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念之差

一桌子的酒菜放得冷了,室内一片寂静,丫鬟婆子垂手环立四周,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声。冯妈站了半晌,硬着头皮走上来:“王妃,菜都凉了,老婢端下去热热吧。”

云瞬端端正正地坐着,脸上的表情寡寡淡淡,让人捉摸不透她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冯妈尴尬地站在那儿搓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王爷没回来,王妃不吃饭,他们更是谁也不敢多说一句。

这时,巧眉从外面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不敢抬头看云瞬的脸。

贺叔心急,忙凑上前:“怎么样?王爷什么时候回来?”王爷快点回来吧,要是再不回来,他的这挂老肠子就要饿扁了。

被追问的巧眉飞快地瞟了一眼云瞬,又低下头,懦懦地说道:“王爷今晚要歇在宫里。”

冯妈看了一眼呆住的贺叔,心急得问了出来:“怎么会?王爷从前不管多忙都会回来过夜的呀。”

贺叔在袖子里偷偷朝她摆手,冯妈慌忙闭了嘴:“瞧老婢这张臭嘴,王爷想来是被公务绊住了手脚,王妃您……先用饭吧。”

“嗯,我们开始吧。”云瞬拿起筷子,示意众人开动。冯妈拦住她:“凉着吃不好,老婢去给您热热。”

云瞬默默看着冯妈忙前忙后地张罗,忽而从位子上站起来,轻声道:“你们吃吧,我还不饿。”她一动,身后的丫鬟婆子们都跟着动了,跟着她走了几步。云瞬停身回头看了一眼她们,谁也不敢再跟着,灰溜溜地站回原地。

等她走了,贺叔拉过来冯妈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埋怨:“你瞧瞧你,刚才说的什么话,这回可好,王妃没用晚饭,等王爷回来了,咱们有的一呛。”

冯妈也是一脸懊悔:“我刚才一时脑子糊涂,说话没走心,现在可怎么办呢?”

贺叔凝眉想了片刻,对她低声道:“一会儿你到内宅去问问巧眉那丫头,刚才那消息她是跟谁打听的。”

“你也听着蹊跷是不是?按道理说,王爷就算不回来,也该让湛栌回来通知咱们一声,绝没有让咱们傻等着的道理呀。”冯妈仍旧云里雾里,贺叔叹了口气:“其实,傍晚的时候王爷回来过了。”

“傍晚的时候?那会儿清菡郡主和文夫人不是正在咱们这儿做客吗?难道说……”冯妈脑子里灵光一闪,大惊失色,“难道说王妃那会儿对文夫人说的话传到了王爷的耳朵里?那怪不得……唉……”

“咱们王爷……何苦。”贺叔看着又变得安静下来的厅堂,唏嘘不已。

入夜时分,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的舒豫被湛栌扶着一步三晃地出了偏殿,湛栌忙得满头大汗,一边扶着舒豫,一边嘱咐:“王爷,您坚持一会儿,咱们上了马车再睡啊。”

舒豫闭着眼睛,俨然是没听见湛栌的叮嘱。湛栌叫苦连连:“您这是何苦来的,王妃不过是劝慰文夫人的话嘛,您还就当真了。等回去王妃看见您喝成这样,肯定要不高兴的。”

“回……回府。”迷迷糊糊的,舒豫吐出来几个字,脚步虽然踉跄,可方向却是奔着安庆王府。

这一主一仆还没走出宫内甬道,身后隐隐听见有人呼唤:“安庆王爷,您留步。湛栌!等一等。”

湛栌架着舒豫停了下来,摸了把头上的汗:“这回行了,来帮忙的了。”

等后面的人走近了,湛栌看清,原来是锦安带着几个小内侍追了上来。湛栌赶忙见礼:“锦安姑姑,您怎么来了?”

锦安拿着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容可掬地说道:“这不是陛下听说安庆王办公到深夜,又小酌了几杯,行动不便,特下旨准安庆王留宿宫中。”

湛栌有点为难,腾出一只手抓了抓头发:“这……”湛栌偏头看了看人事不知的舒豫,“王爷,王爷?陛下请您留宿,您留吗?”

锦安擎着帕子一笑,“你这小子,这是陛下的旨意,难不成还能不遵从?”

