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春天来得快，走得更快，才刚进五月，天儿就开始变得燥热。端午将近，王皇后属意要召王贵命妇们一起来内廷品食米粽，闲谈趣聊。大姑姑容安特意来请云瞬，因着她之前重孝在身的缘故，王皇后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过她了。

初五这一天，云瞬刚踏出府门，清菡家的马车就停在外头，清菡从马车里钻出来朝她招手：“姐姐，这边来！我这里有好吃的！”

“你那里有好吃的，怎么也不招呼我？”盛骏家的马车从清菡的身边路过，也钻出个脑袋来朝清菡嬉皮笑脸。清菡吓了一跳，探出半个身子去拍盛骏的马车：“叫你嘴贫，偏不给你。”

云瞬上了她的马车，进去之后就把帘子落了下来，清菡奇道：“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吹吹风吗？”

云瞬摇了摇头：“这风太大，吹了头痛。”清菡莫名其妙地探出头又看了一眼，顿时明白云瞬的意思，原来在盛骏的马车之后跟着的，是安庆王府家的马车。

“可你们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儿呀，姐姐你都快和安庆王成婚了，有的事，你也该放下了。何苦为难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呢？”

云瞬没有说话，靠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清菡摸了摸下巴，自己剥开一个粽子咬了一口，一脸深思的模样：“姐姐现在这话我倒是敢说了，其实，我一直觉得苏公子有些配不上你。苏公子他虽然文采好，人模样也好，可是我总觉得他身上少了点什么似的，瞧着就别扭。可安庆王就不一样，他和你站在一处的时候，我瞧着你俩人倒是极其般配呢。”

“你再这么说下去，我都要以为是安庆王让你来做说客的。”云瞬微微睁开了眼缝瞧了清菡一眼，清菡一吐舌头：“得！我不说了。”

“清菡，清菡，你要不要到我这里来？我的车里宽敞得很。”盛骏家的马车追了上来，小王爷盛骏嘿嘿地从马车里探出头，眼巴巴地瞅着清菡家的马车窗户直落口水，“你在吃什么好吃的？有没有我的份儿？”

清菡面上一红，双手捂着脸跺了跺脚：“这么多人瞧着，也不知道害羞，盛骏这个笨蛋！”

云瞬的唇边带上一点笑意，清菡抿着嘴，大眼睛转了转：“看在他让我姐姐笑了的份儿上，就赏给他一个好了。”说着，从食盒里提出一串米粽，用五颜六色的绳子系着，一颗颗滚圆滚圆的，散发着浓浓的糯米和艾叶的香气。

“你想吃是吧？着家伙！”清菡不愧是三岁学武、七岁拜师的练家子，挑起车帘瞄了瞄准头，随手一丢，一颗粽子飞也似的丢了出去，直接落到盛骏的怀里，盛骏下意识一接，顿时眉开眼笑：“哎哎，你别回去啊，我这里也有，接着！”

“好啊，你敢拿粽子丢我！看我跟你没完。”清菡和盛骏两个越丢越起劲，索性两个人都钻了出去坐到马车的车辕上，丢得累了，就剥开粽子一边吃，一边互相瞧着傻笑。

湛栌瞧着前头那两位玩得兴高采烈，再回头看看自己身后安安静静的马车，忍不住叹口气：“盛骏王爷和清菡郡主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个粽子两人也玩得挺高兴。”

车内，舒豫把玩着一枚羊脂玉扳指，虽然盛骏和清菡这两人都有些小孩子气，可这样快乐地相处却让他着实钦羡不已。

“王爷，有朝一日，您肯定也会和云瞬郡主这么相亲相爱的。真的。”湛栌说得信誓旦旦，舒豫将扳指套在手指上，挑了挑眉梢：“说吉祥话也得去把巴得楞师傅请来。”

湛栌嘟着嘴，不太情愿地答了一声。他家王爷这是又要有什么大手笔？巴得楞师父虽然有着第一神射手的美誉，可是这老头脾气秉性怪得很，对汉人没什么好感，尤其是对汉人之中的贵族们更没什么敬畏，他居然要自己去请这位倔强的老家伙到府上，真不知道要搞什么名堂。

