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水气晕染得整个天空处处弥漫着氤氲的雾气，掩映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了起来。丑时未到，通往两仪殿的宫道甬路上便停靠了一辆马车，云瞬扶着武媚娘从车上下来，有点歉意地看着已经着上宫女服侍的武媚娘：“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之后的路……你要仔细。”

和她的紧张相比，武媚娘则显得淡然很多，握着云瞬冰凉的手用力捏了捏，像是要把自己内心的强大力量传递给她一般：“以后的路的确要小心，可需要小心的人却不是我，而是那些挡在我路上碍事的人。”

云瞬盯着她闪亮的双眸笑了下，也捏了捏她的手，点点头：“那好，咱们等会儿见。”

在她年轻美貌又自信的脸上，云瞬看到了她蛰伏已久的隐忍在蠢蠢欲动，仿佛是一座火山，可以随时爆发。

目送武媚娘的背影消失在漫长的甬道上，巧眉站在她的身后，轻轻提醒说：“王妃，时候还早要不咱们先回府吧？”

云瞬站在原地没有动。

这些天相处下来，云瞬更加了解了这个女人敢想敢要的性子，她眼睛里自信的光那么盛，比之从前在感业寺里见到的那个武媚娘，她身上蕴藏的光芒变得更加璀璨。藏在蚌壳内的砂砾经过苦难的打磨，终究蜕变成华丽闪耀的珍珠。

晨风吹过，带来一片落叶徐徐落到云瞬的脚前，尚且嫩绿的叶子四周已经显出枯黄的迹象，体察到风中夹带着的不易察觉的凉意，云瞬抚了下自己的胳膊，低声喃喃：“似乎……要变天了吧？”

两个时辰之后，已经小眠一场的云瞬梳妆打扮整齐，走到花厅的时候，舒豫正站在厅里等着她。巧眉倒吸了一口冷气，低声在云瞬耳边说：“是王爷。”云瞬停下步子看着他。她要出府，要进宫，这些事舒豫都不多加干涉，所以云瞬猜不出他这个时候出现在花厅里是要做什么。

“王爷，王妃来啦。”湛栌在他身后提醒了一句，舒豫转过身，唇边自然而然勾起温柔的笑纹，边朝她走过去边说：“进宫吗？”

云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点了点头。

“一起走，正好我也有事要进宫去。”舒豫挽起她的手，轻轻一合，那股她独有的凉凉的体温便传了过来。

安庆王的马车刚刚出现在两仪殿外，内侍们立刻迎上来勒住马，拿来垫脚的石凳放在车下，舒豫先从车上下来，回身把手递给云瞬。

略显灼热的阳光从半空照过来，云瞬的脸上被映出玉瓷般通透的光晕，那么晶莹细润让舒豫看得目不转睛，云瞬把手放到他的手中半天也没见舒豫扶自己下车，纳闷地看着他。这两个人，一个在马车上，一个站在马车下，阳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四周围没有人出声打扰，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都凝固。

“姐姐！姐姐！”

一直站在两仪殿外树荫底下的容安深深叹了口气，她就知道这位清菡郡主一来，她们这两仪殿门口就要着实地热闹一把了。容安转身打发站得最近的一个宫女：“去，将安庆王妃请过来。”

“姐姐，姐夫，你们也来啦？我刚刚在掖庭局门口转了一圈，我给你说啊，里面有个人看起来特别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呢。”清菡一开口说话就把云瞬惊得魂不附体，这时候两仪殿外头已经停了一些王公贵妇的车辇，这时候她这么大声嚷嚷，想不引什么是非都是难事。

没等云瞬上前，有人比她更快，几乎是跑到清菡的跟前，飞快地福了福身：“清菡郡主您来了，快请进来吧。皇后娘娘等您多时了。”说这话的人当然是容安，清菡不明就里，拿手指着自己的鼻尖万分纳闷地说道：“我？皇后娘娘等我吗？”

云瞬在背后推了她一把：“娘娘叫你，还不赶紧进去？”

