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八月萤火

因为云彻受伤的缘故,巴得楞这些天一直很清闲,安庆王对他不错,在王府中给他留出单独的一间院子。谁都知道巴得楞师父的脾气古怪,除了下人们过来打扫收拾之外,几乎没有人会愿意靠近这座院子。

云彻一跨进院子就看到正低头削着木头的巴得楞,新鲜的木屑花儿从刻刀下不停飞出,空气里也染上了木材特殊的香气。巴得楞削得很认真,连院子里多了个人也没发觉。云彻看了有一盏茶的光景,看着一块木头在他的手中逐渐变成弯月的形状,不由啧啧称奇:“师父,您的手可真巧,这是什么刀,我之前都没有见过。”

巴得楞这才知道眼前站了个大活人,抬头一看是云彻,开心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揽住云彻的肩头:“云彻小兄弟,你已经好了么?”

云彻也拍了拍巴得楞的肩膀:“托您的福,我已经完全好了,等过几天把这些碍事的纱布拆掉,咱们就能接着练武了。”

听他这么说,巴得楞先是高兴地跟着点头,很快又摇头,云彻看着纳闷,抓着他的胳膊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得不对吗?”

“你当然说得对极了。”巴得楞有点为难,云彻额头上白色的纱布太刺眼,他瞧了他两眼又低下了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云彻瞧着好笑,晃了晃他结实的臂膀。“您这到底是怎么了吗?怎么婆婆妈妈起来了?”

“哎。”巴得楞推开他抓着自己的手,蹲下身继续削着刀,“这种刀叫作圆月弯刀,是我们家乡的勇士才会使用的武器,而现在还在使用它的勇士已经寥寥无几,你知道是为什么么?”

云彻纳闷地摇头,他的家乡他都不知道在哪儿,怎么知道这其中的奥妙和缘由?

磨掉粗糙的棱角,巴得楞恋恋不舍地抚摸着刀身:“成为勇士的路充满了挫折和伤病,若是普通穷人家的儿女倒也罢了,磕磕碰碰也不在意,可你……唉,可像你这样的贵家公子,伤了,病了,我都没办法和安庆王交代。”

听完巴得楞的解释,云彻不仅没有豁然开朗,相反更迷糊了,琢磨了半天巴得楞话中的意思,傻问了一句:“那……在你们那儿,就没有像我这样的子弟也想习武的吗?”

“当然有!我们家乡的男子个个都挥得起刀,上得了马。就是女孩子也十分勇猛,不输给男人。不过,要说起来,在贵家子弟当中没有人能比得过二王子迦漠叶,他是最擅长使用这种刀的勇士。他的弯刀挥舞起来的时候,十几个人都靠不近他的身呢。”提起家乡的英雄,巴得楞的脸上充满了自豪的神色,拿着木刀来回比画了两下。

“真的有这么英勇吗?”云彻撇撇嘴,有点不太相信。

巴得楞眼神一暗,把木刀横在膝盖上,叹了口气:“说起来,我也有快十年没有见过他了。”

云彻来了精神,拉着巴得楞不松手:“巴得楞师父,你再多给我说说你们家乡的事儿吧。我伤也快好利索了,很快就要离开京城了,到时候我可以向我姐夫说说,让你陪我一起回去。”

巴得楞眼睛一亮,大手拍了拍腿上的木屑,震得木屑漫天飞扬,呛得两个人都咳嗽起来:“这话你可要当真,不过,我给你说了我们家乡的事情,你也得给我讲讲一个人的事,怎么样?”

