧裙,来到外间和李图见过之后,上了马车。

云彻扶着李图伫立在街道上,马车已经走远,而李图却没有回去的意思。半晌,他低低地对着身边的儿子说道:“彻儿,日后咱们李家的兴衰就全依靠你和你姐姐了。你,要好自为之。”

接到了皇后娘娘懿旨的亲贵郡主们都在这一天早早地到了两仪殿之外等候,这些华龄正好的少女耐不得一时的寂寞,在这深深的宫墙里难得有一次这么喜庆的聚会,又想着进宫来一次,少不得要和一些皇子、王爷的碰头撞脸,幸许就能被哪个王爷世子看中,带来一个家族的兴旺。是以,这一天郡主们都穿得花枝招展,头上戴的首饰、腮上描画的晓霞妆红得都能比得过天上的太阳,身上的花香粉香迎着风能吹出百里去。

相比之下,云瞬的这一身素色的法服则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的身边连个像样的小厮丫鬟都没带着,从穿着到侍从根本不需要细细打量,她就被人家比得连点渣都没剩下多少。不过,她对皇后娘娘还记得自己满怀感激,她目前没有恢复自己郡主的封号,在康平王府里尴尴尬尬的只能被尊称一句“大小姐”罢了。这样的还没有得到宽恕的戴罪之身,让她和这些身份尊贵的郡主们比起来,不知不觉地就低人一等。

内侍从殿内走了出来,让大家安静站好,按照顺序觐见皇后娘娘。

云瞬默默地跟在队伍的最后,因为她的衣裳寒酸,又是新来的,这些京城里的名媛对她都不认得,少不得在前排对她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而云瞬只低着头看着地,根本不在意那些人投过来的异样目光。

手心里紧紧攥着一方折叠的很好的手帕,汗水都快要将它浸透,不在意是因为云瞬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怀揣着怎样的使命回到京城的,母亲和自己头顶上罪人的帽子,将由她自己亲手摘下。

内侍高声地唱着众位郡主的名字,终于,她听到了“李云瞬”三个字。

严谨地按照规矩给皇后娘娘行了大礼,她知道所有的人,现在都在看着她。

她倾尽全力将仪态做得完美极致,没有一丝可以挑剔的。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王皇后带着慈爱意味的话命令着云瞬,云瞬顺从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个凤仪天下的女人,又很快地低下。

只是这一眼,就让王皇后忍不住赞叹:“多标致的姑娘,好孩子,本宫隐约记得这衣裳是你娘最喜欢的一件,穿在你身上本宫就好似又看到了当年的她。”提起已经亡故的母亲,王皇后颇有感触地抬袖子拭了拭泪,“按照咱们家谱,你还应该算得上本宫的侄女。”这一句话一出口,在两仪殿内的其他郡主包括下人们都神色一变,皇后这样说,看来是要认定这个远方的侄女了。

大宫女容安在王皇后身边轻轻劝道:“一家人团聚多喜庆的事儿呀,娘娘您可别伤心了。”

王皇后这才收泪,云瞬适时跪在地上重新给王皇后行礼,只是这一次,称呼却已经不同:“云瞬给姑姑磕头了。”带着几分泫然欲泣。容安也趁这个时机道:“奴婢恭喜娘娘一家人团聚了。”其他的郡主都跟着附和,皇后含笑点头,亲手扶着云瞬起来,摘下自己手腕上的一只玉镯给她戴上,云瞬重新跪倒:“姑姑,您这礼太重了,云瞬是戴罪之身,万万不敢接受。”

“虽然在乌里雅苏台那样的地方,你母亲却也把你调教得这样出众,实属不易。”皇后摆了摆手,指着镯子上那朵雕刻精致的莲花对她笑着说,“这莲花,出淤泥而不染,配你,正好合适。”

云瞬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皇后第一次见面就对自己如此厚爱,但她也隐隐觉得,如果她能够得到皇后的喜爱,那么,她和母亲罪冠的恕清就指日可待了。

每一个来叩拜的郡主都得到了皇后的赏赐,一直到日上三竿,皇后才接受完大家的觐见,吩咐众人退散。出来的时候,正看见有人朝自己招手跑过来:“云瞬姐姐!云瞬姐姐!”