容安早已经在两仪殿外等候，见着清菡的马车过来，心里一动迎了上去，车帘一挑，果然是云瞬从马车里钻出来。

“这些日子娘娘天天念叨您，您今天来了可得好好陪娘娘说说话。”容安过来搀着云瞬的胳膊往里走，云瞬回头看了一眼清菡，她正和盛骏眉来眼去得欢。容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轻笑出来：“清菡郡主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也不知道哪家大人的公子能配得上她？”

云瞬眉头一皱，诧异地看着容安：“姑姑这话……云瞬不太明白。”

容安笑得很得体，好心地解释道：“老婢给您打个比方说，文舍人和梁大人的官职相仿，槿华小姐许给了小苏大人，清菡郡主大概也会被许给某位大臣的公子吧。”

云瞬心里一阵发凉，容安刚才的话说得很明白，按照大唐的习俗，不管清菡要嫁的人是多么有为的青年才俊，也绝对不会是那位地位卓越的盛骏小王爷。

“多谢容安姑姑提点，云瞬明白了。”云瞬对着容安稍稍欠了欠身，容安和蔼地笑着点头，将声音压得更低：“郡主是明白人，可千千万万别做什么糊涂事。这是老婢私心里想和您说的几句话，郡主莫要说与他人知晓。”

“老婢先去通禀一声，郡主请稍候。”她忽然抬高了声调，神情恭敬又疏远，丝毫没有了方才的和蔼亲善之态。

云瞬站在一片树荫之下，定定地看着这片辉煌的大明宫，这飞梁画栋的宫阙到底能包容多少说不得道不得的秘密？而谁又能保证一个秘密的背后不会包藏着更大的秘密呢？

“娘娘，云瞬郡主到了。”

王皇后跷着小指抬手抚了抚黑亮的发髻，点了点头：“都对她说了？”

容安欠下身子：“一切都按照娘娘吩咐的说的。”

“好，让她进来。”王皇后坐直身子，唇角浮起一抹笑意。

空荡荡的大殿上只有上首位的王皇后和立在殿中的她。一如那日她来向王皇后求情的场景。然而此时云瞬的心里却没有那一次那样的忐忑不安，黑幽幽的眸子看着王皇后，然后规矩地行了礼。

“家里还好吗？”王皇后抬了抬手，示意她来到自己身边。云瞬走过去挨着她坐下：“劳娘娘挂念，还算过得去。”

“有舒豫那孩子跟着操持，想来也不会差的。”王皇后状似无意地提起一个她不想听见的名字来，云瞬眼神微动，点了点头：“是，多亏了舒豫王爷。”

“还叫他王爷哪，你们俩马上就是夫妻了，这称呼得改一改。”王皇后笑起来，涂着芍药色的长甲掩住了嘴，“对了，容安哪，交代你找人的事儿怎么样了？”

容安端着茶水走上来给她和云瞬摆放好，笑得像个寻常人家的阿婆一样和善，瞧着云瞬道：“老婢早就物色好了，福喜嬷嬷惯给长安城的皇亲贵族家的姑娘们讲课，性子也和蔼，和云瞬郡主相处，定然能说得上来。”

“和我相处？”云瞬有些不明白。

“傻孩子，你是要出门子的人了，洞房里的事儿没人给你讲，到时候不是要闹笑话？这些事本该你母亲亲自讲给你听，可惜……”王皇后露出哀戚的神色，抚了抚云瞬垂在肩上的黑发，“多好的年纪，多好的容貌，瞬儿，你要珍惜眼前的一切。”

王皇后最后这一句话在云瞬听起来不像是对她韶华年纪的歆羡，反倒像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者对她即将到来的无可奈何的命运的同情。

而云瞬却听懂了王皇后话中的意思。

不管她愿与不愿，长孙舒豫都会成为她的夫君，是要和她一生一世走下去的人。她的抗争，她的生死，对这些人来说不过是添了些茶资而已，做什么都是徒劳。她能做的最有价值的事，就是好好利用起已经握在手里的一切。

“过两天就让福喜去吧，她是把好手，里里外外有什么事你就对她说。说起来，本宫当初出阁的时候就没有个好嬷嬷来教教我如何相夫持家。”话语中不无遗憾之情，王皇后换了个姿势对云瞬说道，“任何时候一个妻子能够抓住丈夫的心，都是很重要的。这道理，你慢慢就会懂了。”

从两仪殿出来的时候，云瞬迎面碰到一行仪仗，看品阶该是妃子出行，云瞬立刻伏在路边，等这些人过去，她才站起身。

仪仗之内，有人愤愤叹了口气：“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舒豫的眼里凭什么就只有她一个！”