“行啊,你想听谁的事儿?”云彻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下来。

巴得楞龇牙一笑,黝黑的脸上竟然带出点奸计得逞的笑容,拿粗大的手指一点云彻的胸口:“就是你姐姐,安庆王妃的事儿。”

云彻眯缝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一圈巴得楞,环抱着双肩,拖长了声调:“我说……老巴师父,你难道是对我姐姐打什么坏主意了么?你小心我姐夫剥了你的皮啊。”巴得楞撇了撇嘴,他也不想去打听人家媳妇的事儿,可谁让他那位主子派人来传话,要他搜寻安庆王妃的信息呢。他只能豁出去老脸,从李云彻这里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舒豫拉着云瞬的手一起出现在安庆王府门口的时候,府内的人都松了口气,贺叔一张老脸上快要笑出一朵花来,远远地迎上来:“王爷、王妃您们回来啦。”

“王妃,您晚上想用些什么?奴婢们这就去准备。”冯妈也跟上来,笑得亦是灿烂无比。

云瞬见府里的人都出来迎接他们,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松开被舒豫握着的手,可惜,舒豫是打定了心思不给她一点逃走的机会,她费了半天劲也没成功,偷眼瞄了一眼身旁的舒豫,舒豫好似没事儿人一样,面色沉静地朝前走着,只是不仔细看,没人能发现他此刻正隐忍着笑意的嘴角,弯弯地朝上勾起了一点点的弧度。

湛栌眼最尖,一瞧这架势立刻醒悟过来,一拉傻跟在那两人身后的巧眉和冯妈,几个人悄悄慢下了脚步。贺叔在后面瞧着那二人并排而行的背影,欣慰地点了点头:“这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啊。”湛栌深有同感地跟着附和,“是啊,是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比云瞬郡主更合适了。”

湛栌的一句无心之言却正好触动了巧眉的心事,皱着眉头望着他们二人的背影,巧眉心酸地叹了口气:“真的没有第二个了吗?”湛栌心虚地别开头去看别处,巧眉瞪了他一会儿,转身要走,被湛栌一把拉住:“王妃怎么可能和那些世俗女子一样斤斤计较呢?况且……况且王爷他……他当然是不会有第二个的啊,哈哈!”

巧眉看了看自己说着也觉得心虚的湛栌,竟然压下了满腔欲喷的怒火,甩下一句:“王妃再孤傲,再出尘脱俗,她终归还是个女人。怎么你们……你们都把她当成是一个不会痛、不会哭的石头人呢!”

他们两个人打的哑谜,冯妈和贺叔都听不明白,两个老管家见到王妃回府欢喜得不行,早就张罗开晚饭。一顿晚饭因为舒豫夫妇的同归而充满了甜蜜和轻松。冯妈把蒸鱼端上来,讨好地笑着:“王爷特意嘱咐厨房给您备下这道菜,快尝尝,合不合您的口味。”

巧眉看了看没有表情的云瞬,转身绞了个帕子递过去给她净手,冯妈的一句谄语俨然是说给空气听的,自觉多言的冯妈默默低着头退了下去。舒豫仿佛是自动忽略过这一段让人难堪的对话,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声:“云彻呢?”

贺叔立刻上前一步:“云彻少爷在巴得楞师父的院子里头,要不要老奴去叫一声。”

舒豫没有立时回答,侧头去看云瞬,云瞬也正好在看他,蜜色的眼眸刚好撞进云瞬的明眸当中,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是两汪深泉,有着能看清一切,也无视一切的淡漠和深邃。

“要叫他过来吗?”和她说话的时候,舒豫忍不住连声音都降低了,坐在他身旁的云瞬,仿佛是一个用琉璃做成的精致娃娃,他只要对她有一丁点的不好,她就会干脆利落地碎在他的面前。

云瞬低垂下眼睫,摇了摇头。舒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管不住自己似的给她夹菜:“那我们吃吧。”

她如他所料的那般点点头,拿起筷子吃着他夹给她的菜。舒豫停下手,注视着如斯安静的云瞬。在外人看来,她总是这样温柔地顺着他的意思,这样娴静的王妃只是太过安静了一些,可没有人会看到,她那双明亮的眼眸上凝聚起来的,越来越多的愁绪和深思。

舒豫叹了口气,把一顿“团圆饭”吃得没滋没味。

其实他也不该要求得太多,一场冷战下来,他这个挑事儿的反倒像是最终的受害者,一场就在眼前却不能见面的相思之苦,将他折磨得几夜不能成眠。

她好好的,他就安心了。

舒豫夹过粉蒸肉之后,又在云瞬的碗里放了几片嫩绿的笋片,云瞬看着自己怎么吃也吃不完的菜,忽然停了下来。湛栌跟巧眉在他们身后吃吃地低笑着,被贺叔瞪了一眼,都不敢吱声了。

