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瞬静静地靠在椅子上坐着，尽管隔着衣服，仍然能清晰地感觉到椅背上头雕刻的花纹，微微有些硌人。天色有些擦黑，而王皇后还是没有让众女眷散去的意思，皇帝也半眯着眼睛，看起来像是染上了几分醉意。

“云瞬，到本宫身边来。”王皇后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在场的女眷全都停下了说笑，转过头去看着云瞬。云瞬站起来走到王皇后身边给她见礼，王皇后拉起她的手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云瞬在椅子边上略沾了沾，没敢坐实。皇后亲切地挽着她的手对高宗说：“陛下，这就是臣妾对您提起过的云瞬，是李图的长女。”

云瞬忙给高宗磕头，高宗看着她笑了下：“朕还从来不知李图有个这样好的女儿。”

皇后脸上闪过一丝惊愕，随即一喜，看皇帝的样子似乎对这个小姑娘颇有几分兴致。

李图赶忙站起来谢过皇帝的夸赞，看着云瞬的时候也是十分意外，又带着些许的惊喜。毕竟凭着一个女儿而让全族鸡犬升天的先例在历朝历代都不算稀奇。

云瞬低垂着脸，不敢抬头，皇帝话中的含义比较起方才在宫墙外相遇的时候，说得更加明了，让人不由得去揣测圣言背后的含义。

而这个含义……是她现在不愿意要的。

若是在上元节之前的她大概会认为这是老天赐给她的一个为母亲翻案的绝佳机会，如果皇帝喜欢她，她想要什么都不是难事。然而……

云瞬心头一乱，眸光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坐在不起眼位置的少年，他也正在看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她从未见过的痛苦和绝望。

这样的眼神让她只看了一眼便再也没有勇气去看他。

皇后体察皇帝的心思，轻笑道：“臣妾也十分喜欢这个孩子，不如让她留在宫里陪臣妾说说话。”

高宗点了点头：“正好朕也……”他的话才刚刚出口就停了，有点后悔似的看了一眼坐在他右边面沉似水的萧淑妃，话锋一转就变了味道，“也有点倦了，剩下的事……皇后自己定夺，淑妃，扶朕回宫。”萧淑妃明艳的脸上溢出一丝笑意，她虽然在笑，但她看向云瞬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的光却是寒气逼人。

不光是她，玉阶之下有人手中的酒杯一抖，酒水洒出了些许，有半头白发的年轻王爷抬起黑沉的眼睛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云瞬，神情若有所思。

没有了皇帝的宴席似乎变得轻松了起来，惯于见风使舵的大臣已经嗅出了些许翻身的味道，纷纷来给李图敬酒。李图心里也是欢喜，贪饮了几杯，不大一会儿就被王妃杨氏和李云彻搀着走了，李云彻走到两仪殿门口的时候，回头朝里面望了一眼那个侧坐在皇后身边笑容得体的美丽女子，他似乎有些明白那天父亲对他说的话的深意了，或许日后李家的荣衰真的要指望在这个姐姐的身上。

“姐姐，你今天可是高兴了吧？”槿华扶着大病初愈的丽姝边走边说。看今天的阵仗，李云瞬多半是被皇帝看上了，这么一来，不就没有人同丽姝抢舒豫王爷了吗？不想丽姝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高兴，反而沉沉地叹了口气：“事情要是能那么简单就好了。”

“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槿华不懂。”

“你也许忘了从前得罪过萧淑妃的人都是什么下场了吗？”

听了丽姝的话，槿华的脸上显出惊恐的神色。她明白丽姝的意思，她们都在人前羞辱过的这个女人极有可能要步萧淑妃的后尘，比起和丽姝抢舒豫王爷，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槿华有点诧异地看着这个忽然变得聪明起来的丽姝：“那咱们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丽姝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狠毒，“瞧你怕的，她现在不还不是第二个萧淑妃嘛。你当皇帝的女人是那么好做的？萧淑妃的手段还用你我操心不成？”

槿华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朝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姐姐你的意思是，根本不用咱们对她怎么样，自然就会有人收拾她的是不是？”