湛栌龇牙假笑:“咱们王爷和王妃新婚燕尔,奴才是想着,王爷不回去,怕王妃心里不痛快。”

锦安这回不笑了,正色道:“湛栌,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王爷是因为公务忙碌到深夜,陛下体恤,特许他留宿宫中一夜,这是多大的尊宠啊。得,我这就回去给陛下回话,说安庆王不愿留宿。”说完,锦安转身就走,湛栌吓了一跳,赶紧扯住锦安的袖子,满脸赔笑:“好姑姑,您别动气嘛,奴才年纪小,不会说话,您可别当真哪。陛下给咱们王爷安排在哪儿歇着?奴才这就送王爷过去。”

锦安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难怪你们王爷到哪儿都带着你,小嘴儿真会说话。走吧,跟我走就是了。你们,过去扶着点安庆王。”

后面那几个小内侍闻言立刻拥上来,三两下把湛栌挤到外头去了,湛栌手里一空,上前刚要说话,一个脸上带着黑痣的小内侍讨好似的笑着给他作揖:“您就歇歇,服侍王爷的活儿让小的们来就成。”

湛栌揉了揉发酸的胳膊,他扶着舒豫走了一路,的确也是累得紧,索性乐得能歇一会儿:“你们可小心着点儿。”

“您放心。”几个小内侍架着舒豫,随着锦安往回走。

湛栌走着走着,瞧着有点纳闷:“锦安姑姑,陛下给王爷安排的地方到底是哪儿啊?这地儿,奴才瞧着怎么这么眼生?”

锦安笑着回头给他解释:“前头一拐就到了,瞧,这不是甘露殿嘛。待会儿王爷就歇在偏殿里。”

湛栌揉了揉眼睛,定神一看,就傻了,甘露殿是皇上和后妃们居住之所,长孙舒豫再怎么受陛下宠爱,终归是个外臣,住这儿……妥当吗?

锦安似乎明白他心里头想的,赶在他发问之前,给那几个小内侍一个眼色,那几个立马架着舒豫走了进去,等湛栌省过味来的时候,人家大门都关上了。

“王爷就歇在这儿,有专门的内侍服侍,你歇着的地方在后院。”锦安快速吩咐完,自己活动活动脖子,“我得回去给陛下复命了,你自个儿去吧。”

湛栌还想说点什么,可锦安已经带人走了。他有心守在偏殿外头,可皇宫里头规矩极大,刚才锦安又和他说了让他去后院,他这会儿不去,怕是要惹祸上身。“反正是陛下的意思,王爷醒了也不能责怪我吧?”湛栌在殿外站了一会儿听里头没什么动静,只好走了。

偏殿里,一灯如豆,幔帐散落在地面,逶迤出一片片绮丽的轮廓。小内侍们收拾好床榻,将舒豫安置好,片刻没敢耽搁,立刻从房里退了出去。灯火摇摇之中,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丽姝提着裙摆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锦安将手里的灯盏递给她:“郡主安寝,老婢告退。”丽姝回身抓住她,胆怯地问:“锦安姑姑,这……能行吗?”

锦安唉了一声,笑了起来,放低了声音说道:“万事有娘娘给您做主,您怕什么。”说完,锦安推了丽姝一把,“郡主还不抓紧时间,等会儿王爷酒醒了,才是麻烦。”说完也不等丽姝回答,转身走时,没忘将房门带好。

室内恢复了方才的灯火昏暗,静谧之中只能听见舒豫浅浅的呼吸声。丽姝手捧着灯盏,慢慢挪步到床榻旁边,借着灯光,这辈子她第一次这么近地瞧着舒豫,丽姝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快要跳出腔子。眼前的这个男人闭着双眼,掩去平日里的冷漠和高傲,他的身上有好闻的酒香,黑白相间的发落在枕畔……这样随意放松的长孙舒豫……她还是第一此见到。十几年深种的感情在这一朝喷薄而出,丽姝伸出颤抖的手指抚上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他的脸因为喝过酒而有些微热,而此时的她,也是双颊绯红,可她的手却是冰冷。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对于这个后果,丽姝带着一点期待,也同时有着恐惧。萧淑妃既然说会帮自己,就一定会帮的吧?再说,舒豫是被锦安领来的,就算真有什么不得了的后果的话,萧淑妃也难辞其咎。

这样想着,丽姝渐渐大胆起来。手指颤颤巍巍地去解舒豫的衣带,衣裳半露之间,舒豫忽而醒了过来,含醉的眼眸里闪着迷离的光,看了一会儿眼前的丽姝,蓦地拉住她放在自己胸口的手:“你……来了?云瞬……是你吗?”