“天气太燥,多吃点笋,很清淡。”舒豫有点抹不开,俊脸上泛着点红色,自己给自己解释了一句。

云瞬看了他一眼,又吃了几口。巧眉在后头看着直挑大拇指,王爷真有办法。今天晚上这顿饭,云瞬简直是把一天的饭量都吃出来了。舒豫又拿起筷子要给她夹菜,云瞬没奈何地出了声:“我吃不下了。”

“真不吃了?”舒豫看着她问。

云瞬嗯了一声,生怕他再夹菜,把碗往前推了推。舒豫轻声笑出来,长臂一伸,把云瞬的碗拿到自己跟前,大口吃了起来。

贺叔倒吸一口凉气,王爷他也会吃别人的剩饭吗?

湛栌比贺叔还惊讶,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小声儿对巧眉说:“眉姐姐,你快掐我一下,我不是在做梦吧?”

巧眉也吞了吞口水,非常客气地狠劲儿掐了一把湛栌的胳膊,湛栌痛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你还真掐啊。”

“是你让我掐的,好吧?”巧眉瞪他一眼。

冯妈怀抱着食盘,老泪婆娑地望着舒豫,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冷傲王爷也成了别人知冷知热的体贴丈夫,真是老怀深慰。

云瞬也感到惊讶,她也没想到舒豫会拿着自己的碗,把剩饭吃得那么津津有味。眼光停在闷头吃饭的舒豫身上片刻,直到舒豫抬起头来,她才撇开眼光,看着墙角的盆栽。

“王爷,奴才们想着得收拾收拾您的书房,您看今天晚上您就休息一天,别办公务了吧?”贺叔见两人这会儿气氛十分融洽,抓紧机会进言。

舒豫闻言手一顿,看着撇开头的云瞬,慢慢吐出一个字:“好。”

贺叔顿时喜笑颜开:“奴才这就去收拾卧房。”

“不用,我今晚要出去。”舒豫放下碗筷,拿起丝帕拭了拭嘴角,说这话的时候偷眼瞧着云瞬的表情。贺叔笑僵在脸上,刚才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王爷又要夜不归宿了呢?舒豫勾了勾唇角,抓起云瞬的手:“王妃也一起。”

云瞬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要进宫吗?”

舒豫忍着要告诉她实情的冲动,欠了欠身凑到云瞬的耳边柔声道:“不,带你去一个地方。”

流火的八月,夜却似水凉。

两个人,两匹马,把随从们远远地甩在身后。

云瞬很久很久都没有这么恣意地骑过马了,她忍不住张开双臂,享受着夜风从指缝里穿过的惬意和潇洒。发丝在空中张扬着,飞舞着,凌乱了她身侧那个男人的心神。

原来,她的美,可以娴静如水,也可以潇洒如风。

近郊的树林茂密地生长着,没有护林人的照顾也长得生机勃勃,浓郁的树荫掩映着皎洁的月光,仿佛整个夜空的宁静之美都被笼罩在这片不加修饰的竹林之中。

舒豫下马回身,慢慢向云瞬伸出手。

月光落在她如玉的面庞上,将她衬托得如同月中仙子般高贵、出尘。

“就是这里了。”舒豫拉着她走进茂林,林中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似是被游人踩踏出来的,夜深之际,草上的露水沾湿了二人的衣摆,衣裳渐渐变得厚重,心情却轻松起来。

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一座茅草小屋,房前屋后栽着野花,还有一圈稀疏的篱笆,扎在它的周围。

“这里……”云瞬看傻了眼,她来过近郊,却从不知道这里竟然有一处这样宁静的所在。

舒豫拉着她朝房后走:“这里是我打猎时发现的地方,原来这里只有这片林子,我就在这儿搭了一处茅屋,闲了就到这儿来坐坐。走,给你看个好东西。”