“哦，容安姑姑请您带路。”清菡看见云瞬朝她使的眼色，立刻低下了头，乖乖地不敢再乱说话。

“清菡这性子，怕是要惹麻烦，你也别站在外面了，进去看看吧。”舒豫看着清菡和容安并肩而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他说完，没见身边的云瞬有什么动静，转身一看，云瞬正奇怪地看着他，身旁的巧眉更是一脸见鬼似的表情。

“哦……我是说……清菡太莽撞了些，待会儿见了皇后娘娘说错话就不好了，哦，那个……其实就是如果她出了什么差错，我很难对盛骏交代。”舒豫可能是说了一句这辈子说得最长的话，云瞬看他手脚不安地在自己跟前说着一长串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竟然没忍住笑了出来。

没等舒豫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云瞬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了。”

“舒豫哥，看什么呢？陛下都到勤政殿了，你还不赶紧的？”盛骏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身后，抬手在舒豫面前比画了两下。舒豫哥今早上是怎么了？怎么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两仪殿，好像丢了魂儿似的。

旁边的湛栌想笑不敢笑，憋得嘴角都跟着一抽一抽的，盛骏一脸嫌弃地瞟了他一眼：“你们主仆到底是要唱哪出儿？湛栌你小子嘴巴是怎么了？抽筋啦？”

“还能是怎么了，当然是因为我家王妃……哎哟！”湛栌这个八卦神正要大嘴巴地给盛骏描述一遍他方才的丢人场面，没想被舒豫不着痕迹地在湛栌小腿后面踢了一脚，舒豫低咳了两声，脸上却是对着盛骏说，“没什么，走，去勤政殿。”

贵妇们一一走进两仪殿内对着高坐的王皇后行礼。许多天不见，王皇后似乎比之前还要清减了些，头上的七珍宝凤钗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发出微弱的金箔撞击的脆响。王皇后瞧了瞧身边的妃子们以及殿内的各家贵妇，目光一扫，落在左边最近空荡荡的位子上，那里应该是萧淑妃的位子。

不来吗？

正好免去了她的麻烦。

容安上来给各位贵妇上茶，脚底下一滑，险些跌倒。皇后关切地问了几句，说道：“最近宫里有些够了年纪的宫娥陆续出了宫，本宫正想着挑几个合衬的伶俐姑娘来帮帮容安。”

容安脸上一红，把茶盏放到皇后手边：“娘娘可是嫌弃奴婢拙手笨脚了吗？”

有聪明会看事儿的贵妇捧茶赔笑：“瞧这茶，烹得多好，整个两仪殿里头就数你容安姑姑最精明能干，皇后娘娘这是心疼您哪。”

“理正夫人说得对极了，奴婢以后可不敢瞎说。”容安低了低身子，笑着回了一句。大家说笑了一会儿，王皇后侧头问了一声，“容安，时辰到了吗？”

容安欠身道：“时辰已经到了，只是……淑妃娘娘还没有到。”

“哦？淑妃？”

“皇后，兴许是淑妃娘娘今儿个身子不爽利吧？”还是那个会说话的理正夫人接了一句，皇后不无可惜地点了点头，虚手一抬：“那就不要去惊动了她休养，咱们开始吧。”

云瞬借着饮茶的动作掩去了满眼虚与委蛇的笑谈场景。王皇后这话问得很刁钻，那位理正夫人的话又接得极好，这一串对白简直像是经过事先排演过一般精准，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字的声调都被拿捏得恰到好处。

容安走到殿门，扬声道：“掖庭局张管事，上殿觐见。”

张管事是个四十岁开外的中年妇人，额头上点着一点梅红，看得出来，这个张管事今天的妆容也是经过特别修饰的，兴许是一年到头也见不到皇后几面，这一回上殿走的每一步都很小心，十分担心这光溜溜的地面能随时摔她一跤。