丽姝没再说话，转头看了一眼闪烁着烛光的沁南小院，醉酒的舒豫此时正被皇帝留在了那里过夜。两人又往前走了两步，丽姝再一次回头看向那片照亮了他的烛火：“没有了李云瞬，你和我，就都好过了。”

槿华心里一惊：“姐姐你都知道了？”

“原先我也没想到你对苏墨远有情。”丽姝说着看了一眼紧张起来的槿华，嗤笑了声，“放心。你中意苏墨远这件事我肯定会替你一力促成，可你也一定看到了刚刚在宴席上，苏墨远一直盯着看的人可不是你。”

槿华侧开了头，难堪地搓着自己的衣角，语气也变得悲凉：“他的眼睛里没有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眼睛里没有，你就想办法让他有。”

“可光有办法也不成，咱们没有时机呀。”

丽姝瞧了一眼天上的月亮：“下个月十五陛下要秋猎，难道就不是个时机吗？”

转天一早，云瞬便早早地起床梳洗整齐去给皇后请安。

王皇后居中而坐，和蔼可亲地看着云瞬给自己行礼，侍奉皇后多年的容安极有眼色地将云瞬扶了起来：“娘娘一早上就念叨您，这会儿好了，您来了，就有人陪娘娘说话了。”

云瞬谦恭地在容安搬来的椅子上坐下，随着她的话题说下去：“娘娘温婉随和，谁不想多和娘娘说话呢。”

王皇后唉了一声，扬了扬涂着豆蔻颜色的长指甲，容安便带着一众宫女退下。这时，王皇后才看着云瞬说道：“天下虽然大，可那是皇帝的，想和本宫说话的人是不少，可都藏着不知道多少个心思，谁能像你一样，带着一颗清清白白的心和本宫聊天呢？”

云瞬垂下眼帘，她的心是清清白白的吗？如果王皇后知道自己的真正心意，她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和自己说话呢？

王皇后探手摸了摸她光滑如水的秀发，赞叹道：“多漂亮的人儿，本宫像你这样年轻的时候也没有你这般姿色。”

“娘娘母仪天下，凭的是仁心和贤德，皮囊之物娘娘也是不放在眼里的。”云瞬恪尽身份地笑着回答。

这番话王皇后听着十分受用，拉着她的手说：“照顾好一个国家要的是你说的仁心和贤德，可要一直拴住一个男人的心，靠的可不光是这些。”云瞬一滞，抿着唇不再说话。王皇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本宫需要一张美艳的脸，需要一个娇滴滴的人，重新替本宫将那个男人的心拴住，不让它飞得太远。云瞬啊，你可明白本宫的意思吗？”

云瞬抿紧嘴唇，低头不语。

“云瞬，再怎么说，你也是本宫的侄女，你该懂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如今的王家人才凋敝，眼见的是萧家开始如日中天，姑姑我如果再这么忍气吞声下去，咱们一家人就根本没有翻盘的机会，就要任由他人将咱们踩在脚下。到那个时候，就算是本宫想在陛下面前进言求他为你母亲平冤昭雪，也是不能了。”

一句话戳在云瞬的心坎儿上，云瞬脸上的犹豫王皇后自然看得清楚，她有的是耐心让这个十六岁的少女听凭自己的吩咐，她也有这个信心让云瞬加入到她的阵营之中和那个恃宠而骄的萧淑妃好好地斗上一阵。

心头有千百种思绪一起翻涌起滔天的巨澜，云瞬的手心渐渐冰凉，心里的一个主意却渐渐浮出水面。

“哎，这位小公公，你有没有见到我姐姐呀？”清菡一早就进了宫，在云瞬的房间外头转了两圈也没找到云瞬，只好拉着守在宫门处的小太监打听情况。小太监似乎没见过这个看起来很焦急的少女，上下打量了一番清菡：“恕奴才眼拙，您是哪位贵人？”