丽姝先是一惊,之后眼眶里便涌上酸涩的泪水,她该怎么说呢?她真的好想告诉舒豫,这十几年来对他念念不忘的人,只有她谢丽姝一个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无论是他酒醉还是他清醒,长孙舒豫心里念着的那个人,总也不是她!这一刻,丽姝觉得自己太可笑,她忍不住转身想要逃走。

可舒豫加重手上的力道,将她扯了过来:“云瞬……不要走,不要走。”

眼眶里酝酿已久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进嘴里的时候,丽姝惊觉这泪水酸甜难辨。

她环抱住眼前这个男人的腰身,温柔地安抚着他:“我不走。”她抬起泪眼望着这个醉眼朦胧的男人,“只要你不推开我,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手里的灯盏滚到地上,闪了两闪,灭了。

“大半夜的都不去睡觉,在这儿叨咕什么?”皇后的寝宫门外,几个宫女低声嘀咕着什么。宫女们一抬头,见是容安大姑姑来了,谁都不敢再乱说话,垂着脑袋,“是。”剩下两个值夜的宫女,其余的都退下了。

“容安?”

“娘娘,奴婢在这儿。”容安紧走几步,在门口给王皇后请安。屋里接着传出王皇后的声音,“进来。”

王皇后还没有歇息,对着梳妆镜整理着长发,从镜子里看了一眼容安,“刚才那群丫头在说什么新鲜事?”

容安听了一笑:“小丫头们闲不住,扰了娘娘休息了,奴婢回头好好管教她们。”

王皇后浅笑着放下手里的木梳:“这宫里头有些活泼孩子,本宫也好解闷。”容安扶她站起来,王皇后踱步到窗旁,望着窗外华丽沉寂的大明宫,“宫里头什么都是人间极品,却总归是高处不胜寒,天家之中总是少了些寻常人家的亲情和热闹。”王皇后说着面上忍不住带上一抹寂寞,容安劝说道:“帝王家若是都和市井百姓一样了,哪儿还有天家皇室的威仪呢?娘娘您要是闷得慌呀,奴婢明天就去传安庆王妃来陪您说说话解闷。”

王皇后笑着摇摇头:“她有她的事忙,这会儿不要去烦她。”

容安沉吟片刻,问道:“娘娘您是说武才人进京的事儿吗?”

“本宫后半辈子的兴衰荣辱全在武媚娘这次进京。”王皇后长长地舒了口气,往床榻走去,边说道,“容安,你瞧瞧,云瞬进京,武媚娘进京,这一步步的时间好似是冥冥之中都安排好的一般,眼见本宫被萧淑妃压制了这么多年,老天爷这回总算是开了眼。”容安也笑了起来,撤去两盏明灯:“这事儿交给云瞬郡主办,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容安姑姑。”外头有人叫了一声。容安放下幔帐:“娘娘稍等,奴婢去去就来。”

王皇后侧卧在床榻上,含着一口玫瑰露闭目养神。不大一会儿,容安走了进来,在王皇后身边低声说道:“刚才有几个丫头在甘露殿看见了一个人,好似是安庆王妃,奴婢心里纳闷,差人去打听,结果,那人不是安庆王妃,而是丽姝郡主。”

“她?她这会儿跑到甘露殿去干什么?”王皇后吐出玫瑰露,十分好奇地问。

“奴婢也是疑心,听下人们说,丽姝郡主穿着平素安庆王妃喜欢的湖蓝色衣裳,连头上戴的发簪也相差无几。而且奴婢还打听到,今晚上长孙王爷不知怎的喝醉了,陛下许他在甘露殿的偏殿歇下。”

王皇后沉默良久,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容安察言观色半晌试探性地问道:“娘娘,这事儿要不要去告诉安庆王妃一声?”