一番行礼叩拜之后，皇后简单询问了张管事几句，吩咐她带人上来，张管事转身出去，再上殿的时候身后跟着两排着装统一的宫娥，年纪都在十八九岁，个个容貌工整，干净利落。

云瞬瞧见武媚娘站在后面那排，低着头，身上的骄傲被刻意收敛起来，如此束手而立的她，和寻常人家的姑娘没什么区别。

皇后环视她们一圈，满意地点点头：“本宫瞧着后面的那一排好一些，就让……”

“本宫的甘露殿里也少人手，皇后姐姐不等等妹妹，就急着抢了伶俐丫头去吗？这妹妹可不依。”正要表态的时候，殿外一阵香风和环佩的撞击之声。

皇后脸上的笑容僵了下，很快恢复正常，笑容可掬地瞧着外头进来的宫装美妇：“是淑妃妹妹，本宫方才正念叨你来着。”

云瞬偷眼瞧，武媚娘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种“果不其然”的表情，她也抬头看了自己一眼，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云瞬收回眼神，她就猜到这次的选宫女兹事体大，萧淑妃怎么可能完全不插手？

“劳烦皇后姐姐惦记，可本宫怎么听着，方才是谁咒本宫身子不爽，要生病多灾呢？”萧淑妃一双浓妆的眼眸掠过理正夫人，理正夫人假装低头喝茶，根本不敢看她。

“这个萧淑妃好大的派头，真的这么专横？连皇后娘娘都不放在眼里？”清菡小声问道，云瞬朝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姑娘还真是眼睛长到身子后头去了，这是什么场合，还这么口无遮拦的！难怪连舒豫都要替她担心。

“就是她们了？瞧瞧，个个都怪水灵的。不知道基本功都练得如何？”萧淑妃绕着这些宫娥转了两圈，她才开口，身旁的嬷嬷锦安立刻吩咐人上前，也是两排宫娥，她们每个人的手中拿着一只盘子，交到这两排新人的手上。

“天气炎热，来，你们端着盘子过来，每个人为皇后娘娘与诸位王妃贵妇们，敬一杯茶吧。”锦安话说得客气，可云瞬瞧了瞧她们手中的盘子，不由皱了皱眉。

原来容安拿来的这些盘子和普通的盘子不同，平常的盘子是中间凹下，四边凸起，而这些盘子则正好相反，像个枣核一样，四周是塌下去的，唯独中间的部分是微微凸起。

又有宫娥上前给每个人的盘子里放好一只茶杯，再往里注满了碧绿香茶。

“淑妃娘娘素来喜欢洁净，若是连一杯茶都端不好，洒得满处都是茶渍，可是万万不能进甘露殿的。”锦安站在容安的前头下着命令，俨然是一个两仪殿当家嬷嬷一般。

“来，你过来，给淑妃娘娘献茶。”锦安在武媚娘前面停下。云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这样的盘子，如何能让茶杯不倒，茶水不流？倘若武媚娘一个闪失，将茶盘打翻，就是殿前失仪，怎么处罚都不为过了。

锦安抬手一指，不偏不倚是紧挨着武媚娘身旁的那个瘦弱的姑娘，那个姑娘浑身打了个激灵，一双腿都快不知怎么迈开，小心翼翼地走了没有三步，“咣当”一声，茶杯摔在地上，跌个粉碎。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小姑娘吓得立刻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锦安轻蔑地笑了声：“连路都走不稳，怎么伺候皇后娘娘？拖下去。”身旁立刻有侍卫过来，将哭着求饶的姑娘拖了下去，不大一会儿没了动静。

皇后脸色微变，她这个一国之母尚未开口表态，萧淑妃手下的一个小小的嬷嬷就能随随便便、耀武扬威地指挥了？

不大一会儿，哭闹声渐渐停下，连半点声音都听不见了。

萧淑妃优雅地抬手举杯喝了一口，朝皇后笑着赞叹道：“皇后姐姐这儿的茶都是那么鲜的，过会儿妹妹可要朝您讨一点回去尝尝？”