云瞬被他拉着绕到屋后。舒豫挽起袖子,解下腰上的短刀:“你退后。”云瞬不知道他要干吗,在后头站着看。舒豫在附近的竹身上摸了摸,选定以后,三两下砍倒一棵竹子,切下其中的两段,用刀尖拨走一块嵌在竹子上的楔子,顿时,甘醇的酒香扑鼻而来。

“给你。”舒豫献宝似的将竹筒递给云瞬,云瞬从没见过能长出酒来的竹子,捧着竹筒新奇不已。舒豫喝了一口,凝视着眼前满脸新奇的云瞬,那样深沉凝重的她,想要开心,竟是那么简单。

“我偶尔发现这里的竹子是少有的甜竹,便把酒注入到竹身里面,几个月以后,酒水就沾染上竹子的清香气,也卸去了酒中原有的后劲儿。”

云瞬低头嗅了嗅手中的竹筒,果然清香扑鼻,舒豫又喝一口,朝她点点下巴。云瞬将信将疑,也喝了一口,果然香甜可人。

夜空里的星那么闪耀,那么明亮。云瞬靠着竹子坐着,仰着头,含着一口被竹叶香气浸透的酒,仿佛自己也变作了这片竹林之中的一片窄窄的竹叶,在宽阔的天地之间,无忧无虑,沐浴着夏日的月光,抑或随着秋风老去。

夜慢慢笼罩上整片大地,月亮的光辉也被遮掩。忽而,一点点灵动飞舞的荧光飘到林端,无声的,就让原本静谧的世界活了起来。

“萤火虫,送给你。”

不知道舒豫从哪里转了过来,紧握的大手伸到她的面前,云瞬下意识地接着,点点流萤从他的手心落到她的手中,有一两只淘气的,从指缝里溜出,很快飞走。

手心里的小家伙们不安地动着,痒痒的,云瞬好奇地慢慢伸展开手掌,它们缓缓地震动起翅膀,飞去了。云瞬近乎贪婪地目送它们远去,原来长安的夜晚可以这样美,这样柔,和她之前见过的长安城截然不同。

借着萤火虫的微光,云瞬看清面前的舒豫头上沾了枯叶梗,看起来有些滑稽。忍不住抬起手,替他捏去那片碍事的叶子。他是那个她认识的冷静孤傲的安庆王长孙舒豫吗?为什么现在她在这张容颜上找不到一点冷傲的影子?难道存在于记忆力的那个冷面王爷,只是她看到的假象吗?

“云瞬。”他已经移不开自己的目光,第一次对他伸出手来的云瞬……她眼中疑惑的神色,她惊奇时候的小小笑容……所有的所有,他都太梦寐以求,眼前的一切都美好得过了头,只有真的将她抓在手中,他才相信,这不是一个梦。

他的手上有粗糙的茧子,是长年练功留下的烙印,而他此时眼中的眷恋和怜惜,又是被什么所遗留下的印记?

“云瞬。”直到他痴迷地再一次呼唤她的时候,云瞬猛然抽回自己被他握住的手,退出他气息包围的范围,这样的夏夜,这样的竹酒,太容易让人沉迷和不清醒。

手心里蓦地一空,冷静重新染上她的眼眸。

他早该知道,她善于用冷漠来掩饰自己脆弱内心的毛病,也早该发现,如果选择了容忍,就要一直容忍下去,就如同他选择了她,就是一辈子的事,什么后悔、懊恼、心痛、不甘,都该统统地抛到九霄云外。

“只要你愿意,每一天,我都会让你快乐,都会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他上前,将她堵在绿竹和他的胸膛之间。

“云瞬,你愿意吗?”

唇缓缓落在她冰凉的脸颊上,舒豫知道云瞬不会立马给出他一个满意的答案,可幸好,他已经开启了她的心门,至少在这个晚上,他能感受到,那颗包裹着冰凌铠甲的心城,仿佛也不再那么坚硬如初。

安庆王府里华灯初上,今晚上王爷和王妃都不在,仆从们都松了口气,这几天王爷两口子闹别扭,他们都跟着压抑不少。云彻和巴得楞两人并肩从外头走进来,劈头就问:“冯妈,我带了朋友过来和姐姐见见。”

冯妈正张罗晚饭,瞧见云彻,笑得十分和蔼:“小少爷您回来得不巧,王妃和王爷出门了。”

云彻讶异地朝外头看了一眼,道:“天都黑了,他们还不回来?”