“那你说说舒豫又好在哪儿？”

“舒豫他……他就是什么都好啊。”

“那不就结了，你那么喜欢舒豫却说不上他的好处，可见，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您说得极是。”丽姝被问瘪了词，赌气地靠在软垫上，看着面前艳丽的萧淑妃，“淑妃娘娘，您也不知道陛下喜欢您什么吗？”

萧淑妃轻声一笑，身边的嬷嬷们也跟着笑起来，丽姝闹了个大红脸，不敢再问。

许久，淑妃看了看渐渐远去的两仪殿：“你知道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当然是嫁个好丈夫。”丽姝傻傻地回答，惹笑了淑妃，“小小年纪，光惦记着嫁人了？你这个猴样子，你爹也不管管你。”

“我爹天天就知道忙他的公务，都不跟我说话。”丽姝撒娇着朝萧淑妃笑道，“娘娘您告诉我嘛。”

“女人家最重要的，就是识时务。眼睛里要看得见利害，耳朵里要听得进谄骂，还要管得住嘴巴，这心里想的不一定要从嘴巴里说出来，而嘴巴里说出去的，又并不一定是心里想的。你可明白了？”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丽姝使劲记下了萧淑妃的话。

“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回去告诉你爹，盐库里的存盐本宫给他留了一半。”

“多谢娘娘！”丽姝大喜过望。

“不必谢本宫，萧染的事你爹出了不少力。”萧淑妃有些疲了，靠在软榻上抬了抬手。身边的老嬷锦安说道：“咱们娘娘是赏罚分明的主儿，往后日子长了，您就晓得好处了。”

“娘娘，您把盐库的存盐分给谢大人，陛下要是追查起来可该怎么是好？”锦安送走了丽姝，扶萧淑妃坐起来，有些担心地问。

“你以为本宫把存盐私分给他是让他自己变钱去逍遥吗？谢彦是个明白人，他明白本宫的意思。”萧淑妃浅浅地笑起来，眼眸流转处有无限的风情与恶毒，“皇后属意她那位侄女，指望她能拉拢长孙家，本宫就偏不让她如愿。”

“姐姐，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才出来？怎么样？皇后她没有为难你吧？”清菡急急忙忙拉着云瞬的手不住地上下打量。

盛骏左右看了看，嗔道：“我的小姑奶奶，你能不能别这么大声说啊，隔墙有耳呢，叫人听去嚼舌根，你有几条命啊。”

清菡自觉失言，吐了吐舌头难得地没和盛骏争论。

云瞬瞧着清菡纯净的笑颜，微微笑了笑，拉着她的手往外走：“皇后许久没有见我，拉着我多说了一会儿话，让你久等了。”

“姐姐说哪儿的话！”清菡忽然松开手，单手叉腰，瞬间变身一把小茶壶，“皇后娘娘喜欢你，给你撑腰，以后，舒豫那个家伙才不敢欺负你啊！”她转脸一想，脸色垮了下来，“不行，我也得找个人给我撑腰，要不，以后盛骏欺负我可怎么办？”

盛骏托着下巴瞧她一副纠结状，忽然坏笑起来，拿胳膊肘捅她：“哎！我说清菡啊。”

“啊？”清菡仍然迷迷糊糊，“干吗？”

“既然你那么想嫁我，小爷我要不要好心点去你家提亲呢？”

清菡脸上顿时臊得像一块大红布，轮拳就打：“看你嘴贫！占我便宜！找打，找打！”两个人一个跑一个追，清菡嘴上喊得凶，可她眼中的喜色云瞬却瞧得明白。云瞬望着你追我打的两个人，想起了容安的话，不由面色一黯。

五月还没过完，管家老贺带着舒豫的聘礼就送到了康平王府上。云彻站在屋檐下看仆从们如流水一般将车上的聘礼卸下来，年轻的脸上不知是什么样的表情。

“等你嫁过去，我就要走了。”他身后人影一动，云彻凭那股熟悉的兰花香，不用看也知道是他姐姐云瞬。

“不想去的话，也不用勉强。人死如灯灭，在哪里都是一样。”云瞬平静的声音里同样没有情绪。

云彻回头看了看她，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一甩袖子，气呼呼地走了。他和她就不像姐弟，两人在一起说话从来没多过三句！云瞬瞧着云彻快步离去有点想笑，她没想和他吵架，只是他这个养尊处优长大的公子哥儿看事情的时候，永远和她看不到一处罢了。