皇后笑了笑，没有说话。

锦安傲气十足地转过身，随手一指：“你，去给娘娘献茶。”

这一个比刚才那个还不如，根本一步没走就吓得瘫软在地，说不出一句话。不等锦安吩咐，站殿的侍卫过来，也将她拖了下去。

“皇后姐姐，您瞧，这些个姑娘都笨手笨脚的，怎么能留在两仪殿里碍您的眼呢？不如，剩下的这几个就让妹妹带回去先调教些日子，然后再给您送来，可好？”难怪萧淑妃能受到高宗的宠爱，她连不讲理的时候声音都软软糯糯的，听到人的心上，特别受用。

“这个……”皇后略微有些无言而对，目光落在云瞬的身上，云瞬心里打定主意正要说话，听见宫娥队伍之中有人清声说道：“启禀皇后娘娘，奴婢愿为您献茶。”

云瞬闻言一惊，抬眸看，说话的果然是武媚娘。

皇后眼前一亮，点了点头：“好，你来献茶，勇气可嘉。无论你成功与否，本宫都赦免你殿前失仪的过错。”

“哎哟，姐姐，你这恩典也给得太急了些吧？难不成妹妹我还能吃了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吗？”萧淑妃盯着武媚娘的眉眼，眼中露出寒光。

“多谢娘娘恩典。”武媚娘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从容迈步，走过之前打破的碎片时被割破了脚，鲜红的血染过绣鞋，留在地上一串血红的脚印。

她每走一步，云瞬的心就跟着抖一次，看武媚娘有惊无险地踏着满地的碎片走到皇后面前，稳稳地举着茶盘，恭敬地说道：“奴婢愿意日后时时伺候在娘娘身边，请娘娘恩准。”

王皇后片刻没敢耽误，抬手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皇后茶水落肚，云瞬的心才慢慢落回原位。

“这个宫女真厉害，她是怎么做到的？”清菡看得傻了眼，屁股都离开椅子，直往前头瞧。云瞬扯了她一把：“坐好些。”

萧淑妃显然没想到自己这么歹毒的招数都没难住武媚娘，脸上颜色突变：“这个小姑娘还真有本事，本宫这里还有……”

云瞬再也坐不住，站起身，走到殿中间，躬身道：“皇后娘娘您瞧，连淑妃娘娘都夸赞这姑娘有本事呢，您就快收了这几个小姑娘吧。”

王皇后欣慰地点头，面带着遮挡不住的喜色：“诚如淑妃所言，这个姑娘不错，行了，剩下的几个也一起进掖庭局吧，先留下做事，若是怠慢马虎，再做打算。”

“少在这儿假惺惺地装善人了。谁不知道这位就是你带进宫来的呀。”忽然，席间有人尖酸刺耳地开了腔。云瞬回头一瞧，果不其然，是谢丽姝。

她看见云瞬看着她，不仅没退缩，反而站了起来，走到大殿中间，和云瞬并肩站着。

这两个人早就是冤家对头，她们站在一处，立马引起四周贵妇们兴奋的眼神，眼巴巴地瞧着她俩，最好能立时打上一架才瞧得过瘾。

云瞬的面上带着不咸不淡的笑意，看了一会儿寻衅的丽姝，转身拉过一个站在前排的小宫娥：“丽姝郡主瞧瞧，这个人，你可认识？”

“哎？你？”丽姝看了一会儿那个汗颜无地的小宫娥，脸上腾的一下红了，“佳媛？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大表姐，我……我爹还是把我送进来了，他说机会难得，要我好好表现。”佳媛被叫出名字，只好实话实说。

丽姝被自己的无形巴掌抽地脸上无光，一跺脚，扭头跑了。

云瞬索性对着萧淑妃一笑：“淑妃娘娘，这位的确是我家里的远亲，都是自家人，照顾娘娘想来必然是会用心的。请娘娘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别再刁难她们了。”她说着话，随手指了指身后的所有人。