贺叔抬手攥了个空拳放在唇边假模假样地咳了两声:“刚才湛栌派人送话回来,王爷大概今天晚上不回来了。”

云彻眉心一皱:“姐夫又要在宫中歇息吗?”

“当然不是,小少爷您想错了,老贺的意思是王爷和王妃今天晚上都不回来。”冯妈见云彻误会,赶紧解释。

好半天,云彻才省过劲儿来,年轻的脸上飞上两团红晕:“哦……那个……”

巴得楞也是一愣,随即拿胳膊肘推了云彻一把,声音洪亮得连站在院子里的侍卫们也能听得见:“他们这是要睡在外面了吗?”

云彻刚刚飘下去的红云顿时变成了火烧云。冯妈陪着干笑了两声,老脸通红,逃出去继续忙活晚饭。

转天早上,巴得楞和云彻两人在院子里对拆了一套拳法,两个人都累得通身汗湿。冯妈吩咐人备水伺候两人更衣,一切妥当完毕,下人端上热茶香茗,没想到两人屁股还没坐热,外头一阵喧闹,一会儿的工夫,贺叔眉头紧锁地走了进来,云彻一见他这样子站起身问道:“外头什么事?”

贺叔苦着一张脸,叹了半天气,才吐出一句话来:“是谢大人家的管事来……来送……来送……”贺叔“来送”了半天,最后牙一咬,一口气把话说完,“谢大人家的管事把丽姝郡主的嫁妆送过来了。”

云彻呆愣几秒,忽然哈哈笑了起来:“老管家你是眼花了吧?丽姝郡主的嫁妆干吗送到咱们府上来?”

贺叔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现在脸上的表情有多难看,老脸的沟壑之间都快溢出苦水,像是怕这位性情火爆的小爷揍自己一顿似的往后退了一步,才敢说:“陛下已经为王爷和丽姝郡主指婚,丽姝郡主过些天就是咱们府上的侧王妃了。”说完,低着头再也不敢看李云彻一眼。

“哎,盛骏你瞧,这人不是谢丽姝她们家的管家吗?他怎么会抬这么多东西来我姐姐家?”脸蛋红扑扑的清菡拉着盛骏从安庆王府外头经过,盛骏顺着她的手一看,也是一愣,随即嗯嗯啊啊地胡乱搪塞道:“谁知道呢,估计是什么人给舒豫哥送礼来的吧?”

“送礼?这时候来送什么礼?也不是过年过节的,真奇怪,走,咱们进去瞧瞧。”清菡一扯盛骏就要往里走,反被盛骏揽住:“咱们别耽误舒豫哥发财,还是别进去了。”

“不对。”清菡一甩膀子,甩掉他的手,她今天难得地精明,盛骏越是不想让她进去,她还就非要进去瞧瞧不可。也没等盛骏再说话,径直闯了进来,进门就嚷嚷,“冯妈!我姐姐呢?”

冯妈看见这位小姑奶奶一团火似的闯进来,根本拦都拦不住,只好迎上去:“清菡郡主,王妃和王爷昨晚上出去了。”

“他们俩一起出去的?”清菡的怒火瞬间被熄灭了一半,要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谢家的管事这时候从外头走进来,对着李云彻一躬扫地:“李大人,这些都是我家大人为郡主准备的嫁妆,这是礼单,请您过目。”

李云彻冷着脸看也不看谢家管事递来的单子:“辛苦了,送客。”

谢家管事再一次躬身行礼,退出去的时候皮笑肉不笑地对着怒气冲天的清菡欠身道:“哦,原来是清菡郡主,我家郡主与安庆王大婚那天,务必请您大驾光临哪。”

清菡嘴里的牙齿咬得咯咯响,谢家管事瞧了她一眼,笑了:“算起来,我家郡主和您一样,也是云瞬王妃的妹妹了。您和王妃是好友,以后还请您多关照关照我家郡主才是。”

“这种话轮得到你来说么?你是什么东西。”清菡强忍着气,啐了一口。

谢家管事阴阳怪气地笑着,双手抱着肩膀说:“郡主好大的架子,您还没嫁进盛王府哪,就算您嫁进去了,论品级,您还没有我们郡主的品阶高,见了面,少不得要叫一声姐姐,小的刚刚那么说,已经给足了您面子,怎么,您倒教训起小的来了?”