“什么贵人贱人的，我是文清菡，是中书舍人文良的女儿，我要找我姐姐。”小太监哦了一声，不怎么在意地咂吧了下嘴巴，还以为是撞见了一个大人物，没想到就是个小小的中书舍人的女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没见过，没见过。”

“清菡？”

刚刚泄气的清菡一听这个声音顿时就来了精神，迎着她跑了几步：“好姐姐，我可是找了你半天。”她回头朝着刚才那个小太监一瞪眼，“人就刚从里头出来，你还说没见过，这不就是我姐姐嘛。”

小太监倒吸了一口冷气，赶紧跪在地上：“奴才瞎了狗眼，竟然不知道您是云瞬小姐的妹妹，奴才该死。”

清菡还要发难被云瞬拦住，哭笑不得地朝对地上的小太监说道：“清菡是我妹妹，日后来往宫中还请公公多多方便。”她说完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银子来塞给了他。小太监吓了一跳，正要推托的时候云瞬已经拉着清菡走了。

“你怎么这么早就进宫来？”云瞬似乎昨晚上没有睡好，脸色有些不佳。

清菡瞧了她半天，叹了口气：“姐姐，你和皇上是怎么回事啊？昨天这事儿都传开了，说你和陛下……”

“嘘，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回了我那里咱们再说。”云瞬现在不怎么想听别人对她的评价，她刚刚做了一个自己都觉得大胆的决定，心里头乱得很。

迎面走来两个瘦高挺拔的男子，一个老成持重，不怒自威，一个飞扬洒脱，器宇轩昂。清菡眼尖一眼就认出来：“得，还真是冤家路窄。”云瞬也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见也是一时无语，对面的人已经走到跟前，她先敛衽为礼，伏了伏身子：“给舒豫王爷、盛骏王爷请安。”

今天的盛骏好像是吃了火药似的，冷眼看了看伏下身子的云瞬。“还以为是从乌里雅苏台回来的冰清玉洁的雪鹞子，没承想也是个贪图富贵权势的势利鬼。”

云瞬眉头一皱，盛骏和清菡一样，都是快人快语的脾气，他能这样当着自己的面儿说出这种话，想必外头也一定风言风语地闹得尽人皆知了。她不想辩解，直起身子拉了一下清菡就要离开。

“喂，你这人说话怎么那么不讲道理呢？冷嘲热讽地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姐姐贪图荣华富贵了？”她想走，可清菡却不干了，一抖袖子挣脱开云瞬拉着她的手和盛骏理论。

盛骏也不甘示弱，反击道：“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昨天谁不知道皇后将她留在宫里，留在宫里干嘛还用我多说吗？”

“你！”清菡怒气冲冲地双手叉腰，“不许你这么诋毁我姐姐。”

“你还真是护着她呀，也对，日后人家就是妃子就是娘娘了，你当然要护着她，日后也好沾些荣宠。”

“啪。”

云瞬惊呆地看着清菡高高举起又落下的手，这……

盛骏小王爷几时吃过这样的亏？一时被清菡掌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一手捂着脸看着气得脸都红了的清菡说不出话来。

云瞬暗叫不好，清菡呀清菡，她之前刚刚得罪了那个丽姝郡主就已经是惹上了麻烦，没想到她居然这么鲁莽冲动地又打了盛骏小王爷，这下事情可闹大了。

“你敢打我！”盛骏额头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好半天才从这巨大的震惊之中缓过神儿来。对着盛骏如此怒气冲冲地喝问，清菡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地抬起脸来：“就打你这个捕风捉影的是非鬼，让你诋毁我姐姐。”

“清菡年幼不懂事，盛骏王爷不要同她计较，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云瞬将清菡扯到自己身后，自己朝着盛骏赔礼认错。舒豫沉着脸阻止了盛骏：“云瞬小姐进宫面圣是喜庆事，是盛骏言语不周。”

“王爷没有别的吩咐，云瞬就告退了。”

对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会说出这样认错的话，云瞬有些惊讶，但她现在也不想去琢磨舒豫为什么要对自己说面圣是喜庆事这样的话，她现在只想拉着清菡赶快走，宫中人多眼杂，现在时候还早，一会儿过路的人多了，她就更说不清了。