不只是武媚娘，那些一起被选进宫里来的姑娘何其无辜，她们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进了宫，原想着过上些好日子，没想到还没认清大明宫的模样，有两个就先送了命，这样对性命的无视和草菅，让她实在看不下去。

淑妃妖娆的眼眸盯了一会儿言语诚恳的云瞬，微微露出一个笑容，随手指了两个宫娥：“好，安庆王妃开了口，本宫无论如何也要卖个人情给你。这两个，随本宫回甘露殿。”

她的目的落空，再坐下去也没意思，走下玉阶，在云瞬的面前站定，笑得有些含义不明：“本宫还要给安庆王道喜，新娶了正妃，这么快就要享受齐人之福了，真是恭喜贺喜。”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云瞬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可惜，云瞬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根本就没有表情。

“本宫还要给清菡郡主道喜。陛下可真是会挑日子，下月初八……果然是个热闹的好日子呢。”萧淑妃半回过身，看了看端坐在玉阶上的王皇后，微微福了福身，“妹妹宫里还有些事，就不陪姐姐说话了，淑妃告退。”

整个两仪殿的气氛因为萧淑妃最后留下的那两句话变得微妙起来，众人各种不同含义的目光在云瞬和清菡的脸上停留。清菡先是讶异，后来一张脸气得涨红，云瞬见状不好，连忙对着王皇后告辞，领着清菡飞快地离开两仪殿。

太狼狈了。

清菡几乎是飞跑着冲出了两仪殿，一头扎进在花园甬道的绿树浓荫里，扑在一架藤蔓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满树的绿叶被她抓得掉了一地。

“清菡，你别这样。”云瞬站在她的身后，看她哭得如此凄惨，心里也跟着难受。

“凭什么呀！凭什么这些倒霉的、恶心人的事儿都让咱们遇见！姐姐，你心肠那么好，我也没做过坏事，你说凭什么老天爷这么不公平呢！”清菡抽抽搭搭地还不忘抱不平。

云瞬等她哭够了，走过去，抚摸着她的后背，这时候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们……清菡郡主，这是怎么了？发生了……咳咳，发生了什么事了么？”树荫背后忽而转出一个人来，瘦长的身影被太阳光晒得似乎快要融化，那么清朗却逐渐染上憔悴的声音……

苏墨远。

云瞬愣怔在清菡的背后，那人总是在她脆弱的时候忽然闯进，没有预警，没有信号，可她却对他这样的忽然出现感到……几分的欣喜和期待。

想要客气地和他说几句场面话，然后就别开头，潇洒地先离开，可她却做不到。清菡抹了一把眼泪，看清眼前的人，也吃了一惊：“苏……苏大人？”

苏墨远苦笑了下，托了托怀里抱着的书卷：“什么大人，不过俗世求活的小人而已。”

云瞬的眼睫更垂了几分，手死命攥着清菡的衣角。

清菡看了看云瞬，也没有说话。

“你们这是怎么了？在宫内如此大声哭泣，可是犯了忌讳的。”苏墨远有些担心，眼前的云瞬脸色十分不好，清菡那么要强的人又在号啕大哭，想来定是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清菡左思右想才说了出口：“没什么事，就是我……我下个月要和盛骏成婚了。到时候……苏大人你也来吧。”她遣词造句了半天，总算是说了一句比较像样的话，说话的时候还不忘瞧着云瞬的脸色。

苏墨远一愣，脸上一苦，双手抱拳：“恭喜恭喜，这是天大的好事，有情人终成眷属……咳咳，咳咳，哎……”他两只手抱拳行礼，又咳嗽得剧烈，怀里抱着的书卷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云瞬忙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一一拂去上面的灰尘，站起身的时候，不由愣住。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如水般清澈的少年的下颌上生出了细密的胡子？是什么时候开始，他挺拔的背脊因为咳嗽而变得弯曲？又是什么时候，他看着自己的时候，满眼之中，只剩下愧疚和痛惜？