“她进去多久了?”王皇后低声问。

“大概……有半个多时辰了。”

“只她一个人?”

“是锦安领着她去的,没有看到其他人。”容安老老实实地回话。王皇后听完眉心蹙起,保养良好的手抚摸着自己的长发,“你我千算万算,也没料到萧淑妃居然走这一招。本宫的侄女真是苦命,新婚不到一月,看来她的夫君就要纳侧王妃了。”

容安心头一震,追问道:“萧淑妃这样做,既能拉拢到安庆王,又给了谢大人一个甜头,对咱们可是大大的不利。”

王皇后摆了摆手:“这可不一定,萧淑妃只想到在长孙舒豫的身边安插一个自己的人,却忽略了安庆王是怎样性情的一个人。”

容安心领神会,眼睛一亮:“娘娘您是说……萧淑妃此举非但不能拉拢到安庆王爷,相反还会让安庆王爷对她心怀不满?”

王皇后翻身从床上下来,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但是谢彦那边她算是赏了个天恩,看起来,咱们也不能只依靠武媚娘一人,在朝中也要大力扶植自己人才行。”

“朝廷里不是已经有国丈大人和国舅爷坐镇了么?娘娘还想要扶植哪一个?”

“他们碍于身份,总有些地方难免遭人掣肘,再加上这些年来,因为本宫的缘故,他们的形势也好不到哪儿去。王家这些年人才凋敝,有出息的没几个。本家的人是不堪重用了,本宫得在外面找一找。”王皇后顿了顿,扬手吩咐道,“你去,先给云瞬送个信,让她做到心里有数。”

“是,娘娘。”

“萧淑妃她是白忙活一场,长孙舒豫的心长在了云瞬的身上,谁抢也抢不去。这最后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呢。”银剪刀拨了下燃着的烛心,爆出一朵烛花,灼灼的烛光映着王皇后阴柔的笑容,这一场赌局,她已经竭尽全力,成败与否,只在天意。

卯时刚过,湛栌早早地跑到偏殿门口,搓着手焦急地等着舒豫醒来。

房间里,已经不复昨晚的温柔旖旎,醒来之后的长孙舒豫很快看清睡在身边的女子并非是他的妻子李云瞬,而是……

“怎么是你!”舒豫眉头一拧,揽衣坐起,躺在外侧的丽姝脸上一红,不怎么敢看他精壮的上身,咬唇半天,才懦懦地开了口:“我们……昨晚上,你……你拉着我,不肯让我走,我只好……啊!舒豫……你!”

舒豫额角的青筋隐隐可见,没等她说完,一把将她推了下去,自己翻身下床穿戴衣服,不去看她可怜巴巴的模样。他此时心乱如麻,做过的事如同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而他要怎么给云瞬一个交代?

见他拔腿要走,丽姝扑过来抱住他的腿:“舒豫你不能就这么走了!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不能不管我!”

舒豫冷声一笑,鄙夷地看着伏在脚下的丽姝:“天底下想爬我长孙舒豫床的女人多如牛毛,我难道挨个儿都要管吗?”

丽姝此时已经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匍匐着扯住他的衣裳,却被长孙舒豫挣开。她在他背后嘶喊道:“长孙舒豫!你敢就这么算了,我就敢让你身败名裂!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个始乱终弃的男人!”

舒豫停了脚步,紧攥的双拳克制着自己随时可能会爆发的怒火,精明如他,如何不知自己昨晚是一时疏漏给了别人这个机会,他堂堂的安庆王,被人摆了一道。这口气,他咽不下去!

舒豫转过身,双目之中冷光连连,他后退几步,居高临下地砸下几句话来,“谢丽姝,你好。”最后一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丽姝早已豁出去,也分不出她是哭是笑:“不,你才不是怕身败名裂,长孙舒豫,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李云瞬交代是不是?”