舒豫看着她微微点了下头，云瞬立刻拉着清菡匆匆离去，清菡丝毫没有紧张感，边走还边不愤：“他就是没人教训才会这样专横跋扈，姐姐你也是，你怎么就不说清楚你昨天只是和皇后娘娘说话来着呢？”

云瞬苦笑了下，那样的解释除了天真的清菡之外，谁还能相信呢？她是外臣之女又是刚刚回京，一下子就住进了皇宫大内，这事儿换谁都会多想的。

“你还没说你这么早进宫来是做什么。”云瞬将她带到僻静之处问。

“我是来给送这个的，昨天就想给你，可一直没有机会和你说上话。”清菡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同心结，笑嘻嘻地放到云瞬的手上，“这是‘那个人’托我送给你的定情信物哟。”

云瞬脸一红：“他……什么时候给你的？”

“哎哟，还没过门呢，就他，他的，也不害羞。”清菡拿手指在云瞬的脸上蹭了蹭，云瞬脸上更红，仔细将同心结收起来。清菡看了她一会儿，试探性地问：“姐姐，你真的要进宫伺候皇上么？”

云瞬摇了摇头：“如果我进了宫，又怎么对得起这个同心结的主人对我的心意呢？”她似乎下了好大的决心，连嘴唇都咬白了，“清菡，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清菡被她严肃的神情弄得也正经了起来：“帮什么，你说。”

“帮我把这个转交给他，他见了，自然明白我的心意。”云瞬解开自己挂着陶埙的红绳坠子将同心结换了上去，重新挂在腰间。清菡接过坠子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姐姐你放心吧，这是你们两个的定情信物，我一定把这个红娘做好。”

等清菡走远，云瞬靠在冰冷的宫墙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她的决定……她方才和王皇后说过的话，再一次如同皮影戏一般跃上了眼帘。

“云瞬长在偏远苦寒之地，能够回到京城和家人团聚已是莫大的圣恩眷顾，云瞬已经心满意足，也不敢再奢求更多的荣华富贵。”她跪在地上，向上首的王皇后陈情，“云瞬只盼着能有一日为母亲沉冤昭雪，洗去罪人之身。”

王皇后凝视她良久，手指敲打在扶手上发出“嗒嗒”的声音，听得让人心惊。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了？”话语之中，已有薄怒。她还没见过哪个女子不愿进宫为妃，不愿享用这份尊荣。

“是云瞬愚钝，恐怕难以在宫中为计。”云瞬又磕了一个头，在王皇后完全动怒之前赶忙说道，“娘娘，云瞬想到一位故人，和此人比较起来，云瞬的姿容简直不值一提。云瞬以为这故人才是能够帮助娘娘的良人。”

“是谁？”王皇后怒意稍平。

“先帝的才人，如今被押在感业寺里带发修行的武媚娘。”云瞬沉静地说出最后三个字的时候，王皇后的身子不可抑制地轻轻抖了一下：“你说的……是她？”

平日里一贯幽谧有序的两仪殿此时到处都是年轻姑娘们的欢声笑语，就连宫女们笑着从容安姑姑身边经过的时候也没有受到责备和教训，宫女太监们忙忙碌碌地伴着大小箱笼，随陛下去围场打猎的主子们已经在殿外等候多时。

云瞬一到两仪殿，她就看到了比她早到那里的丽姝和槿华，她们两个站在一树海棠树下低声说着什么。见到她从马车上下来，两个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假装没看见一般。

自从上个月的乞巧节之后，皇帝亲自恢复了她郡主的封号，她的父亲本就是皇室宗亲的亲王，这个封号似乎只是迟来了十六年而已，云瞬对它没有太过在意，但是对于其他人来说，还是戴罪之身的她便被恢复封号这件事情让她的地位变得微妙了起来。

清菡从远处朝她跑过来也不管周围的眼光，见着她刚要说话，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朝她伏了伏身子，忍着笑：“清菡给郡主请安啦。”