用着这样眼神看着自己的苏墨远……还是不是当初自己所认识、所倾心的那个如水少年？

“多谢。”苏墨远对云瞬的情绪变化毫无察觉，伸手接过她抱着的书卷。

“云瞬？”

书还没完全交到苏墨远的手中，这熟悉的声调让云瞬手上一抖，书卷又重新跌落在地上。

清菡倒吸一口凉气，安庆王爷太会挑时间出现了，云瞬和苏墨远好不容易见面，却还没来得及说一句整话，可偏偏就是这会儿……叫舒豫给碰见了！这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云瞬撇开头看着被清菡蹂躏过的那架藤蔓，没有说话。

舒豫扫了一眼满地的书以及哭红了眼睛的清菡，也没有说话。

“罪臣苏墨远拜见安庆王。”苏墨远甚至没看舒豫，直接木偶人一样念出此刻该说的话，同时行礼。

舒豫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书，湛栌立刻会意，上前帮苏墨远捡起书卷：“苏大人，您的书。”

“多谢。”苏墨远强忍着咳嗽的冲动，“安庆王没有其他吩咐的话，罪臣告退了。”

舒豫点了点头，和云瞬一起目送他走远。

云瞬的眼眶里转动着一圈热泪，面对着这样颓败的苏墨远，她所能做的，只是和这个始作俑者一起，静静地站在这里，看着，看着他和自己，渐行渐远。

树荫外一阵脚步声急促地响起，盛骏大步迈了进来：“清菡，你原来在这儿，她们说你……哎？舒豫哥，云瞬姐！你们都在啊！清菡你眼睛怎么？哎，那人不是苏……”

“你这个时候才来有什么用？我刚才和姐姐都被人欺负了！你个蠢蛋！”清菡把一肚子火都发泄在盛骏的身上。一顿拳头下雨似的落在盛骏的胸口和肩膀上，盛骏自知理亏，站得笔直不躲也不还手，冷不防被她的一拳捣在肩胛上，盛骏忍不住“哎哟”叫唤一声。清菡猛地推了他一把：“就说你是个蠢蛋！疼你不知道躲啊！”

趁她停下来的空当，盛骏憨皮赖脸双手捂住她的一对拳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气也消了吧？”

“没有，还早着呢！”清菡嘴上这么说着，手拉着盛骏的衣襟忙着往里头瞧，“打得重不重啊？有没有伤到你？”

一听清菡这么说，盛骏立刻脚底发软，一手捂着脑袋，身子软得像一条游鱼，软塌塌地靠在清菡的肩膀上：“哎哟，我伤得好重啊！我好难受啊。”

“哎？哎！你赶紧起来，我禁不住你啦！哎哟！”清菡说了一声禁不住，立马往后撤了一步，把盛骏摔了个狗啃泥，自己叉着腰躲得老远，还嫌弃地扇了扇飞腾起来的尘土，哈哈地笑到弯腰流眼泪。

舒豫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云瞬，云瞬似乎在想什么心事，没有注意到舒豫的动作。舒豫默默靠近她，握住她的手心，熟悉的冰凉传到他的掌心上，变换成一种恼人的情绪。

不去深究她沉思的原因，舒豫执着地拉起她的手，让她和自己走得近一些，再近一些，最后舒豫彻底将她打横抱起，不管甬道两旁人的目光和诧异，快步走向宫门外等候的马车。

“哎？姐姐和姐夫呢？”清菡和盛骏打闹够了才发现那两个人早就没了影子。盛骏陪着清菡慢慢往回走，小心翼翼地试探性问着：“刚才我瞧着那个人……好像是苏墨远嘛。”

清菡白了他一眼：“你是没看错，那个人的确是苏墨远，可事情并非是你想的那样，姐姐她都没和苏大人说一句话呢。”

“刚才瞧着舒豫哥的脸色，那上面明明就写着‘误会’两个大字。”盛骏摇了摇头，“他怎么还阴魂不散了？舒豫哥这些天好不容易和云瞬姐的关系缓和了一些，这下可好，又要打回原形！”