“凭你也配提她的名字!”舒豫钳住她的肩头,痛楚让丽姝吸了一口冷气,不敢再多讲一个字,这样暴戾恼怒的长孙舒豫,她从未见过。

“陛下驾到,萧淑妃娘娘驾到。”门外一阵人声攒动,湛栌听屋里乒乒乓乓一顿乱响,根本不敢上前,这会儿借这个机会赶紧上前打开房门:“王爷您醒……”眼前的一幕让湛栌始料未及,青筋乱跳的舒豫王爷怒火冲天地瞪着地上衣衫不整的丽姝郡主,这二人此时的场景着实太过暧昧了些。湛栌瞟了一眼凌乱的床榻,嘴角挂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王爷,您起来了。”

舒豫回头看见他,想也没想一巴掌甩在湛栌的脸上。湛栌原地转了一圈,捂着脸,不敢再说话。门外,高宗和萧淑妃已经到了,萧淑妃挽着高宗的胳膊,美艳的脸上带着胜利的笑意,看了眼敞开着的房间,淑妃柔声笑道:“陛下您瞧,您要是来晚了,可就不能给安庆王做这个主婚人了。”

高宗本来是一头雾水,但现下却看得明白,忍不住眉头皱起:“爱妃……这……是怎么一回事?”

舒豫几个深呼吸勉强压下心头怒火,整理好衣服走出来跪迎圣驾。

“陛下您还不知道吗?咱们谢大人的这位千金,从小就爱慕安庆王,早就立下志愿此生非安庆王不嫁,眼下看来,昨天倒是巫山云雨,成就一番佳话了。”

“爱卿,果真如此吗?”高宗也有点不怎么信,他可是记得当初舒豫来求自己为他和李云瞬指婚的时候那股非卿不娶的决心,怎么还不到一个月的工夫,此卿就非彼卿了?

舒豫咬紧牙关,跪在地上没有说话,半晌才道:“此中有些隐情,请陛下借一步说话。”

高宗点了点头,放开萧淑妃的手,随舒豫到一处树荫下站定。舒豫此时已经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高宗看着这个久经沙场的得力臂膀。眼前长孙舒豫的神色与平日的沉稳截然不同,尤其是眼睛里那种万念俱灰的神情让他猜出此事绝不简单。而在舒豫还没开口之前,高宗先开了口:“舒豫啊,这桩事,你打算如何解决?”高宗看了看他,忽而叹了口气,“此处没有旁人,有什么想法你尽可以对朕讲明。”论起辈分,舒豫还是高宗的亲表弟,撇开君臣之名不提的话,兄弟之间倒是可以有什么说什么。

长孙舒豫终究是长孙舒豫,绝不是皇帝随便几句话就会忘记自己身份的人,舒豫对着高宗撩衣跪倒:“此事,舒豫听凭陛下吩咐。”

高宗一愣,双手相搀:“你不是对云瞬她……”

“臣对云瞬一往情深,此情不渝,而臣也是个敢作敢当的大丈夫,这件事,臣会对丽姝郡主负责的。”天知道,长孙舒豫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心似油烹是怎样的感觉?他今天算是体会到了。

他纵有千百个不愿,气恼,不甘心,这些话他也要对高宗讲明,不仅是因为他长孙舒豫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而且他还是一个善于揣测君王心意的臣子。

果然,高宗听见他这样说之后,表情放松了下来,说实在的,他还真怕舒豫给他来个一百二十个不愿意,那样的话,他可就太难办了。君臣二人半晌无语,良久,高宗才低声说了一句:“委屈你了,舒豫。”

舒豫淡然一笑:“丽姝郡主乃户部谢大人的独生女儿,这桩婚事,臣何来委屈之说?”

高宗拍了拍他的肩头:“有些事你我二人心知肚明,西方战事加紧,前线用粮,用钱,长期下去,国库怕是难以为继,幸亏谢彦暗中有些手段,好歹能保前线半年的军饷粮饷无忧。他前几日来找过朕了,对朕提起过他女儿的婚事,也提到了你,只是被朕暂时搁下,没想到……”

舒豫冷冷一笑,双手抱拳:“臣愿为陛下分忧。”

“好。你这份情义,朕替前线的将士们记下了。”高宗说到动情处,眼眶微红。

另外一面,丽姝也穿戴整齐,由锦安领着走了出来,一见萧淑妃,小脸顿时羞成一块红布,盈盈拜倒:“淑妃娘娘万安。”

萧淑妃笑得合不拢嘴,扶她站起来:“打今儿起你可就是安庆王的侧王妃了,你欢不欢喜?”