时间一闪而过，转眼便到了六月初六。

其实今天放在往常也不过是寻常的一个六月初六，而今天的不同是来自安庆王府的这场盛大喜事。

今日，是安庆王娶妻的好日子。

天公万分作美，昨天夜里下了一场雨，将长安城的大小街巷洗刷干净。整整一日，天朗气清。因为王皇后坚持的缘故，云瞬今天要从两仪殿里出阁，云瞬明白，这是王皇后故意拉高自己的地位，她已经没有父母，没有背景靠山，在偌大的安庆王府里，难免要遇到重重的阻碍，可是，即便她是从最高贵的两仪殿里出嫁的，又能改变什么呢？谁能还给她一双父母，谁又能给她一个畅通无阻的将来？

花轿用的是最好的红呢软轿，八人抬的轿子做得快有四匹马拉的马车一样大，鎏金簪红，大得出奇的绸花横在花轿的门梁上，娇艳地迎着日头怒放着，它在等着新郎把它取下来。

清菡笑得合不拢嘴，跟在花轿的外头一直走，一会儿问问云瞬热不热，一会儿问问云瞬渴不渴，本来想休息一会儿的云瞬被她搅得也没了睡意。

大红的花轿非常高调地从两仪殿出发，走的是最绕远的那条路，云瞬不明白舒豫为什么要选这条路，像是恨不能让全长安城的人都看见，他长孙舒豫娶媳妇了一样。

这种事，有什么好需要炫耀的吗？

云彻骑着高大的白马，跟在舒豫的身后，面色沉静。这一段时间接触下来，他是有点瞧不起长孙舒豫的。

可今天的长孙舒豫不得不让云彻赞叹，也只有这样潇洒俊逸的王爷才能配得上他姐姐。连他那标志性的少白头都被大红的礼服衬得柔和了许多。原来这个铁面冷情的王爷也不是那么冷酷无情，大概是长孙舒豫把所有的感情都放在了他姐姐身上。唉，那个姐夫真是可怜又可悲，他挖空心思想设计一场美满的婚礼，可怎奈，婚礼上最重要的那个人的心，却不在他的身上。

道边是路人们羡慕的啧啧声，礼仗走得很慢。在快到安庆王府的大道上，队伍敲锣打鼓地走着炫耀着，蓦地，有人从路旁的树影里蹿出来横在仪仗之前，二话不说奔着花轿就冲过去，嘴里一边喊着：“李云瞬，你救救他，你救救他。”

舒豫快速勒住马，一眼认出来扑到花轿前的那个人。是槿华。

槿华早被周围的侍卫们拦住，她还是一个劲儿地往里头挤，死命地想要挣脱开侍卫们的钳制。清菡对着轿夫们一个劲儿地喊：“都抬好了！抬好了！轿子可千万别落地！”新娘子的新轿子，半路沾灰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舒豫从马上看过去，冷峻的面庞上带出阴冷的气息，槿华头发都乱了，也不顾不上，对着云瞬的轿子一个劲儿地哭喊：“李云瞬，安庆王妃，求求您，救救他！”

槿华还算是有脑子，她始终没有说出来那个他是谁。

可在局中的这几个人谁都心知肚明，这个他，到底是谁。

“苏夫人。”盛骏第一个看不下去，在马背上拿鞭子一指她，“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晦气呢？今儿是舒豫哥的好日子，你这么一哭一闹，算是怎么回事？还不赶紧滚回你的墨妙苑去好好面壁思过？”

槿华根本没有理会盛骏的冷言冷语，一双泪眼盯着云瞬的轿子，毫无预兆地跪在地上朝她磕头：“安庆王妃，您救救他吧。”

“还不赶紧拉下去！你们都是木头做的吗？”盛骏瞧着这个疯女人就来气，拿下巴一点对面的侍卫，侍卫们立刻抛下顾忌，将槿华从地上拖走，槿华双手抓地，死活不肯老老实实地被人带走，一边嘶喊着：“他……病得厉害，可没有太医愿意去给他瞧病啊！只有您能救他！只有您能救他呀！”

“快别让她喊了。”清菡朝前快走了两步，心急得叫出来。大花轿就算做得再厚实，也隔不住槿华的哭喊嘶叫声，她站在外头都能感受到这一路上都平平稳稳的轿子刚才生生地抖了一下。