“果然是谢家出来的,和谢丽姝一个德行。”清菡被气得脸上乍红乍白,抖袖子往外头走,她得去找云瞬,家里都发生这么大事儿了,她还有心思在外头玩儿,真是糊涂得可以!

“哟!你敢骂我们郡主?”谢家管事两眼一瞪,伸手一拉清菡的袖子,“清菡郡主,这事儿得说清楚,走,跟小的回去给我家郡主请罪。”

“放屁!就算谢丽姝她现在站在我面前,姑奶奶也是照骂!”清菡也急了,谢家管事似乎是存心来闹别扭,扯着清菡不松手,清菡本就是个火爆性子,谢家管事三言两语将她满肚子的火气都勾了起来,一回身将谢家管事撂倒在地,“你个奴才,找死吗?”

“背后骂人算什么本事?我就在这儿,有本事你骂啊。”门外一阵脚步响动,没想到,正主儿谢丽姝真的出现在清菡的面前,一张俏脸上写满讥诮,她走到她跟前几步远停下,“几天不见,你还真是出息,都和一个奴才计较起来啦?”

“郡主,您瞧瞧,小的好心请清菡郡主来喝喜酒,结果,反被清菡郡主给打了。”谢家管事从地上爬起来,低眉顺眼地站在丽姝跟前哭诉,跟方才的嚣张模样判若两人。

清菡气得眼睛冒火,撸胳膊朝前迈了一大步:“他放屁!他方才出言不逊,我才教训他的。”

“哟,我说你啊,打狗也要看主人,这话你懂不懂,你学学我,我还不是看在舒豫的面子上,对你一直都很客气么?”丽姝说得弦外有音,她身后带来的那几个小侍女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找打架是不是!姑奶奶还怕你!”清菡挥着拳头一步蹿过去,丽姝躲闪及时,躲开了清菡的拳头,却没躲开脚底下碍事的裙摆,自己把自己绊个四脚朝天。

“清菡,别打架。”盛骏原本不想进来,谢丽姝和舒豫的婚事被指下这件事满朝都知道了,偏偏瞒着云瞬和她两个,他今天也是琢磨着要怎么委婉地把这件事告诉给她知道,没想到,事情还是闹得这样不可开交。

盛骏过来拉住清菡,清菡背对着谢家管事,气势汹汹地看着盛骏:“这事儿你早知道对不对?为什么瞒着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好,你们都当我是傻瓜,我自己去找姐姐说去!”清菡气呼呼地往外走。

“我就是怕你生气才……清菡小心。”盛骏猛听见背后有恶风袭来,想要伸手去拦,也来不及了,眼睁睁地见着一块石子飞也似的朝清菡的后脑飞去。

“清菡小心。”第二声正好和盛骏的那一声尾音重合,清菡下意识地朝后来的声音看过去,是云瞬慌乱的脸色。她想自己今天真是作到头了,被谢丽姝一块石头脑袋开了花,怎么想都不甘心。

“咕噜咕噜。”

石子在半空被人击落,落到地上滚出好远。舒豫冷沉着脸色放下手中的弓箭,他昨晚上陪云瞬出去,身上带了平素打猎的弓箭,以备防身之用,没想到树林里的动物没伤了他们,回到府里,这活生生的人反倒成了要对付的对象。

云瞬三两步走到吓得脸都白了的清菡跟前,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看了几遍,见清菡只是受了惊吓,其他并没有受伤,悬着的心才慢慢落下。

“舒豫,你回来……”丽姝嘴里的话还没说利索,脸上一热,一痛,不敢置信地看着扬着手还没放下的云瞬,捂着脸倒退几步,“你,你敢打我?”