丽姝用力点头,可随即脸上闪过一丝阴霾:“总归是个侧室。”

“你呀,不要贪功冒进,这侧王妃做着做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正牌的安庆王妃。”萧淑妃拉着她的手,笑意如许。锦安趁机说道:“有娘娘做你的后盾,郡主还担心什么,只要郡主日后听从娘娘的吩咐,这正王妃的位子指日可待呢。”

几句话说得丽姝心旷神怡,忽而她想到一点,又担心起来,拉着萧淑妃的手,道:“可是我爹那里……他要是知道我自己贴上舒豫,他肯定要打死我的。”

“哎,怎么会呢,陛下赐婚是多大的荣宠,你爹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打死你呢?”萧淑妃笑道。

丽姝似懂非懂地重复着她的话:“陛下会赐婚?”

高宗和舒豫并肩走了过来,高宗一脸欣慰:“爱妃说得不错,朕这个月下老人是做定了,传朕的旨意,择良辰吉日,让丽姝进门吧。”

丽姝偷眼看着面色恢复平常的舒豫,她心想,萧淑妃果真说得不假,舒豫愿意娶自己。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才愿意的呢,反正她只要嫁给他就足够了。

“舒豫,今日朝里没什么要紧事,你回去休息吧。”深知内情的高宗总是觉得愧对了舒豫。

贺叔站在大门口,眼睛都快望穿了,一早上容安姑姑就来了,进内宅和王妃说了好半天话,也不知说了什么事,之后王妃就没露面,巧眉把早饭端进去,一会儿又原模原样地端了出来。再加上昨晚上舒豫一夜未归,这一桩桩事放在一起,真是太不让人放心了。

云瞬侧靠在床榻,听容安细细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讲明,平静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末了,容安停了下来,拉着她的手:“郡主,您别往心里去,皇后娘娘疼您,她不会坐视不理的。”

云瞬眨了眨眼,她当然明白容安这话是在安慰她,那位两仪殿的皇后娘娘要是真的疼她,就不会对她的哭诉不理不睬,就不会任由她嫁给长孙舒豫,说到底,在她们的眼里,她李云瞬只是一颗小小的棋子,和即将进京的那位一般无二。

既然已经看透,又何来难过担忧之说?只要她对皇后还有一丝利用的价值,王皇后就多少会偏向她一些。

可说到底,她对王妃这个名号,又有几分在意?

“娘娘心里挂记着我,云瞬就很感激了。王爷是一家之主,是三妻是四妾,只要是王爷点头的,云瞬就没有拒绝的道理。这件事要怎么做云瞬心里有数,娘娘和您千万别为这点小事担心。”云瞬反安慰起容安来,容安眼角的皱纹皱了几皱,眼中扑簌簌落下泪来:“郡主您这么温婉贤淑的一个人,老天爷怎么舍得让您遇上这样的事?男人三妻四妾是不假,可王爷和您毕竟成婚才不到一个月,这事……让外面的人怎么想,又会怎么在背后非议您?”

云瞬轻声笑了下,亲自拿帕子递给容安:“姑姑这番心意云瞬心领了,您方才也说了,那些闲言碎语总归是外头人的闲话,我理会他们做什么?大不了,我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在府里待着,那些流言蜚语就没有机会让我听到了,不是吗?”

容安破涕为笑,拿着帕子拭泪:“瞧瞧我,越来越没出息,怎么还哭起来了,给您添晦气。”

云瞬笑而不语,半晌,她才开口:“娘娘要是真不放心我,就请娘娘早点安排盛骏和清菡的婚事吧,清菡过得好了,我心里也踏实。”

容安点点头,信誓旦旦地说:“这事儿您大可放心,娘娘已经同陛下说过了,再加上舒豫王爷的事这么一闹,陛下肯定愿意促成盛骏王爷同清菡郡主的婚事的。”