她再喊下去，搞不好云瞬就得弃了轿子跟她回去看看那个病得不轻的苏墨远。

“哥，这怎么办？”盛骏对付千军万马是把好手，可对付这哭天抹泪的妇道人家顿时就没了方向。舒豫冷着脸，看槿华满眼切切地等着花轿里的人给回音，他何尝不也在等待？槿华等的是云瞬的答允，而他等待的，却是云瞬的态度。

半晌，轿子里也没有一点动静。

舒豫的嘴角带上似有若无的笑意，神情缓和了不少，对着已经傻掉了的槿华道：“苏夫人少安勿躁，不止是内子在太医院有相识的大夫，本王也有一些熟识的朋友，或许可以帮上你的忙。”

舒豫这么一说，路边那些瞧热闹的人都释然了，难怪这位小妇人要来找安庆王妃帮忙的，敢情人家在太医院有熟人啊。

槿华如获大赦，磕头如鸡啄碎米：“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走吧。”舒豫下了命令，队伍又开始吹吹打打地前行了。

老苏夫人遥遥地跑了过来，拉扯起还跪在地上的槿华：“媳妇啊，你这是何苦？真惹恼了安庆王，他可是能要了你的命呀。”

“他要了我的命又能怎么样？他们都欠相公的，他们都是罪人！”槿华尖俏的脸上带出恶毒的笑意，冷笑着指着远去的花轿，“他们早晚要遭报应！早晚！”老苏夫人惊得捂住她的嘴：“我的儿！你是疯了还是傻了！快回家！快回家。”

夜已经深了，但房间里很亮，照得蒙在脸上的红盖头都变得更加红艳。从聘礼、仪仗，到安庆王府里专门给她修建的别苑，吃穿用度什么都是顶好的、拔尖的。她想起来在路上清菡羡慕地对自己说起安庆王对她真不错，她就忍不住冷笑，那是清菡不明白，他娶谁都会这么大的排场，因为他是安庆王，不会失了自己的身份。

白天里的事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滴溜溜乱转。她反复琢磨槿华的话，对于舒豫给自己的选择又多了一层领悟。

他曾说，只要自己嫁给他，他就会帮苏家父子一次，他的确做到了，苏墨远免于砍头的灾祸却换来永久的禁锢。可眼下，只要苏墨远在和冷宫相差无几的墨妙苑里生活一天，她就要受制于长孙舒豫一天，永远也掀不起风浪。

这就是她的夫君，长孙舒豫在新婚之日让她彻悟的道理。

不及她多想些什么，门外的喜娘丫鬟们像喜鹊一样扑腾了进来，喋喋不休地说着喜庆话，过了一会儿，云瞬听见那个熟悉的冷清的声音淡淡地说了一声“赏”。那些丫鬟婆子笑得更欢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湛栌将已经染上几分醉意的安庆王扶了进来，后头跟着爱凑热闹的清菡和盛骏，那两个人也没少喝，尤其是盛骏，眼睛都发直了，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新娘子瞧，清菡给了他一个爆栗：“呆子，没头没脑地盯着人家的老婆瞧做什么？丢脸不丢脸？”

盛骏嘿嘿傻笑，顺势抱住清菡的小腰：“我瞧着那人好像是你，差点就扑上去了。”

一众的婆子老妈子又起哄着笑闹起来，湛栌真怕这位小太爷闹出什么热闹来，赶紧劝清菡把人带走。谁想那两位还真执着，怎么劝都不走，非要看人家两口子喝交杯酒才肯离开。

带着酒气的舒豫朝她走来，再多的酒气也掩不住他身上冷傲的味道，他一步步地靠近，云瞬的手心里没来由地攥出一把冷汗来。

舒豫走过来坐到她的身边。福喜嬷嬷像念经一样把背得滚瓜烂熟的吉祥话说完，将两人的衣袍一角系在一起，意思是永结同心。又倒了交杯酒给她，这才闭了嘴。清菡扶着她的手，和舒豫行了交杯之礼，云瞬第一次知道，酒水喝下去原来是这样冷的。

他在嬉闹之间用喜秤挑开红盖头，满屋子的人都炸开了锅，一个胡子拉碴的王爷摇摇晃晃地带头喊了起来：“早就知道安庆王的媳妇长得好看，原来还想是不是这小子夸口胡说！没想到，小弟妹真是天仙下凡啊！”