云瞬面容冷静地看着她,深邃的明眸之中有近乎冰峰般尖锐的光。这样的云瞬把清菡都震住了,清菡扯了扯云瞬的胳膊:“姐姐,别……”

今天的云瞬和平常截然不同,对着丽姝,她有着比平常多十倍的冷静,也透着多十倍的威仪:“你的事我没兴趣去搭理,但是如果再让我看到你招惹清菡的话,我自有办法让你悔不当初。”说完,拉起清菡的手往内宅走去。

丽姝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挣脱眼眶,脸上又痛,心里又羞,泪眼婆娑地看着舒豫:“舒豫……我……”

一夜的美好心情完完全全被糟蹋,他辛苦建立起来的温暖情意被谢丽姝举手之间就毁了个干净。

“想进长孙家,你还得再学学规矩。”他看也没看谢丽姝,也朝内宅走,忽而停下脚,看了一眼站在旁边抖如筛糠的谢家管事,似是对着谢丽姝说道,冰冷的脸上带出一抹沉沉的笑意,“这管事我瞧着甚好,就留在我府上吧。贺叔,送丽姝郡主回府。”

谢家管事顿时散了骨头似的堆在地上,爬了几步抱着丽姝的腿,又哭又喊:“郡主您可不能不管小的呀,郡主救命啊。”

丽姝厌恶地一脚踢开他:“滚。”

有侍卫上来押走哭号着的谢家管事,贺叔已经备好马车,客客气气地请走了丽姝,一场风波才算平息。

盛骏叹了口气,走到舒豫跟前:“那事儿,你跟云瞬姐说了没有?”

舒豫摇了摇头,这件事来得太突然,自己都还没能接受,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云瞬。再娶一妃就好像是方才云瞬扇在丽姝脸上的那个巴掌,着着实实地打了自己一把,曾经他亲口说出的那些海誓山盟,曾经他信誓旦旦许诺给她的,都被这一巴掌击碎,变作满地粉末。

“我进去看看清菡,你……和云瞬姐好好说说吧。”盛骏实在是帮不上他的忙,只好让巧眉进去叫出清菡来,给他俩留下好好谈谈的空间。

清菡从屋里出来,仿佛把在旁边站着的盛骏当作是空气,径直往外走,盛骏喊了她两声没反应,只好伸手去拉她:“清菡,我叫你呢。”

“别烦我。”清菡使劲甩开他的胳膊。

“你刚才吓死我了,我就说你别和别人打架。再说,刚才那是舒豫哥和云瞬姐的事,你跟着闹什么。”她不肯停下来,盛骏只好追着她说。

冷不妨,清菡停下了脚步,侧身冷眼着他:“对,就只有姐姐为了咱们俩的事儿去出头的份儿,她受了气,我不仅不能说一句狠话,还得赔笑脸,装孙子才对!”

“你别说得那么难听,谁让你装孙子了?我只是让你以后别再那么冲动,你方才要真把谢丽姝给打了,要惹上麻烦的。”

“嫌我惹麻烦,你别跟着我啊。”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我看舒豫哥说得对!不光谢丽姝得学学规矩,你也得学!”盛骏也生了气,提高了嗓门。清菡气得脸都白了,冷笑着瞧着盛骏:“你现在嫌弃我没规矩了?当初嚷嚷非娶我不可的那个盛骏小王爷去哪儿了?你们男人说话都是放屁!对,我就是没规矩,没教养,配不上你盛骏小王爷,你赶紧去找个大家闺秀做老婆吧!”

“清菡!清菡!”

清菡的牛脾气发作起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扭身抢过舒豫方才拴在府门前的白马,翻身上去,“驾!驾!”舒豫的马是千里挑一的好马,清菡的声音还没消散,人都跑得没影儿了。

客厅里,云彻吩咐人送走巴得楞,自己处理谢家送来的那些嫁妆。舒豫站在内宅的门口,扫得干干净净的青石板上仿佛生了一层高高密密的荆棘,想走过去,他需要鼓足勇气。

“云瞬。”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站在这儿,远远地看着纸窗上的人影一动不动,那么清晰地映出屋子里的人安静的状态。