“再过十几日,武才人就进京了,不知郡主您准备得怎样了?”容安这次来不仅是要告诉她昨晚上宫中发生的事,还要将王皇后交代的事情办好。

云瞬点头:“姑姑放心,住处、服侍的人手,我都已经选定,只等她进京。”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云瞬留容安在这儿用了早饭,容安不敢多耽搁,用罢早饭立刻起身回宫去复命了。巧眉收拾桌上的碗碟,不住地偷瞟云瞬的脸色,云瞬正拿着一本字帖,细细端详揣摩,神色之间没有丝毫的难过和忧心。巧眉这才相信,原来一个人不会失望是因为她从来就没有抱过希望。

“王爷,您回来了。”舒豫带着湛栌从巷子里才进来,贺叔就迎了上去。湛栌在舒豫的背后偷偷朝他摆了摆手,贺叔心领神会,再看王爷的脸色别提多难看,面冷得吓人,顿时不敢再多说一个字,跟着他往府门走。

“王爷,王妃有些身子不适,可能这会儿正在房内休息。”老贺原以为两口子闹别扭嘛,丈夫一夜未归,怎么说,新王妃会给王爷点颜色瞧瞧,不会出来迎他。没承想,他这话音还未落,云瞬带着巧眉已经出现在大厅里,站得规规矩矩,俨然是在迎接他这个一家之主的归来。

而让老贺更没想到的是,王爷看见站在厅里等他的云瞬之后,神色没有丝毫好转,反而比先前更冷了。

舒豫的视线看到她俏生生的影子的时候,心里的寒意便铺天盖地地卷来。

她连对他生气都不屑了吗?哪怕她做出一丁点不高兴的样子来,他都会认为他在她的心里是有些分量的,可现在……舒豫明白,在云瞬的心里,他只是扮演了她“丈夫”这个角色,她对他,从没有过希望,也没有过要求,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她就像是个瞎子,他对她的温柔体贴,对她的宠爱顺从,她都统统看不见。原本带着满腔歉意的舒豫,一时间竟然觉得解气。

她既然不在乎,那他又何苦耿耿于怀!

“王爷,您用过早饭了没?老婢这就叫人去准备。”冯妈拧了个帕子递给舒豫,舒豫拿过来擦了擦额头,递给她,斜看了一眼云瞬,冯妈立刻会意,“王妃也还没用早饭,光等着您哪。”

尽管这话里恭维的意味是那么明显,可舒豫的心还是稍稍舒服了些许,她要把他当作“丈夫”就当作“丈夫”吧,总好过将他视作一团空气。

丰富的早饭摆放妥当,冯妈舀了碗粥给云瞬放到跟前,状似无意地说:“您昨晚就没用饭,这会儿吃点粥,对身子好。”

舒豫正去拿筷子的手一顿,冯妈随手将一碟咸菜放到舒豫手边,舒豫夹起一块八宝酱菜放到云瞬的碗里,云瞬也没推辞,就着粥吃了。

巧眉端着热气腾腾的小笼包走进来,打眼看见红肿着半边脸的湛栌,一个没忍住:“湛栌,你的脸是怎么弄的?”

湛栌心虚地低下头,一只手捂着脸,恨不能找个缝钻进去:“我……我走路没看道儿,摔的,摔的。”

“摔得还挺厉害的哪,我去给你拿点药擦擦吧。”巧眉说完放下端盘就要去,“哎,巧眉姐姐,不用麻烦,我这个……这个……”湛栌结结巴巴地没敢跟着去,舒豫横了湛栌一眼:“还不去!”

湛栌这才如获大赦,随着巧眉跑出去。这事儿闹成这样他也有责任,要是他机警点在王爷喝醉前就劝他早点回府的话就好了。

再丰盛的早饭也被这两人吃得无声无息,没滋没味。云瞬喝了小半碗粥就饱了,也没起身,坐在那儿眼观鼻,鼻观心。舒豫本来就没什么胃口,这会儿一个人吃就更没滋味,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低声开了口,说道:“昨晚上宫里有些事,所以……没回来。”

云瞬嗯了一声,表示已经听见了。舒豫将筷子一摔,扔在桌上,他干吗要和她解释?别说他没回来过夜,就算他此刻告诉云瞬自己要娶个小老婆她也还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她要是肯对他有个笑脸,肯和他温温柔柔地说几句话,他会气得在宫里办公务不回府吗?还会有后头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儿吗?

他娶丽姝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他。

第十三章 一念之差
安庆王妃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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