云瞬没奈何拉起她，低声说：“连你也拿我取笑吗？”

清菡吐了吐舌头，凑到她耳边低声说：“我打听过了，这一次苏大哥也来了，只是他是外臣要在外头候着不能进这里来。”

云瞬脸上一红，推了她一把：“净说些有的没的，谁问他了。”清菡吃吃地笑着拉着她的手一起往殿内走。

容安从里头迎了出来，见面也是要行礼，被云瞬拉住：“快别讲究这么多了，容安姑姑，是皇后娘娘有什么事吗？”

容安得体地笑着：“郡主您可别称呼老婢姑姑，您的姑姑只有一位。”

云瞬没再反驳，又听容安说道：“娘娘今天早起有些头疼，让您来了过去瞧瞧。”

云瞬心里一动，点了点头回身对着清菡说：“你就在外头等等我，可千万别惹麻烦。”对这个冒失的妹妹，云瞬还是有些不放心。

殿角上挂着助眠的熏香吊炉，散发出好闻的香气，云瞬走进来才发现殿内除了王皇后靠着御椅坐着，竟没有一个宫女在旁伺候。她看了看放在桌角的药茶，上头已经没了热气：“娘娘，药都凉了，我叫人去换一碗吧。”

王皇后睁开眼，无力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她近来操心太多，为了那件事情她几乎要绞尽脑汁：“算了，怎么换也是换汤不换药。”

这话中有话，云瞬停了手，挨着她坐下帮她按着肩膀：“听容安说娘娘您今天身子不自在？”

“本宫自在得起来吗？皇帝前天才微微透露出一点想要接回武才人的信息，朝中的那些老顽固立时拿出祖宗礼法来压陛下！这种事，本宫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萧淑妃那个贱人在背后搞的鬼，要不那些大臣怎么这么快就达成了共识来一致反对？”

云瞬听得心里一凉，她想起之前见过的那个清媚尼姑，她藏在明朗外表下的隐忍和怨气对同为被困顿住自由的她来说，她都懂，更何况她还救了自己一命，而她现在又刚好需要她的出现。

她不出现，那么进宫去帮助王皇后一起排挤萧淑妃的差事，就该轮到她自己的头上。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她进宫去了，苏墨远怎么办？

上个月的十五，他在月下相候，再一次为她吹起《凤求凰》的时候，云瞬已经明白了他的坚持和坚定，不管怎样，这个清澈如水的少年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和自己比肩于飞，厮守终身。

王皇后凝视着桌角的汤碗：“后找的不如现成的，云瞬，你当真不愿进宫来帮本宫么？”

云瞬浑身一抖，跪伏在地：“非是云瞬不愿帮助娘娘，而是……”

“而是你已经有了心上人，对不对？”王皇后眼光如炬，一语道破。

事到如今云瞬也不隐瞒，向上叩头：“回禀娘娘，云瞬的确已经有了意中人。”王皇后垂目看了她半晌，没有说话。随着两仪殿里的安静越来越浓，云瞬横了横心，低声道：“娘娘如果信得过云瞬，就恩准云瞬与陛下长谈一次，云瞬保证可让陛下坚定信心一定迎接武才人回宫。”

“你有办法？”王皇后眼前一亮。

云瞬又磕了一个头：“愿尽全力。”

“好。本宫就准你和陛下单独会面，今日你们就要出发去围场秋猎，这几天你机灵点，见机行事。”王皇后拿起矮桌上的药碗也不管汤药已经凉掉，一饮而尽。

“云瞬郡主您可真是个福星啊，您一来，娘娘这头疼病就好多了。”容安送她出来的时候似乎是在恭维地说着，云瞬看着她猜疑的眼睛微微一笑，转身告辞。容安站在原地，看了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摇了摇头，一回身，她便吃了一惊，赶忙跪在地上行礼：“给舒豫王爷请安。”

冰冷如霜的舒豫王爷总是给人窒息的感觉，他是个从小就上过战场杀过人的王爷，在他的身上，总是会若有若无地透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威严。