“可不是！这模样相貌倒比得上当年先帝爷的一位才人！啧啧，安庆王你可真是好福气啊！”

四周恭维的道喜声此起彼伏，云瞬听着舒豫和他们熟络地客套，只是眼下他再去和别人喝酒的时候，她得跟在他的身边，谁叫他们是“永结同心”的夫妻呢？

一圈热热闹闹地敬酒下来，舒豫今天的酒量似乎格外浅，喝了几杯就推辞给了身边的盛骏。喝得盛骏整个人都能溜到桌子底下去了，幸好旁边的清菡一直扶着他，才没让这位小王爷丢脸到家。

这些人热闹够了，别苑里就冷清了下来，在月色之下，舒豫轻轻拉起云瞬的手，细细端详她。

她的身上穿着一品王妃才能穿戴的华贵法服，华美又端庄，只是这样一身隆重的衣裳穿在她单薄的身上显得云瞬更加娇弱可人。舒豫忍不住放软了声音，替她拿掉一件披肩：“要不要去休息？”

湛栌朝四周围的仆从们打了个眼色，丫鬟们个个红着脸低着头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他的手碰到她的时候，云瞬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虽然她已经在心里认命了，可她还是不能适应他这样亲昵的动作。

舒豫似乎没有感到她身上的僵硬，拉着她的手缓缓走进那间被红蜡照得通明的房间，那是他们的洞房。

才刚进屋，舒豫猝不及防地将她打横抱起，云瞬一声惊呼，抬眼看他，那张平素冷傲的俊颜上此时竟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和深情。那对蜜色的眸子里因为映进了大红色而显得十分欢喜。

他抱着她走到宽阔的大床旁，轻轻放下，笨拙地为她卸去头上的头饰发簪，末了，他绾起她松散下来的黑发，靠近有些发抖的云瞬：“你在怕我？”

云瞬低着头不去看他，她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在新婚之夜和他说。

“我曾经想过很多次，我们成婚的时候到底会是什么样子。”舒豫今天晚上的话很多，他并不急于做一个新郎该做的事，只是轻轻地环抱着她，试图用这种方式来让她放松下来。

大红色的喜服衬得她的肌肤格外细白通透，漆黑的长发挡住她半面脸孔，画眉鸟一般柔美的眼眸沉沉地垂着，她没有说话，可她的身体和她的神情都在告诉他，她在抗拒。

“云瞬。”他的唇忽然到了，她的手更冰、更冷，云瞬强迫自己没有躲闪，他们已经是夫妻，逃避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可笑。

她闭上眼，抗拒的意味更浓，舒豫蜜色的眸子一动，她的抗拒刺痛了他的心。

他更紧地抱住她，她抗拒，她不愿，他无所谓，他现在怀中抱着的是真实的她，衣袍之间解不开的是他和她的夙世情缘，今生来世，他们都是要永结同心的夫妻。在人生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他们终将携手同行。

“云瞬。”他俯视着看她，她散乱在喜床上的黑发乱了，也乱了他的理智，只要想到她终于成为自己的妻子，舒豫的心里就莫名地开始亢奋，他一点点加深对她的爱抚，直到她的两腮上染上嫣红的红晕时，他捧起她的脸，让她直视着自己。

“长孙舒豫能给你的，是他的全部。从今以后，你会独享安庆王妃的尊荣。这辈子，我只要你一个。”

“可我给不了你全部，长孙舒豫。”她忽然开口，神情仍旧淡淡的，连刚刚的嫣红都褪去，她冷冷地看着他盛满浓情蜜意的眸，“我能给你的，只是我的人，而我的心，你永远也不会得到它。”

蜜色的眸子里，有什么正在飞快地冰冷下去。

云瞬看着他，唇边竟带着嘲讽的意味：“你不是不在乎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可以休了我，或者……把我送到庵子里去做尼姑。”

“激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舒豫重新恢复平时的那副冷傲，捏起她的下巴来让她靠近自己，“你已经认命了，不是吗？我的王妃。”从她冷对槿华的哭诉之时开始，她的心意，他就明白了。

他开始动手解她身上的领扣，云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看着他，又像是看着远方的某处：“是，我认命了。”