“你别乌鸦嘴来了！”清菡给了盛骏一个爆栗，“姐姐刚才被淑妃不软不硬地给了颗大钉子，心情正糟糕着呢，看见故人难免有点情绪，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呢。”清菡说着说着，想起一件事来，脸上有些难为情地说道，“盛骏……我有件事，想问你。”

“说啊，什么事？咱们俩还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方才萧淑妃说……咱们的婚期就是在……下月初八吗？”一个女孩子家说这种话，总是有些抹不开情面，清菡很快又接了一句，“那姐姐呢？我是说……舒豫王爷是不是也要在那天迎娶丽姝郡主？”说到这儿，清菡想起刚才在两仪殿上云瞬吃瘪的样子，心里一阵发呕，“舒豫王爷也真是的！这种事为什么还要别人来告诉姐姐呢！你都不知道刚才萧淑妃多得意！整个朝廷的王贵命妇们都瞧见我姐姐被蒙在鼓里的糗样！”

“其实……哎，我对你说实话吧，其实这日子是舒豫哥定的，他怕他和丽姝成亲那天云瞬姐会太尴尬，想让云瞬姐代替他来喝咱们的喜酒，这样她也许能好过一些。”盛骏说着说着自己的心情都跟着沉重起来。舒豫哥那么用心，想得那么面面俱到，只是不知道云瞬能不能体察到他的这份温柔？

“啊？原来是这样。舒豫王爷真该告诉姐姐这些的，这些话……大家说开了不好吗？哎？你们在说什么新鲜事？”走到宫门口，清菡看到两旁的宫女们正在窃窃私语着，随手抓过一个来问，那宫女一见是她，立刻变了脸色，扯了扯旁边的同伴，企图从清菡的手底下滑过去。清菡轻笑一声，手上加了点力气，捏住她的手腕，那宫女立马就不敢乱动，乖乖地垂着头。

清菡瞧着她那副委委屈屈的模样笑道：“你怕什么，我还能吃了你吗？快来说说，刚才在说什么新鲜段子？”

小宫女支支吾吾了半天，不说也实在是过不去这关，只得实话实说道：“也没有什么，就是……是方才舒豫王爷抱着……抱着安庆王妃走出宫的，奴婢们都说……都说……”

“都说什么？”清菡一听就乐了，这段子不错，甚合她的口味。

“奴婢们都说丽姝郡主急着扒上舒豫王爷也没有用，王爷心里只有一位王妃，就是云瞬郡主。”

“这话说得好，我得好好赏你。盛骏，你带银子没有？”清菡顿时心情大好，松开钳制着小宫女的手腕。盛骏宠溺地摇了摇头，这个女魔王，前一秒还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她就回归了平时本性，豪爽得要打赏。

“我有些不放心姐姐，你陪我去看看她吧。我都没见过她脸色那么难看过。”清菡还是不放心，盛骏也不放心那两个人，点头答允：“我陪你去。”

安庆王两口子是不是在打架，是不是在冷战，从他们家下人的态度上就能很清楚地辨别出来。清菡和盛骏两个人才踏进府门，就感受到来自内院深处的阴冷气息。盛骏夸张地打了个冷战：“咱们还真是来对了，走，里头瞧瞧去。”这两位都是来惯了的，下人们见了也没人阻拦，再说他们心里也盼着快有人来给解劝解劝王爷和王妃才好。

舒豫把她送回来之后就去了书房，内宅里只有云瞬一个人枯坐，呆呆地抚摸着一直安静陪伴着自己的陶埙。往事历历在目，松园里的每一次月下相聚场景一一浮现在脑海中，那些越想要刻意忘掉的过去，偏偏雨后春笋一样聚拢起来，提醒她，还曾经有过这样的青葱年少。

忽然间，云瞬很想找到舒豫，亲口告诉他，只要能让她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他爱娶几个妃子就娶几个。她想到这儿，紧握着手中的陶埙匆匆出了内宅。