今天因为是出宫的日子，舒豫今天穿着的衣裳也和平时的不同，一身玄黑色的软甲显得他如同天神战将一般，添了男人强悍的魅力。但是和他们相处日久的容安自然知道，这位冰冷的王爷从小就是抖一抖就够别人喝上一壶的主儿。

“容安姑姑免礼。”看在皇后的份儿上，他对自己还算客套。

容安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听他低声说道：“娘娘对云瞬郡主真是疼爱有加。”

“是，娘娘常说自己这个侄女受了太多苦，要好好疼惜弥补才是。”容安不知道舒豫王爷到底在琢磨什么，连回答的话都是模棱两可的。

舒豫听了她的回话微微一笑，唇边的笑纹竟然让人都看出些森冷的味道。疼爱有加就要把人疼到后宫里头去了么？不错，皇帝要哪个女人他一个外臣管不着，可凭他安庆王的身份，就算他想要同皇帝讨个女人，连皇帝也很难拒绝！

尤其是这一次的围猎。

那些笑靥如花的女眷自然不知道这一次的围猎岂止是秋猎这样的简单？这一次出行选择的行宫和路线都表示出，这一场秋猎即是对西突厥的一次威慑和警告！等他立了天大的战功回来的时候，向皇帝讨个把人，自然就不会算作是难事。

“舒豫哥，你在这儿。”盛骏从前院走来，一脸的阴郁，容安一见立刻松了口气，要不是盛骏王爷来解围，她还不知道要忍受多久这位舒豫王爷的沉默，她赶紧行了个礼趁机退下。

盛骏好奇地看了一眼容安急匆匆离去的步伐：“舒豫哥你怎么吓唬人家老嬷嬷了？”

她？舒豫朝她看了一眼，淡淡地说：“如果她心里头没鬼，何必这么惊慌？”

盛骏挑了挑唇，舒豫这个人哪里都好，文韬武略样样都是拔尖儿的，就是脑子里想的事情太复杂，他说话，十句有八句他都不太明白。

不过，幸好，这样危险的男人是自己的舒豫哥，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不是敌人。要是谁真的成了他的敌人的话……啧啧，盛骏吸了口气，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你不去给陛下的执仗队伍开道，怎么跑来这里？”舒豫陪他并肩往外头走。盛骏顿时泄气，随脚踢开地上的碎石子：“别提了。”

“怎么？谁还能让盛骏小王爷吃了瘪？”舒豫明知故问，能让盛骏吃瘪的，自然就是长安城里有名的“小辣椒”。

“你说说啊，上一次是她打了我吧？我是个老爷们儿没和她计较对吧？她还得理不饶人了，见了我爱搭不理的。”盛骏提起来这事儿就烦心。

舒豫莞尔一笑，目光朝人群里那团火红色看去，然而他的视线却不自觉地准确地落在了她身边的那个月白襦裙的她身上。

放在身侧的手一紧。

她正在对着宫墙外的一个人微笑，是那种她从来不会对自己露出的微笑。那么温柔的她嫣然而笑的时候，小巧的嘴唇弯出让人怦然心醉的弧度，眼睛也因为这个笑容而微微地眯起，水灵灵的那对眸子里再也不是闪烁着冷漠的拒人千里的光。

只有这一刻的时候，舒豫才会从她的身上找到一点她当年的影子。

那么简单天真的笑颜。

却不是对他……

是了，即便他当初做尽了能讨她一笑的事情的时候，她也从不会对他这样温柔地微笑。

“传令执仗队，立即开拔。”他一早上为了能见到她的好心情，在她的这一个微笑里头全毁了。

按照行程计划，因为要顾及女眷们，他们的队伍要走上两个白天才能到达。有了之前白天路上的彼此熟悉，在到达了目的地之后的第一个夜晚，大家都显得放开了许多，围拢着篝火欢乐地围坐成一圈。男人们的手里都端着酒，女人们也都在一处烤着白天里猎到的猎物。