她会做好安庆王妃，只要长孙舒豫能够护住李云彻，护住苏家父子。

“我们有的是时间，云瞬，如果这辈子我都没能得到你的心的话……那是我长孙舒豫对你还不够好。”他要怎么告诉她，他这样做的原因只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和别的男人走。

他拨开挡在她下颌的一抹乱发：“除了今晚，我不会让你再感到痛，再吃苦头。”

痛？苦？云瞬缓缓闭上眼睛，才刚刚十七岁的她，似乎已经将什么痛都试过了，什么苦都尝遍了，还能有什么痛能让她觉得是真正的痛呢？

月过树梢，舒豫缓缓睁开了眼。身边的她倦极而眠，舒豫撑起胳膊来看着她小巧的脸庞，默默地看了许久，他从床头的小橱里取出两枚古旧的竹签，上面刻着的箴言还依稀可辨。而她……舒豫苦笑，将头抵在她的额头上：“真的忘得干净吗？可我……为什么忘不掉你？”

翌日清晨，晨曦透过窗格投了进来，云瞬睁开眼的时候，舒豫正伸着手让冯妈伺候着穿衣。冯妈眼尖，看见云瞬醒了，顿时喜笑颜开：“王妃，您醒了？老婢给您道喜。”

舒豫收回手转身看她，云瞬好像没听见冯妈的问话一样，眼直勾勾地看着床帐顶子，黑幽幽的眸子里空洞成一片。

冯妈尴尬地笑了下，转过头来看着舒豫。舒豫摇了摇头，示意冯妈接着穿衣服。

等穿好了衣裳，舒豫转过身，凑到她身边看了她一会儿：“多睡一会儿。”

舒豫是冯妈一手带大的，和他的感情自然不同，见他对妻子这么体贴，忍不住笑了：“咱们王妃好福气，要是老夫人瞧见您现在这体贴人的模样可要吓着了。”舒豫似乎脸红了下，他的心里被“王妃”那两个字填满了满足的感觉。

“皇后今日要赐宴，傍晚的时候，我回来接你。”他穿戴整齐俯下身在她的脸上啄了一下，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湛栌在门外看见舒豫一脸餍足地出来，啧啧了两声，舒豫横了他一眼，吓得他不敢再胡闹：“太医院的周老大人昨个下午就到墨妙苑去给小苏大人瞧病了，药也开得足够多，都让小苏夫人拿去了。另外，奴才已经把巴得楞师父给云彻少爷送过去了，难得，云彻少爷还挺合老爷子的脾气。才一个上午就聊起来了。”

“乌里雅苏台是个只认本事不认身份的地方，云彻从小被骄纵惯了，马上步下的本事得再精练精练，才不至于被人笑话。”舒豫叹了口气，湛栌抿着嘴，咂吧了一会儿滋味：“王爷，您这么对云彻少爷上心，王妃她知道吗？”

提起王妃来，湛栌忽然一拍脑门：“瞧奴才这记性，还没给王爷您道喜。奴才恭祝您和王妃举案齐眉，那个……”

“行了，要讨赏钱自己去账房支去，油嘴滑舌。”舒豫今天心情的确不错，说话也不似平时那么冷漠，湛栌呵呵笑了起来：“还是王爷您宅心仁厚，体恤咱们。”

“到账房去，多支一倍的赏钱到前院，就说是王妃赏下的。”

“是，王爷。”

云瞬刚刚起身梳洗完毕，巧眉就跑了进来：“小……王妃，苏夫人来了，说是一定要谢谢您。”

“不必了。让她回去吧。”云瞬头有些发沉，靠在床上不想动。

巧眉担心地瞧着她虚弱的样子：“您身上是不舒服吗？要不要叫人来瞧瞧？”

“哪有那么金贵。不用叫人，我躺一躺就好了。”她说着闭目养神，巧眉给她燃起一炉香，正要走，被她叫住，“记着，以后，凡是苏家的人来了，我都不见。”

巧眉抿紧了嘴点点头：“奴婢记着了。”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安静，云瞬睁开眼睛打量着周遭的环境，这大得不像话的房间，高贵华美的幔帐，古朴庄重的摆设，到处都在提醒着她，她生活的地方不再是那个普普通通的康平王府，她现在的身份，是高贵的安庆王妃，这朱红的高楼门阁才是陪伴她直到未来的地方。

既然已经是安庆王妃，那么，从前的那些就让它过去吧。

有的人，只需要埋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