她越是安静,他就越是不安。

“我……能进去吗?”他在她的面前,似乎从来都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安庆王,他一直,一直卑微着,想要祈求得到她的青眼。

为这样的自己,长孙舒豫却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嗯。”屋里传来她低低的声音。舒豫深深的吸了口气,走进去,云瞬正坐在菱花镜前,低着头,不看镜子,因为看镜子的时候就会看到他那双太过愧疚的眼睛。

“我并没有心要瞒着你。陛下的旨意前几天就下了,是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你。”舒豫无能为力地叹息着,他可以叱咤疆场,却不能左右这见鬼的儿女情长。

“你不需要告诉我。”云瞬冷冷地说着,是他熟悉的那种不在乎和冷漠。

舒豫缓缓闭上眼睛,他所做的努力……

云瞬站起身,视线在面前的男人身上停留片刻,他不说话的时候,房间里就只剩下安静,他现在想说的都已经说完,她也没必要再等下去。她还想去看看清菡,她刚才气坏了,搞不好要对着盛骏乱发脾气。

云瞬走了没几步,腰上一紧,是舒豫的长臂正抱紧自己,那力道仿佛是要来证明什么一样,俨然要把她勒进他的身体里一般。

“云瞬,相信我,什么都没变。”舒豫在心里重复着他曾经说过的誓言,曾经做过的许诺,“什么都不会变,云瞬,相信我。”他翻来覆去也只能说这么多。

半晌,云瞬身上僵紧的气息松了松,她缓缓闭上了眼睛:“让清菡和盛骏也早些成亲吧。”

“会的。”这是她第一次对他提出要求,舒豫忙不迭地做保证。

云瞬挣开他的怀抱,侧目扫了一眼满含期待的舒豫:“别答应得太早。”

舒豫一滞,眸子里的亮光暗淡几分,语气却十分笃定:“我已经上奏陛下,清菡和盛骏会在下月初八完婚。”

他望着云瞬消瘦的背影默默叹气,他要怎么告诉她,下月初八,也是他将迎娶谢丽姝的日子?

“王妃,容安姑姑来了,您要不要见?”巧眉在外头不敢进来打扰。

云瞬看了一眼舒豫,舒豫已经替她打开房门:“一会儿请容安留下来一起用饭吧。”

客厅里,湛栌正给容安递茶水,容安一瞧平时机灵的湛栌这会儿都快成了霜打的茄子,就知道王府里头准又是发生什么事了。

“姑姑,您来了。”可看着云瞬的时候,容安又觉得,其实这王府里发生什么事儿都和这位没有关系一般。

容安放下茶杯,欠身离座。云瞬看了一眼还站在旁边的湛栌,说了一句:“王爷书房里的纸用完了。”

“是,奴才这就去。”湛栌立马离开,估摸着这二位要说的是了不得的私房话,临走还不忘把客厅里的门关上。容安轻笑着摇头,云瞬叹了口气,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容安和她想到一处,站起身重新把门打开,坐回云瞬身边时才说明来意:“三天以后,娘娘们就要选宫女了,皇后请您早做准备。”

“皇后要我怎样做?”云瞬端起茶来,呷了一口。

“皇后请您丑时带武才人进宫装扮,然后在后宫掖庭局等候即可。”容安无论什么时候都笑得那么得体。云瞬看了她一会儿,也露出一个笑容来:“我会准时把人带进宫的,请皇后娘娘放心。”

容安站起身,思量再三,低声问道:“您有没有什么话要老婢带给皇后娘娘的?或者……您有没有什么需要娘娘帮衬的事情?”

“没有。”云瞬温婉一笑,抚摸着手中的茶杯,“哦,一会儿我叫人包些茶叶给娘娘吧,听说是徽州新得的好茶。比不上宫里的贡品,让娘娘喝个新鲜吧。”

送走容安,客厅里陷入沉静。

窗外送来繁花浓郁的香气,放眼望去,整个安庆王府都沉浸在一种夏日的美好当中。她知道方才容安是想让她对皇后开口求助,可容安不知道的是,这样一座奢华庞大的安庆王府已经教会了她凡事只靠自己的生存之道。

第十五章 八月萤火
安庆王妃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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