据说今天皇帝大展雄风，猎到了不少东西，自然是龙颜大悦，坐在篝火旁边，同几个亲近的臣子有说有笑。

大家正在说笑的时候，旁边的篝火堆里头爆出来一朵大大的火花，大家都惊呼着躲闪，嘴甜的内侍太监赶紧说着喜兴的话，说这是个好兆头。

云瞬坐在火堆旁边，被通红的火光映红了脸，她今晚上也被清菡怂恿着喝了几杯，脸颊染上层薄薄的粉红。几个年轻的将军小伙坐在她的对面，青涩地对着她举起了手中的酒杯，云瞬微微一笑。

这样简单的示好她并不感到反感，在乌里雅苏台，那里的民风比这更要开放得多，男女围在一起喝酒吃肉的机会也比在长安城里多得多。

人人都说长安城是天子脚下如何如何好，她倒觉得这里比起冰天雪地的乌里雅苏台来才是真正困住人的牢笼。

清菡揶揄地拿胳膊捅了她一下，下巴一点对面的篝火人群：“你瞧瞧那些个人都看傻眼了。”

云瞬听着一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她端起自己的酒碗，隔着突突跳动的火堆，一抬头，喝了自己碗里的酒。

对面的小伙子们一愣，都对她露出亲善的目光，这样直率不扭捏的姑娘怎么能不讨人喜爱？

盛骏和舒豫坐在距离皇帝最近的篝火旁边，盛骏手里也端着酒碗，看着斜对面的篝火跃跃欲试，舒豫看了他一眼，喝了一口酒：“想去就去，你怎么也变得忸怩起来了？”

盛骏被他一说，顿时来了精神，他站起来，身上的软甲发出闷闷的摩擦声，大步流星地朝云瞬她们那边走去。

云瞬一眼看见他，也捅了清菡一把：“你看，找你的来了。”

清菡脸上一红，也不知道是喝酒喝得脸红还是被云瞬说得脸红，大大方方地拍拍屁股站起来。盛骏瞧着她，一身火红色的劲装映衬着烧得正好的篝火，让人分不清楚到底哪一个是火，哪一个是人。

“我来找你喝一杯。”盛骏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发抖了，云瞬抱着膝头坐在原地抿嘴偷笑，原来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盛骏小王爷也有这么羞涩腼腆的时候。

清菡歪着头看着他，想了想，豪爽地说道：“其实那天是我不对，这杯酒就当作是我给你赔礼好了。”

听她这么一说，盛骏挠着脑袋哈哈笑了两声：“哪天的事儿啊，我早忘了。”

清菡把酒杯放在单手，露出一丝坏笑：“你忘了？要不我再给你提个醒儿？”说着就把手举起来，盛骏下意识地一躲，一个没留神，脚下一滑，坐到地上，手里的酒碗也摔出老远。众人一哄而笑，清菡笑着走过去把手递给他，盛骏又羞又喜借着她的手站了起来，大伙儿又跟着起哄似的喧闹了起来。盛骏拍了拍挂在软甲上的败叶，瞧着清菡生动的小脸嘿嘿地傻笑着。

这一跤摔得真值！

云瞬也跟着笑，站起身准备将自己这个位置留给盛骏的时候，她的眼前也多了一只修长的手，云瞬一愣，随即脸上一阵发热，犹豫着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上。苏墨远温和地笑着将她扶了起来。

“这个给你。”苏墨远塞给她一个纸包，上头还带着他的体温。两个人边说边渐渐远离了热闹的篝火。

“点心？”云瞬打开了纸包一看，里头是摆放得很整齐的精致糕点。

“你？你喜欢吃甜的吗？”云瞬拿在手里有些惊愕，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出门的时候带上这些女孩子才喜欢的东西呢？

“秋猎的时候总是会把白天猎得的猎物当作食材，可是这些烤肉太油腻了，我怕你会吃不惯，所以出来的时候就带了一些点心还有甜饼。”

“墨远。”云瞬第一次这样唤出他的名字，他对自己……真的是太好了，除了自己的母亲之外，好像还从来没有谁对自己这样不计回报地付出过。她那颗在乌里雅苏台冰冻的快要完全封闭的心扉就这样被他轻易地打开，闯了进来。她仰着头，看着他如水清澈的眼眸，百感交集。