“两位请稍等，奴婢去通报王妃。”巧眉给这二人倒了茶水，自己到内宅去请云瞬。没承想，她走到半路迎面遇见了匆忙而来的云瞬。“王妃，清菡郡主和盛骏过来了，正在花厅里喝茶。您这是……要去书房找王爷吗？”巧眉心里一喜，王妃主动去找王爷，还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她立刻建议说道，“要不奴婢这就去回了那两位吧？”

“不必，我先过去和他们坐一会儿。”云瞬点了点头，反正她和舒豫的话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不如先去看看那小两口儿。刚到花厅外面，就听见屋里两个人正在说话，云瞬没心偷听他们的谈话，可她听了几句不由得停下脚步。

“要我说，姐夫干什么非要娶那个丽姝郡主啊，那个死女人和姐姐是冤家对头，难道他不知道吗？”清菡气愤地把茶杯放在桌上，“还有上次，你不是也看见了吗？那个女人居然自己跑来送嫁妆，你说说，她哪里还懂得一点女孩子家的矜持啊？”

盛骏咳了一声，勉强咽下茶水，跟着支支吾吾两句。

“还有啊，我还有点不明白，今天在两仪殿上，那个宫女是怎么用那样的盘子把茶水托给皇后娘娘的，前面的宫女根本都做不到！她还真是有本事！也不知道她练的什么功夫，以后有机会，我得进宫去和她讨教一下。”清菡到现在都还在苦苦思索武媚娘献给皇后的那杯茶。

盛骏犹豫了下，开口道：“这事儿我也一起说给你知道好了，你以为真是那个宫女有本事吗？你还真是天真！那盘子，那茶杯，都滑不溜丢的，怎么可能立得住呢？那是因为给她的那只盘子和茶杯都内藏玄机呢！”

“你别卖关子！快点说嘛，有什么玄机？”清菡最喜欢听这些小秘密，见盛骏不肯老老实实地讲明白，抓着他的胳膊来回直晃。

盛骏享受着清菡难得的娇嗔之态，半晌才心满意足地说道：“我告诉你吧！那个盘子上面和杯子底下都贴了阴阳石，盘子和茶杯只要碰到，就会牢牢地吸在一起，别说是走路了，就算那个宫女端着盘子跑一圈，茶杯都不会掉下来呀！”

“啊！还有这么神奇的东西啊！那个盘子呢？我也要看看！”清菡说着就站起来，被盛骏拉住，笑着说道：“快拉倒吧！盘子和茶杯都被处理掉了！难不成，我和舒豫哥，会留着它们当成证据给对手做把柄吗？”

“你和舒豫王爷？”清菡睁大了眼睛。

花厅外，也有人屏气凝神地听着。

“当然！舒豫哥是多精明的人哪！他早就想到萧淑妃可能要为难这些宫女，所以提前就吩咐人做了手脚，专门准备了这套特制的茶杯和茶盘，以备不时之需，没承想，还真被他给料到了。”盛骏洋洋得意地说着，清菡咂吧两回滋味，反问道：“可为什么，那么多的宫女，只独独地给了那个宫女？啊！难道舒豫王爷……他早已经……知道那个宫女是姐姐的远亲？所以才会帮忙？”

“你以为呢？我这么说吧，谁要是把舒豫哥当成傻瓜，谁才是真正的傻瓜！”盛骏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话中有话。

正在偷听的云瞬像是被人打了一拳，退了几步扶住一旁的盆栽才站稳当。

“王妃……您还去找王爷吗？”巧眉试探性地问。

云瞬半晌没有说话，花厅里头盛骏还在陪着清菡说话，两个人脸上的神色那么自然、亲切、放松、甜蜜。原来夫妻之间是要这样相处的。手中的陶埙握得太紧，硌得手有些发疼，云瞬默默转身，朝内宅走去，她在想，是不是还有太多这样的事情被那个人默默地做着，却也同时，被她刻意地忽略。