本来已经准备上马车的云瞬看见那人也露出一个笑容,迎了上去:“清菡,你也来了。”

清菡仍旧是一身飒爽英姿的火红色短襟裙装,远远跑来,就像一团活动的火焰:“是呀,我今天也被点名了,这还是第一次呢。”她说完吐了吐舌头,很是高兴的样子,云瞬刚要说话,听见背后有人不阴不阳地说着:“当了十年苦役的罪人,这会儿还成了香饽饽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争着巴巴地和人家攀交情,也不嫌丢脸。”

虽然之前来的路上云瞬就做好了被人奚落的准备,毕竟自己的身世摆在那里,想让所有的人都对自己友好相待那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个女子说话之间没有丝毫顾忌,如此大胆和跋扈倒让她有几分好奇,十分想看看说话的人是谁。

她一回头,看到两个穿着十分华丽的女子并肩站在宫墙下,其中那个穿着深紫色宫装的少女一脸的不屑和冷漠,显然就是方才说话的那个,而她旁边穿粉红色法裙的少女也眉眼不善地看着自己。

她倒是没往心里去,原想着一笑了之,却没想到那个深紫色衣服的少女走上前两步,拿下巴一点她的方向:“没想到,你还真被放出来了。李云瞬,你还认不认识我?”

云瞬一愣,她自不到六岁上就被母亲带出了京城,在乌里雅苏台一住就是十年,儿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且浅薄。云瞬仔细打量她,这个少女约莫比自己大上一两岁的样子,粉白微圆面庞,细长眉,左眼下一点泪痣,盈盈欲坠,五官样貌十分端庄,只是神态里满是藏不住的傲然。这个高傲的女子看样子是认得自己的,可她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

云瞬挑了挑唇,勾出一抹浅笑:“我该认识你吗?”

没错,她的身份虽然低微,虽然还是戴罪之身,但这也不表示她就得对所有人卑躬屈膝,尤其是对这种说话没有教养的人来说,客气就是多余。

高傲的紫装少女被噎得一时没词,只干瞪着眼指了她半天,云瞬没心情和她斗口,转身就要上自己的马车,不想那高傲少女竟是火一样的性子,见她要走立刻快步走了上来,伸手拉住云瞬的衣袖:“谁准你走了!你给本郡主下来!”

云瞬的裙子本来就日久老旧,哪禁得住她这么用力拉扯?一声清脆的碎裂的声音,这衣裳的袖子竟被生生扯成两段。云瞬眉头一皱,倒是这深紫衣裳的少女因为用力过猛噔噔往后倒退了好几步,若非是她的同伴扶着她,她就要摔倒在地上。

清菡柳眉倒竖,拉住紫衫少女的胳膊:“你还要耍蛮欺负人吗?”

紫衫少女不甘示弱,将手中的半幅袖子往地上一丢,狠狠地踩了两脚,“我还就欺负人了,你一个小小的中书舍人的女儿还敢在我这儿吆五喝六,你信不信我爹一句话就罢了你爹的官!”

清菡是个火爆脾气,哪里听得了这样的话,撸胳膊挽袖子冲上去就要和她打架,被云瞬一把拉住,云瞬朝她摇了摇头,她虽然也很讨厌这个说话蛮横又刻薄的少女,可是她不想清菡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得罪别人,尤其是听这个蛮横女话中的意思,好像她爹的官职比清菡的爹要高出很多,如果得罪了她,恐怕清菡的爹真的会被牵连,那她的良心怎么能过得去呢?

清菡眼睛都瞪圆了,一把甩开云瞬的手:“别拉着我!云瞬姐姐,这种人就该好好教训教训她!不然她总学不会说人话!”

从殿内退出来的女眷们陆续围拢了过来,朝着这圈子里的四个女子指指点点。

“什么事要在两仪殿门口喧闹?惊扰了皇后娘娘的銮驾成何体统?”

“对,散了散了!都散了!”

第一道声音清朗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仪。那些贵族家的郡主似乎都不被他放在眼里。第二个人挤进人群之中将还在愤愤的清菡拉住:“行了,不想闹出麻烦来就拉倒。”

有人能制止住清菡,云瞬便松开了手,才觉得自己手指上一阵钻心地疼痛,原来是玉葱似的手指甲生生折了一半扎进肉里,正血流不止。

“怎么?伤着了?”简单的五个字飘进云瞬的耳朵里,云瞬慌忙将手放到身后,摇了摇头,她不用看就知道说话的人是那个有白头发的冷王爷舒豫,也只有他才能震慑住那些七嘴八舌的女眷。

可她却不想承他的人情,没来由的,她对这个人心存抗拒。

“多谢王爷为云瞬解围。”她规规矩矩地在他面前敛衽为礼,却始终没有抬头看过他一眼。

舒豫冰冷的脸上似乎浮出一丝笑来,抬手吩咐自己家的马车过来:“送云瞬小姐回府。”

云瞬一慌,连忙推辞:“不必劳烦王爷,我自己有马车。”舒豫好像没听见一样,直接为她挑起车帘,那副架势就是这车你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可他偏偏还带着一股冷沉如冰般的神色,让人猜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盛骏也拉着清菡走了,很快,两仪殿外恢复了平静。

紫衫少女看着舒豫亲自为云瞬挑车帘,恨恨地咬牙切齿。身旁的姑娘不解地问道:“丽姝姐姐,你怎么这么讨厌这个李云瞬?”

第二章 戴罪之人
安庆王妃传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