为了他这样对自己的心意，她也不能辜负了他！

苏墨远被她这双灵动的眸子看得呼吸一滞，慌忙避开眼睛，他生怕自己再盯着这双眼睛看下去的话，会做出什么逾越的事情来。

“咳。”他假意咳嗽低下了头。

云瞬脚步一停，转头看着他，有些担忧地问：“你不舒服吗？是不是晚上出来吹了风？”说着就抬手去摸他的额头。苏墨远的脸迅速红到了脖子，云瞬这才发觉自己的这个动作实在是显得太亲密了些，慌忙将手撤了回来，支支吾吾地说：“你没发热，应该不是受风寒。”

苏墨远俊雅的脸上闪过温暖的笑意，他这个时候怎么会受风寒呢？

“都是要做妃子的人了，还这么不知检点，你还要不要脸啊。”

斜刺里传来的这声女子的轻蔑斥责让云瞬和苏墨远都有些措手不及。云瞬侧头朝暗影那边看去，果然看到一个紫衣女子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出来，她的身旁还跟着一个粉色裙衫的姑娘。

这两个人……云瞬看罢，不由得皱了皱眉。

槿华扶着丽姝慢慢走到他们眼前，自从她病好之后，云瞬还是第一次见到丽姝，她比之前瘦了很多，脸色也不佳，下巴尖得仿佛是一把锥子，看起来这场病把她折腾得够呛。

“丽姝郡主你误会了。”云瞬并不害怕她们。她和皇帝那点事儿已经对皇后娘娘说明白了，她心里无愧，她只是不想将这件事情牵扯到身旁这个待她如此挚诚的男人身上。她抬头看向苏墨远，果然刚刚还很有生气的脸上此刻已经没了任何表情，沉默重新回归到了他的脸上。

云瞬心头一痛，慌忙抓着他的袖子，低声说道：“不是这样的，墨远，你要听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苏墨远脸色稍霁，朝她点了点头：“好。”

云瞬鼻子一酸，一向坚强的她差点掉下泪来。要没有任何理由地去相信一个人的话，究竟需要怎样的勇气和信念？

“你别死不承认了，你那点儿事儿现在谁还不清楚啊，先是勾搭上苏公子，之后又去打陛下的主意，李云瞬，你的胃口可真是不小。”丽姝环抱着双肩，冷笑道。

云瞬咬了下唇，她不在乎外头人的风言风语，也不在乎丽姝的冷嘲热讽，她在意的，是眼前的这个少年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和他眼中疑惑的光。这样看着她的他，让她从心底里头难受。

丽姝似乎还要再说什么，越过他们肩头的视线忽然变了一变，有一瞬间的惊恐，她身边的槿华也是如此。云瞬回过头一看，竟然是清菡和盛骏两个人并肩走来，清菡此刻的脸色好像一把钢刀似的，光是看了丽姝一眼，就足以让她胆寒。

“前头那么多的好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还不赶紧滚蛋。”盛骏踢了一脚跟前的大树，树上的叶子扑簌簌地掉下来好多。丽姝和槿华互相看了一眼，愤愤地从云瞬他们身边走过。

清菡看了一眼脸色很差的云瞬，想要过去，却被盛骏拉了一把，他回头朝这两个人说：“你们先聊，我们过那边去看看。”

云瞬抓着苏墨远的袖子，语气里掺杂上了自己都未察觉的低微和乞求：“你不要相信她们的话，我和陛下之间是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你相信我。”

苏墨远收敛起几分面上的痛色，伸出手将她揽在怀里，贴着这样温暖的胸膛，让云瞬刚刚冰冷的心也变得暖和起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相信你，云瞬。等咱们回了京城，我就让我爹去你家里提亲，把这件事定下来。”

伏在他的怀抱里，云瞬眼中藏了很久的眼泪终于落下，她呜咽着奋力点头。

第一次，她自己的泪水竟然不是咸涩，而是淡淡地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